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蓝天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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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此中果有文章——再谈八宝箱之谜

1996年初,我写过一篇《八宝箱之谜》,说的是徐志摩生前存在凌叔华处的一个小箱子,及由此引发的一场纠纷。文中说,胡适让凌叔华交出八宝箱的具体情节,如今已不可考,能看到的,仅是凌、胡之间的来往信件,还有凌事后的追述。文末又说,八宝箱之谜,怕永远不会解开了。

我太悲观了。至少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绝对。最近看到台湾出的《胡适的日记》手稿本(远流版),参照其他书籍,又钩索到一些有关八宝箱的情况,订正了我先前的一些误断。虽说离解谜仍遥遥无期,总算又朝前走了一步。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遇难的当天,北京的朋友们还将信将疑,第二天胡适通过时任山东省教育厅长的何思源打听消息,得到证实。这一下子北京的朋友们乱了套。悲伤是主要的,却不能说没有别的牵挂。最为悲伤的是一些女士,有牵挂的也正是这些女士中的几位。比如11月21日下午,在凌叔华家里,方令孺、沈性仁、张奚若夫人,加上主人凌叔华,共四位女士,都为徐志摩的去世倍感痛心,张奚若夫人甚至说:“我们这一群人里怎么能缺少他呢!”(方令孺《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最为牵挂的是林徽因。存放在凌叔华家的八宝箱里,有徐志摩的英文日记,记着两人当年在英国时的恋情。

从后来的事实推断,林徽因是自己向凌叔华提出,将徐的英文日记给她保存。

其情可悯,凌同意,给了半册。

林认为凌打了埋伏。一个非要不可,一个再也不给,眼见得不能再在两人私下解决了,12月27日,林徽因向胡适求援,且告知徐志摩的日记共有两册。胡认为自己应当主持公道,第二天写信给凌说:“昨始知你送在徽音处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是把那一册半留下作传记或小说的材料了……请你给我一个回信。倘能把日记交来人带回,那就更好了。”

在《八宝箱之谜》中,我说,“事已至此,凌叔华只好将那两册英文日记交来人带去”。

错了,我过高地估计了胡适的威望,过低地估计了凌叔华的能耐。

凌没理这个茬儿。以实情推勘,应当是虚与委蛇,迟迟不愿交出。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直到第二年一月上旬,胡适去上海出席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第六次常会,远在千里之外,也受到了这场纠纷的冲击。据胡适日记载:“为了志摩的半册日记,北京闹的满城风雨,闹的我在南方也不能安宁。”

大概胡适一回到北京,林徽因便向胡哭诉。

胡适再次主持公道。经过十天左右的交涉,凌叔华屈服了。

1932年1月22日早上,八宝箱中的文件送到米粮库胡同四号胡适的家里。胡适当天的日记中记着:“今天日记到了我的手中……”

这期间凌叔华受了多大的压力、多大的屈辱,如今也知道了。胡适日记中粘贴了凌叔华送日记时的原信。兹将全文抄录如下:

适之:

外本璧还,包纸及绳仍旧样,望查收。此事以后希望能如一朵乌云飞过清溪,彼此不留影子才好。否则怎样对得住那个爱和谐的长眠人!

你说我记忆不好,我也承认,不过不是这一次。这一次明明是一个像平常毫不用准备的人,说出话,行出事,也如平常一样(即仍然说一二句前后不相呼应的话,也□见□于人□),却不知旁人是有心立意的观察指责。这有备与未备分别大得狠呢。算了,只当我今年流年不利罢了。我永远未想到北京的风是这样刺脸,土是这样迷眼。你不留神,就许害一场病。这样也好,省得总依恋北京。即问你们大家都好。

全信毛笔书写,竖行,括号中是行间添加的话,“□”为漫漶不清的字。

胡适得到这些文件,那个高兴劲儿,如今也知道了。当天日记中写道:“今天日记到了我的手中,我匆匆读了,才知道此中果有文章。”

