第11章 生活总得继续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这种事情对林雪漪而言早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一点都不能减小做这种事情的难度，因为这种事情完全无关熟能生巧。
最多只是让林雪漪不再害怕迷茫的未来。
早上起床的时候林雪漪照例睡到了自然醒。她只有林雪漪这一个身份，要给这个身份打上任何一个标签都还为时尚早。
林雪漪不是生意人，不是老板，没有一个公司需要管理；林雪漪也不是上班族，另一个曾经是，但她占据这个身份之后就不再是了，所以她也不需要赶早班地铁去打卡；林雪漪更不是富二代，所以如果她不尽快想到挣钱的办法，给这个身份打上第一个标签，那么很快她就会花完他们给她的那笔小小的补助，然后被房东赶到大街上。
他们，那些帮她获得现在这个身份并移居上海的人，那些相关的国际组织，他们不可能负责她的长期生活，她也不会接受。
但是林雪漪这样的人，要找到挣钱的办法真的很不容易。
林雪漪，女性异种，今年三十二岁，大概吧，反正官方资料是这么登记的。她原来是泰国籍异种，但现在，她是一个落户福建决心在上海生活下去的台湾籍异种。
林雪漪是第一次到上海，也是第一次来中国，至于福建和台湾，除了这两个名字，她什么都不了解。
在上海待了一阵子后，林雪漪渐渐知道了什么叫“沪飘”。中国有很多“飘”，沪飘，北漂，广飘，深飘，还有横漂，因为中国很大。在泰国，那里只有勉强称得上的曼飘。
沪飘很难，对外地人尤其难。因为林雪漪是外地人，所以对她当然很难。更难的来源于她的自身情况。
异种的身份是个大问题。中国确实没有种族歧视，但这里的异种非常罕见，完全谈不上泰国那种习以为常的混居文化，而普通人对异种的好奇心是无法抑制的，这在客观上非常影响林雪漪的求职进程。
好在林雪漪处于异种嵌合体形态的时间并不多，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接受异化期完全躲在出租屋里，只在同化期外出工作。只是这样的话她能够找的工作必然大幅度减少，毕竟大部分用人单位很难接受如此跳跃的工作时间。
然而更大的问题出自她的身体缺陷，这是一个即使在同化期也无法回避的严重问题。
早上起床后，林雪漪走进卫生间，站在盥洗台前，用右手和左前臂一起托着毛巾给自己洗了脸，然后她对着镜子看。
因为她没有左手，就像中国人熟悉的杨过，但没那么严重。或者说其实更接近天行者卢克的境况。林雪漪的左前臂还剩下一大截，如果插在口袋里，可能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
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很漂亮，那是因为她的右脸几乎都被垂到眼前的长发遮挡了。林雪漪习惯留长发，右边的刘海很靠前，可以自然地遮挡右脸，那样就没人能看到她脸上骇人的创伤。
只要掩饰得当，没人会想到林雪漪身上有什么问题，他们只会看到眼前站着一位身材相当好的高挑美女。
但是如果要去上班，左手和右脸，这两个问题就会暴露无遗。
当缺陷会造成问题的时候，它无法隐藏。而缺陷能够隐藏的时候，并不会对她造成问题。
所以，林雪漪也不想刻意隐藏她的缺陷。她早已对猎奇的目光心如止水，大多数情况下，猎奇的人们也只是猎奇，并无恶意，何况很快他们还会带上同情。
但她不需要同情，她只需要一视同仁。
这就是林雪漪自身情况的另一个方面，她很难适应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林雪漪的求职经历全部都是针对与驻唱歌手相关的职业，因为她很会唱歌。实际上她过去的职业一直就是歌手，专业歌手。
她过去的生活，把一塌糊涂的部分剜掉，剩下的就是真正的职业歌手，成色足够亮眼，专业足够醒目。
那些年林雪漪参加了托马斯大大小小将近一百场的全球巡演，这样的资历放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做驻唱，她都是顶级的歌手。
但林雪漪做不了驻唱，她的身体会让所有人事经理婉拒。
当然，好像应该除了张薇。她是一个例外，一个把个人癖好凌驾于工作之上的人，这种人林雪漪在所有面试中也就碰到过她一个。
