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个故事:艾尔莎和异种(下)
警用摩托在旅行车前面靠边停下,放下脚撑,没有熄火,披着雨披的警察下车,拿着手电筒,迈步朝他们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警察问道。
司机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稍稍松了半口气,他假装刚刚察觉有人过来,把头抬起来,视线从车上挪到警察身上,用乡下人最淳朴的语气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警官女士,都怪这鬼天气,吉姆和树姑娘接了个吻。”
女警指着旅行车问:“吉姆就是它吗?”
“没错,老吉姆,跟了我八年了,小毛病不断,但是从来不会罢工。”司机合上引擎盖,“它告诉我那个吻不怎么样,太湿了,现在该跟树姑娘说再见了。”
司机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驾驶座。
但女警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她绕到了旅行车的副驾驶座。
副座的男人已经把后面的货箱收拾妥当,他坐在座位里,摇下车窗和女警打招呼:“这就是山里的夏天,刚才我们还聊着星座神话,现在改聊诺亚方舟了。”
“这场雨是挺突然的。你们要赶去哪儿?”女警问着,开始用手电朝车内照去。
男人故作轻松地回答:“去一个朋友家,聚会,音乐,啤酒,你知道,还有小妞之类的。”
“嗯,听起来不错。后座上是什么?挺大的箱子。”女警说着往车后走去。
“一条巨蟒。”司机赶紧下车跟上,顺手藏了一把枪。
“《狂蟒之灾》里的那种?”女警的口气听起来略带戏谑。
“你也那看过那部老片?那倒不至于,真那么大,恐怕就是我们和吉姆一起被它装进肚子里了。”
“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如果你真想看的话。”司机夸张地晃晃身子,“我是说,女孩们一般都怕蛇。”
“我不是女孩,而且我是警察。”
司机听了这句话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不太确定,这个警察的意思到底是她不是女孩而是女人,还是她其实不是女的只是现在看起来像女的?在性少数运动兴起前,这原本不是问题。不过都无所谓,他手里有枪。
于是司机打开了后备箱,把货箱往车尾稍稍拖过来一点。
在打开箱盖前,女警又问了一句:“这条蛇是活的还是死的?”
“我不知道,不开玩笑。”司机耸耸肩,放在箱盖上的手暂停了动作,“不过我保证它不会冲出来把你缠住让你窒息。我想他们应该是给它用了药。”
女警点点头,示意司机打开盖子。
司机把盖子打开,露出小半个口子,很好,里边只能看到异种粗大的青色蛇尾。
“哦,对了,这里有合法的进口凭证。”
司机不失时机地掏出那张伪造的海关单据,并在女警查看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盖子重新盖好。
女警用手电照亮单据,后备箱门遮挡了雨水,但纸张已经被司机的手弄湿了边缘,她扫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把单据还给了司机。
“车子能开吗?”女警转身又朝车头走去。
司机赶紧关上后备箱:“当然,破点相而已,吉姆对这个可从来不挂心。”
“你去发动汽车,我帮你看着车头。”
“非常感谢,警官女士!”