什么“文章”呢?胡未说。不过我们从后来凌叔华为了与胡适和解,写给胡的信中能推测出个大概,徐与林的恋情是不用说了,再就是“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骂徽音最多)……日记内牵涉歆海及你们的闲话(那当然是小曼写给志摩看的),你知道不?”也就是说,日记中有骂胡适的话。

此信落款为“12月10日”,在《胡适来往书信选》中,排在1931年12月28日胡适那封信之前,即是1931年12月10日所写。《八宝箱之谜》中说,“我以为有误,待考”。如今发现了凌叔华1932年1月22日的这封信,可以肯定地说,这个12月10日,该是1932年的日子。若是1931年的,其时日记尚未到胡适手中,凌不会说那些不打自招的话。歆海即张歆海,为韩湘眉的丈夫,关于韩湘眉与徐志摩的关系,我在《徐志摩家的猫》一文中有详细介绍,不赘述。

这也可以解释,后来胡适对出版徐志摩遗著,为什么一下子冷淡了。

胡适是个很自负又很精细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日记将来肯定要公之于众,因此写日记从来都讲究章法,讲究措辞。在得到八宝箱文件的这天(1932年2月22日),明明很生气(见下文),晚上写日记时,仍未失去理智。日记开头,先引用了徐志摩1921年《剑桥日记》中的一段(英文),然后说:

“这一条我最同意。可惜志摩不能回来和我重提这个我们不常常同意的话题了!”

这段英文,我请我大学时的先生看了,他随口翻译了一下,大意是——

七十年前,马考莱在他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一切使意思变得明朗的努力,最后的收效是多么微小啊。现在一般作家,除我自己之外,很少认识到这回事。许多人写作时,总是尽量晦涩,他们这样做,在某种意义上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多数读者往往把晦涩的东西认作高深,把他们能理解的东西视为浅薄。现在可以设想一下,到了二八五〇年后的情况该是什么样子。那时候,你们的爱默生会是什么景况。但是希罗多德却仍会为人喜闻乐见。所以我们要尽量让我们的作品将来能让人阅读下去。

希罗多德为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其地位相当于我国的司马迁。这确实是段很重要的话,对理解徐志摩在散文写作中的艺术追求,有指点作用。再就是,这是迄今发现的,唯一一则徐志摩留英时的日记。

上文说胡适明明很生气,他生谁的气呢?

还是凌叔华。

凌给胡的信中说,“外本璧还,包纸及绳仍旧样”,即是说,她将八宝箱里面所有该交出的文件都交出了,你胡适这下子该心满意足了吧,林徽因再不能说我什么了吧。甚至不排除,还有那么点报复情绪,你看看人家是怎样骂你的。精明的胡适,绝不能让一点把柄留在凌叔华的手中,很快就发现凌叔华这小女子,竟然又一次骗了他。日记中说:

“我查此半册日记的后幅仍有截去的四叶。我真有点生气了。勉强忍了下去,写信去讨这些脱叶,不知有效否……这位小姐到今天还不认错。”

《胡适的日记》中,此后再无记载。估计凌叔华不会那么好对付。再往后,就是凌叔华冬季放了假,从武汉回到北京,给胡适写的那封意在和解的信了。

八宝箱中的文件,历来的说法,都说是胡适给了林徽因,林在去世前全烧掉了。现在我不这么看了。以胡适平日对资料的重视,断不会全部给了林徽因,很可能是将有关林的给了林,与林无关的,自己留下了。他若要销毁,也只会销毁那些于自己不利的东西,而不会是全部。梁锡华在《徐志摩新传》(台湾联经版)中说:“胡适藏有不少这些文献,由于涉及之面太广,至今尚存保险箱内。当条件成熟能公开面世时,这些珍贵的资料一定会使我们更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也一定会有助后人更了解现代中国文艺界、学界以至政治界的错综局面。”

这里说的,虽不是八宝箱中的文件,但我想,总该有一部分是八宝箱中的。倘若真是这样,或许有一天,八宝箱之谜还是能揭开一部分的。

1998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