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蓝天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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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八宝箱之谜

托付给一个女人的重任

1925年3月,徐志摩去欧洲找泰戈尔前,来到凌叔华家,将一只小提箱托凌保管,半开玩笑地说:“若是我有意外,叔华,你得给我写一传记,这里面有你需要的证件。”

这个小箱子,徐志摩称之为八宝箱或文字因缘箱。凌叔华、陆小曼也都这么说。

四个月后,徐志摩平安归来,未将小提箱取走。

第二年十月,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京结婚,赴硖石故里省亲后,定居上海,亦未将小提箱取回。直到1931年11月徐志摩乘飞机遇难,这个小提箱一直在凌叔华处。

说“一直”,是统指。实则,中间曾一度拿走。凌叔华致胡适的信上曾说:“后来我去武昌前交与(卞)之琳,才物归原主……今年夏天(沈)从文答应给他写小说,所以把他天堂地狱的‘案件’带来与他看。”

凌叔华去武昌大学任教在1929年。“今年夏天”系指1931年夏天。也就是说,有两年的时间,八宝箱不在凌叔华处。此中又有蹊跷。凌说将小提箱交给了卞之琳,转交徐志摩,然而,卞不承认有这回事。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上,卞说:“凌叔华致胡适信,说曾把‘文字因缘箱’交与我,是她记错了,我从未闻此事,不知道她究竟交给了谁。”

该信谁的呢?凌给胡适的信写于徐志摩遇难后不久,卞给友人的信写于五十多年后的1983年。不必争论谁是谁非,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提箱后来又回到了凌处。对此,凌叔华从不否认。这就行了。

至于内装何物,又为何不取走,凌叔华当年致胡适的信上说:“因为箱内有东西不宜小曼看的。”具体说,除部分文稿外,主要是徐志摩的两三册英文日记,还有陆小曼的两册日记。陆的日记上,牵涉是非不少,尤以骂林徽因为多,自然不能交林保管。而徐的日记上,记的又是当年跟林徽因的恋情,自然不便让新婚夫人看到。

何不销毁?凌叔华的解释是,“这是志摩爱惜羽毛,恐防文字遭劫,且不愿世上添了憎恶嫉妒的苦衷吧”。

徐志摩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他要留作写传的资料。赴欧前对凌叔华说的那句话,还可说半开玩笑,遇难的那年夏天,他真的行动了。沈从文答应给他写小说体的传记,他带沈来凌家看过这批资料,并将前因后果讲给沈听。

为何要交给凌叔华保管呢?这就牵涉到两人之间特殊的关系了。

凌叔华,原名凌瑞棠,1900年出生于北京一个书画世家。1922年考入燕京大学外文系,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作品,成为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以《现代评论》编辑、北大教授陈源之介,与徐志摩结识。

若仅仅是这种平淡的关系,徐志摩是不会将这样宝贵的东西托凌保存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当时已有物议。从后来留存下来的一些文字记载中,也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徐志摩去世数年后,凌叔华在武汉编《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时,刊出了几封徐志摩当初给她的信,内中就有这样的话——

准有好几天不和你神谈了,我那拉拉扯扯半疯半梦半夜里袅笔头的话,清醒时自己想起来都有点害臊,我真怕厌烦了你,同时又私冀你不至十分的厌烦,×,告诉我,究竟厌烦了没有?平常人听了疯话是要“半掩耳朵半关门”的,但我相信到是疯话里有“性情之真”。

文中的×,为凌叔华发表时所改,原文想来是凌名字中的一个字,可说是徐对凌的昵称。一对彼此可用昵称通信的青年男女,该是怎样一种亲密的关系,外人是不难想象的。再如,徐志摩遇难后十数日,凌叔华所写的那篇悼文《志摩真的不回来了吗?》,其情感之真挚,真可与四周年时林徽因写的那篇《纪念志摩四周年》比并。

对此事,凌叔华晚年在一篇文章中曾做过解释,“我对志摩向来没有动过感情,我的原因很简单,我已计划同陈西滢结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况且当年我自视甚高,志摩等既已抬举我的文艺成就甚高。”至少后一个理由,是不能令人折服的,无论如何,总不能说陈西滢的文学造诣比徐志摩高吧。

说了这么多,只想强调一点,凌叔华是徐志摩可以信赖的一位女友,于是便将那个八宝箱托付给她了。

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名声

徐志摩去世后,这个八宝箱成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尤其是里面的徐志摩日记。

最想得到的有两个人,一是徐的妻子陆小曼,一是他当年的恋人林徽因。相比之下,林的心情更迫切些。陆要得到,不过是为了搜罗丈夫的遗著,以便编辑徐志摩的日记集。而这些日记若公之于众,必然会影响到林的名声。