但那次面试同样失败了，连张薇自己都被关进了拘留所。何况，林雪漪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缺陷，无从判断她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林雪漪记得不止一个人事经理好意跟她提过建议，让她去参加音乐类的综艺节目，比如刚从丑闻中艰难脱身的《中华好声音》很需要仍然愿意支持节目的专业歌手，再比如新一季《乘风破浪的姐妹》扩大了外籍歌手的招募。
他们说中国的娱乐市场很大，有很多这样的节目，电视台的，视频网站的，节目组需要不断追捧新的偶像，不断打造新的歌手。
以林雪漪的情况，只要她肯把自己背后的故事说出来，尤其是她和托马斯的关系，她就会是冠军，根本不需要一家家酒吧去求职。虽然林雪漪和托马斯的故事发生在很多年之前，人们很可能已经淡忘了，但托马斯现在依然是国际一线乐队的灵魂人物，节目组肯定非常乐意去挖掘她和托马斯之间哪怕最小的陈年旧事，这些事情仍然具有非常高的新闻流量和炒作价值。
但他们不知道，林雪漪背后的故事并不是这类选秀节目想要的类型。何况，那些故事她也没有权利向公众说出去，而杜撰一个符合节目组需要的假故事，这不是一份她能接受的工作。
至于林雪漪和托马斯的事情，那更是她心底不可能对公众宣讲的隐私。
但如果不做驻唱，林雪漪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网络歌手吗？娱乐主播吗？林雪漪追随的一直是托马斯的音乐路线，那似乎和目前火爆的网络音乐差别巨大。她不知道离开那样的音乐土壤自己能走多远，也不清楚中国海量的网民是否能接受她的音乐风格。更重要的，她对中国如火如荼的移动互联网并不熟悉，就算可行，她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而且，就像人事经理认为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面对他们的客户一样，林雪漪也很怀疑上网后她会被淹没在网友的质疑和猜测里。
回顾过去的人生，除了一塌糊涂和职业歌手，她好像没有别的什么了。
林雪漪的学业从来就不是正规的教育出身，她都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学历。所以填写求职申请表的时候，她总是在学历一栏写上“待定”。
除了学历不明，林雪漪的职业技能也一样不明。她当然做得来最基础的流水线工人，她很小的时候就做过类似的事情，但现在的她不会去做，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工作。她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来一般的行政文员工作，也有那种愿意接收残疾人的福利企业，但她还不想接受那样的工作。如果她经历了过去的一切，还能平平淡淡去做一个福利企业的小文员，她不知道这种状态该叫通透还是无能。
林雪漪下定决心要过上正常人的正常生活，但她对什么才是属于她的正常生活还没形成明确的概念。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不出不唱歌的话她还有什么职业技能可以帮助自己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生存下去。
童话故事通常要在公主和王子接吻的地方结束，然后说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英雄故事通常也要在英雄打败敌人的地方结束，然后说英雄从此被云游诗人四处传唱。
因为写故事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读者，公主和王子结婚后将面临一堆日常琐事，他们会争吵，不停的争吵。
写故事的人也不愿意让他的读者看到，失去了强大的敌人和热血的战斗后，英雄如何在每一个平庸而难熬的日子里渐渐被人嫌弃，变成一个只允许留在赞歌里的空壳。
林雪漪答应过要来这座城市，要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必须做到。
她给自己的左脸化了点淡妆，轻轻抓了抓垂在右脸颊的长发，让它略微凌乱地遮住一般人不愿意看到的那部分。
她还没想到她有什么职业技能，所以今天她不打算再去填什么求职表。她要让自己放松一下，于是她用右手抓起吉他，离开了狭小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