司机说着转动车钥匙,引擎发出悦耳的发动声,旅行车倒出凹陷的树干,轮胎重新趴在沥青铺就的路面上。
“再见,警官女士。”副座的男人也朝女警微笑着摇了摇手。
旅行车离开女警和她的摩托,继续朝着山顶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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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方索撑着伞伫立在古堡正大门前的小广场上,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二十分钟,车子还没到。
他跟中间人联系过,对方很快给了他回复,路上确实出了点状况,但对方让他叫老爷放心,供体已经近在眼前,一切都会照计划进行。
只不过会稍微迟到几分钟。
阿尔方索不太清楚这种手术的时间要求到底有多大弹性,供体送来的时候到底算死还是算活他也没搞明白,但既然主刀大夫看起来没有特别着急,那事情应该的确并不严重。
不过送货的无法保证按时送达,无论如何这都是对方不专业造成的错误,这一点无可推脱。
终于,阿尔方索正视的车道尽头亮起了两道光束,那辆旅行车开过来了,很快就在小广场下方的草坪上刹住,两个套着雨披的男人打开车门下了车。
阿尔方索走下小广场的台阶,对两个男人大声喊道:“你们迟到了二十三分钟。”
“你也看到这鬼天气了!我们他妈的差点掉进山崖!”其中一个男人冲着阿尔方索不客气地回敬道。
“天气不在合同条款里,这点我想你们接单的时候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那我们圆满解决了警察的盘问又怎么说?这是有附加收费权益的——”
这个男人还想接着说下去,但被另一个男人制止了:“别跟一个管家扯合同,何况我们的合同也不是直接跟他们签的。”
两个男人就都不再吭声了,只是抬着后备箱里面那个装着供体的货箱,踩过泥泞的草地,默默跟着老管家往古堡的门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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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体送到了是吗?”艾尔莎坐在轮椅上轻声问到。
她能看见侧厅改造的手术室那头过来了两个人影,他们抬着一个挺大的箱子跟在阿尔方索身后,然后他们把箱子放下,很快就离开了。
“应该是的。我去问问医生。”
艾尔莎的父亲说着就朝侧厅那头忙碌的人群走去,主刀大夫也在那里交代着什么。
不一会儿,父亲和阿尔方索都朝艾尔莎走了回来,他们身后,跟着一辆由护士推着的轮床。从艾尔莎坐着的高度,她看不清轮床上躺着什么,但她能看到从床沿垂下来的一小截尾巴,青色的,很像是蛇,或者蜥蜴。
毫无疑问,那就是即将拯救她的供体。
“艾尔莎,你想现在看供体吗?”父亲站在艾尔莎身前问她。
“是的,爸爸。”
父亲做了个手势,后面的护士把轮床推到艾尔莎的轮椅旁,和手术台齐平的位置。
艾尔莎轻轻拍了拍梅琳达抓着轮椅靠背的手:“梅琳达,扶我起来。”
“好的,艾尔莎。”
梅琳达答应着,温柔地弯腰搀扶艾尔莎。
艾尔莎虚弱的双脚踩着地砖,靠在梅琳达的臂弯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老爷和夫人,勉强站立的艾尔莎,扶着艾尔莎的梅琳达,还有侍立一旁的阿尔方索,他们都把视线集中到了轮床上,看着那个异种。
“对了,我想问下,小姐知道这个供体的来源吗?”主刀大夫的声音突然又传了过来,“因为我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们在天堂偶遇的时候产生什么误会。”
“我知道的,医生。不是那些正规的医疗机构,也不是妈妈一直想让我相信的志愿者。”艾尔莎的眼睛对上了母亲惊讶的视线,“妈妈,别担心,我可以承受这些,我已经长大了。那些动物,纳美人为之祈祷的那些动物,它们死的时候也不是自愿的,但这并不会让纳美人的美德褪色。”
艾尔莎注视着那个异种,她的上半身是个女孩,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皮肤十分苍白,乌黑的头发蜷曲打结,微微阖着的双眼似乎还在透过缝隙偷偷看着这一切。
“她是亚洲人吗?”艾尔莎问。
“她来自泰国。但是严格的说,她不是人,只是一个异种。”大夫回答道。
“我知道异种,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不过没关系,格洛莉亚和翠丝也不是人,这一点都不影响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很有爱心,小姐。”
“但是我很确定,你不会把格洛莉亚或者翠丝的肾脏移植给我,虽然我知道她们一定很高兴。”
“格洛莉亚是一匹马,翠丝是金丝雀。”艾尔莎的母亲插了一句。
大夫点点头:“我相信她们都会很乐意为你牺牲。可她们不是人,是马,是鸟,她们的器官你用不了。”
“那她的我为什么就能用呢?”艾尔莎指着轮床上的异种女孩,“她也不是人类,你确定我用她的器官不会有问题吗?”
大夫心里明白了一点什么,他朝艾尔莎走近几步,看着她:“小姐,异种像人的部分并不会让你产生困扰,你担心的其实是异种不像人的那部分,对吗?”艾尔莎没有回答,大夫笑笑继续说下去,“异种是上帝赐给信徒的福音。她们虽然不是人,却拥有人类的一部分。上帝造人的时候,注定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这就是人类供体需要配型的原因。不同的基因型之间有很大概率会产生排斥反应,那样移植了器官反而会死得更快。但是异种嵌合体的基因是全向性的,不但在她们自身内部的人类与其它物种基因之间全向,在与其他人类之间同样是全向的。换句话说,她们是天然的全能型供体。”
“她们就像食物一样,不管谁吃了她们,都能把她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是吗?”