林徽因志在必得。

林徽因,原名徽音,后改为徽因,福建闽侯人,1904年出生。天生丽质,聪慧过人,有中国第一才女之誉。1919年随父赴英国,1920年徐志摩由美抵英后,两人相识遂相恋。陈从周在《徐志摩年谱》1922年志摩离婚条下特加按语说:“是年林徽因在英,与志摩有论婚嫁之意,林谓必先与夫人张幼仪离婚后始可,故志摩出是举,他对于徽因倾倒之极,即此可见。而宗孟曾说:‘论中西文学及品貌,当世女子舍其女莫属。’后以小误会,两人暂告不欢,志摩就转舵追求陆小曼,非初衷也。”这是对徐林恋情关系的最早记载。

后来其父将女儿许配给梁启超之子梁思成。林梁相恋期间,徐志摩仍穷追不舍。当时梁启超任松坡图书馆馆长,该馆分两部,一部在北海公园内,二部在石虎胡同七号。星期天照例不开馆,梁思成因特殊关系,自备钥匙可自由出入,常邀林徽因去北海公园的一部里谈天。据梁思成后来对梁实秋说,徐志摩亦时常至图书馆找林徽因,梁思成不耐骚扰,遂于门上贴一纸条,大书: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扰)。志摩只得怏怏而去。

林徽因也难忘旧情。1924年春,泰戈尔访华,徐志摩与林徽因都参与接待,时常见面,又引发了旧情。5月20日夜,当泰戈尔一行启程赴山西时,徐志摩陪同前往,胡适、林徽因等人送行。就在火车将要开动前,徐志摩仍在匆匆地给林徽因写信,未及完篇,火车已启动,他奔向车尾,要将这封信递给林,多亏了泰戈尔的秘书恩厚之机警,将徐的信夺下。信中有这样的话:“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于此可知,林与徐在5月17日有一场互诉衷肠的谈话。

与梁思成结婚后,林徽因仍与徐志摩保持着一种亲密的朋友关系。

徐志摩活着,即便知道他的日记里有彼此恋情的记载,林徽因也不会有什么提防:爱她既深且切的徐志摩,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徐志摩去世了,这些日记又保存在另一位女人手里,林徽因不能不忧心如焚了。

林徽因何等聪明,她知道,由她本人出面向凌叔华索要这两册日记,对方是不会交出的。她搬来了一个大人物,这便是他们这些人的老大哥,也是盟主的胡适。

当时凌叔华正在北京度假,胡适让凌交出八宝箱的具体情节,如今已不可考。能看到的,仅是凌、胡间来往的信件,还有凌事后的追述。

交信的情形,凌叔华在1983年5月7日致陈从周的信中说:

至于志摩坠机后,由适之出面要我把志摩箱子交出,他说要为志摩整理出书纪念。我因想到箱内有小曼私人日记二本,也有志摩英文日记二三本,他既然说过不要随便给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代存,并且重托过我为他写“传记”。为了这些原因,同时我知道如我交胡适,他那边天天有朋友去谈志摩事,这些日记,恐将滋事生非了。因为小曼日记内(二本)也常记一些事事非非,且对人名也不包含,想到这一点,我回信给胡适说,我只能把八宝箱交给他,要求他送给陆小曼。以后他真的拿走了……

从后来胡适的信中看出,凌叔华并不是这样一整箱都送过去的,她将徐志摩与林徽因相恋时的那部分日记,也即不便让陆小曼看,也不便让外人看的英文日记,单独给林徽因。然而,并未全送,仅送去半册。林徽因当然不依,将这一情况告诉胡适,于是便有了胡适1931年12月28日给凌叔华的信——

昨始知你送在徽音处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是把那一册半留下作传记或小说的材料了。

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第一,材料分散,不便研究。第二,一人所藏成为私有的秘宝,则余人所藏也有各成为私有秘宝的危险。第三,朋友之中会因此发生意见,实为最大的不幸,决非死友所乐意。

在紧接其下的第四条里,胡适为凌叔华陈明利害,多少带点威胁口吻说:“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我是知道的,公超和孟和夫妇也皆知道,徽音是你亲自告诉她的。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略目,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意思是我已给你记录在案了,你一日不将这两册日记交出,我一日不会给你销案的。毕竟是胡适,为他人着想,是他一贯的作风,接下来编了一个小情节,说,昨天有人就此事问他,意谓凌可将八宝箱里的东西全部交出,他对来人说:“叔华送来了一大包,大概小曼和志摩的日记都在里面,我还没有打开看。”

“昨天我已替你瞒过人了,往后不能再瞒了。所以我今写信给你,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做传记的材料。如此则一切遗留材料都有副本,不怕失散,不怕藏秘,做传记的人就容易了。”胡适对凌叔华考虑得很仔细,很体贴。

末后说:“请你给我一个回信。倘能把日记交来人带回,那就更好了。”

事已至此,凌叔华只好将那两册英文日记交来人带去。

胡适自然将其转交给了林徽因。这一结果,可从赵家璧《徐志摩和〈志摩全集〉》一文得知,赵说:“据陈从周说,后由林徽因保管。”