“是的,你这么理解没有问题。这就是自然规律。异种就是你的玛哪。”
“你认识她吗?还是说找到她的人和你没关系?”
“你这个问题很犀利,这涉及到我这行的一些秘密,所以我不能回答你。”
“没关系,我知道她是泰国的就够了。”艾尔莎看向父亲,“爸爸,我相信她的家人一定得到了很好的报酬,对吗?”
父亲默默点了点头。
“等我长大了,我会去泰国参加慈善救助,帮助异种建立自己的保留地。只要不影响我们的家族生意,爸爸,你能把投资多偏向一点到泰国吗?他们应该不受干扰地生活下去,也许还会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需要他们的拯救。”
父亲又默默点了点头。
艾尔莎最后看了眼轮床上的泰国异种女孩,轻声对她说:“谢谢你给我带来了第二次生命,我会好好照顾你给我的这部分身体。”
然后,艾尔莎放松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平静地说:“爸爸,妈妈,我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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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场大雨,两个黑夜,两段小故事讲完了,林雪漪的眼前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上海滩。
林永钢就坐在她的对面,似乎还沉浸在与周围气氛如此不相符的故事里。
林雪漪把骨瓷杯里最后的一点咖啡喝完,碟子里还剩下一小块甜点,她也用叉子把它塞进了嘴里。
时候还早,林雪漪也没什么别的重要的事情等着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想一直坐在这里跟对面的男人聊天。
她来这里,主要的目的就是喝完这杯咖啡,吃掉这盘甜点,吹吹江风,看看风景,体验一下身为林雪漪的感觉。
她已经做完了这些事情。
“你是打算走了吗?”林永钢问。
当然,林雪漪是打算走了,她已经把包勾到左手肘残留的臂弯里,右手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
“对,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可能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我是要走了。啊,”林雪漪补充道,“你这的咖啡和甜点都很棒,难怪跟我同名同姓的那个女孩每次都点。另外,跟你聊天很愉快,谢谢你听我讲故事。”
“不客气,我也很荣幸能听到你的故事。可是,我记得你刚刚是说,这两个故事只是你真正故事开始之前的序幕,一道开胃小点。你看,现在时候还早,我们完全还有时间继续你的下一段故事。”
“你说得对,我们完全还有时间。我是说,我跟你认识的那个林雪漪一样,我还会再来的,所以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聊。”
“是吗?那太好了。真的。”林永钢露出了真诚的笑容,“我不希望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聊天。而且,我听完你的这两个小故事,我有一个猜测,很揪心的猜测。我不希望它是真的,但愿都只是你的虚构故事而已。但是,怎么说呢?两个截然相反的家庭,两种阴阳两隔的命运,就如同硬币的两面。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想跟你印证一下我的猜测。”
没问题,林雪漪想着,她会再来的。
她对他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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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安托万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又响了,他摁下接听键,值班监控员的声音传了过来:“长官,我们需要追加林永钢作为监控子目标吗?”
雅克·安托万想了想,回答到:“暂时不用。”
“可是主目标已经对他透露了保密协议里约定的部分事项。”
“以故事的形式,是的,对方很可能只是当成一个故事听听而已。”
“可主目标答应子目标还会继续见面,他们很可能发生长期的密切接触。”
“林永钢还没被正式列为子目标,三号监控员。”
“抱歉,长官。我只是提醒你,操作手册上有针对性规定。”
“那份手册就是我写的,监控员,我不用你教我该做什么。我们再等等,等他们真的继续保持密切接触再来提醒我。这里是中国,不是你之前工作的国家,这里不推行棱镜计划。我们不能随便追加子目标,更不可能把主目标仅仅是声称要保持往来的每个人都列进去。”
“明白,长官。需要我给主目标发送一条警告信息吗?”
“不用。”
雅克·安托万挂断电话,又看了眼电脑屏幕,上面代表林雪漪的模拟人像已经离开林永钢的咖啡酒吧,汇入外滩熙熙攘攘的人流。
他伸手关闭了电脑,揉了揉眼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