不光是这两册徐志摩的英文日记,几乎八宝箱里的全部东西,都交给林徽因了,包括陆小曼的日记。至于让人全部打印,将一份最全的副本交凌叔华的话,不过是一句诳话。

不久,凌叔华就发觉上了当,当即给胡适写信,表示自己的失望与愧疚(对不起徐志摩)。信中说:“前天听说此箱已落入徽音处,很是着急,因为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骂徽音最多),这正如从前不宜给小曼看一样不妥。”然而,“木已成舟,也就不必说了”。(此信在《胡适来往书信选》中排在胡信之前,我以为有误,待考。)

伤透了一个女人的痴情

可怜的是陆小曼,一直到多少年后,都在苦苦地期待着,以为丈夫生前的男女朋友,都会把他们保存的书信或日记交给她,让她编成丈夫的文集,尽了这份未亡人的痴情。

陆小曼,名眉,江苏武进人,1903年出生于上海,少年时随父母到北京,研习书画,多才多艺,十几岁便成为北京交际场中的名媛。1920年与王赓结婚,王长陆七岁,美国西点军校毕业,与艾森豪威尔同班。王与徐志摩为好友,难以分身时,常让徐陪陆跳舞游玩,二人遂坠入爱河。1926年与王离异后,即与徐成婚。

徐志摩去世后,陆小曼立即着手搜集出版丈夫的遗文,第二年便编成诗集《云游》,由新月书店出版;1936年又编成日记书信集《爱眉小札》,由良友图书公司出版;抗战爆发前,与赵家璧编成《志摩全集》八卷,未及出版;1947年,又勉强出版了《志摩日记》。她一直都想得到的,不是自己的两册日记,而是先存在凌叔华处,后又转到林徽因手里的,徐志摩的两册英文日记。

凌叔华将八宝箱交给胡适后,就知道那两册英文日记难见天日了,不过,她以为陆小曼的两册日记,胡适还是会给陆的。孰料事出意外,她也无能为力。未能保存好八宝箱,又未能写出传记,她愧对徐志摩;来日方长,总得有所依恃,更不愿得罪胡大哥。跋前踬后,进退失据,真是难为了这个心里透亮的女才子。然而,毕竟是世俗中人,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屈服了胡适的“旨意”,后来甚至主动将徐志摩的一份遗稿交给胡适,而不是交给更为可靠的陆小曼。

晚年,凌叔华从海外致陈从周的信上说:“但胡不听我的话!竟未交出全部。小曼只收回她的二部日记(她未同志摩结婚前的日记已印出来了!但许多人还以为另有日记)。”

在《徐志摩和〈志摩全集〉》一文中,赵家璧在引用了上面的话后,接下来说,根据这一线索,印在《爱眉小札》后面,由陆小曼亲手交他发表的日记(1925年3月11日至7月11日),应当就是凌叔华那里交给胡适,而又由胡适交给陆小曼的。但这也仅一部,而且据赵的记忆,小曼从未对他说过,这部日记是志摩死后由北平友人交来的。

确实不是由北平友人交来的。在《爱眉小札》序里,陆小曼说了这两本日记的来由:“说也奇怪,这两本日记本来是随时随刻他都带在身旁的,每次出门,都是先把它们放在小提包里带了走,惟有这一次匆促间把它忘掉了。看起来不该消灭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冥冥中也自有人在支配着。”

让人不解的是,徐志摩刚去世就着手编辑其遗文集,并草拟《遗著目略》的胡适,后来一反常态,对此事甚是冷淡。赵家璧在他的文章中,说过这样一件事——

1935年6月到北平,曾去米粮库胡同拜见他。当我提到接下去拟编印《志摩全集》时,他反应冷淡。10月中,我知道他到上海,就在北四川路味雅酒楼宴请他,并请陆小曼等作陪。席间,小曼就向胡适谈了她和我已把《志摩全集》初稿编定就绪,要求他把志摩给他的信以及给北方朋友的信由他收集后早日寄沪,也谈到留在别人手中的几本日记的事,最后还要求胡适为这套全集写一篇序。我看出胡适当时对小曼的请求不置可否,似乎毫无兴趣。

说穿了一点也不奇怪,原因就出在小曼那两本日记上。如果说,凌叔华起初提醒胡适,“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胡适还不以为然的话,那么,当凌叔华将八宝箱里的文稿全部交出,胡适看了,就不会不以为然了。内中确有对胡适不恭的话。这一点,在后来凌叔华给陈从周的信上也能见出,“小曼日记内(二本)也常记些事事非非,且对人名也不包含”。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胡适在将徐志摩的英文日记交林徽因的同时,也将陆小曼的日记交林处置,他为林徽因帮了那么大的忙,林徽因不会不为他考虑。

可叹亦复可怜的是陆小曼。胡适这样对待徐志摩,这样对待她,让她伤透了心,却又不明就里。1947年2月,为纪念志摩五十岁生日,她搜罗家中的旧日记,勉强编起一本薄薄的《志摩日记》。在序中无奈地说:“其他日记倒还有几本,可惜不在我处,别人不肯拿出来,我也没有办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林徽因任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1955年因病去世。

1965年,陆小曼去世。

凌叔华1947年随陈西滢侨居海外,1990年病中回到北京,不久即去世。

八宝箱之谜,怕永远不会解开了。

1996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