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蓝天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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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追寻大师的行踪——梁思成 林徽因在山西的古建筑考察

清清的泉水,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箭似的公路,射向旷野的尽头。飞驰的切诺基,似乎恒定在一个点上。车里,悄无声息。当你领受了一个崇高的使命,当初的激动过后,常会转为一种肃穆的期待。期待着来临,期待着成功。眼下我们正处在这样的时刻。

不是期待,体验已经开始了。即如轮下的这条公路,倘若时光推回六十八年前而季节也可随意调适的话——1934年夏天,或许在我们的旁边,会有一辆老式公共汽车,车窗里会闪过一个年轻男子清瘦的身影,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俏丽的脸庞。

梁思成!林徽因!

不是自作多情,实在是自从接受任务起,每天看的是他们的文章和他们的照片,而那些照片,又大多是那个年代的。正是他们丰采照人的岁月。两人都是三十出头年纪,梁三十三岁,林三十一岁。

更重要的是,此刻,我们正行走在当年他们走过的那条公路上。1934年夏天,应一位美国朋友的邀请,他们来汾阳县(今汾阳市)峪道河避暑,同时做山西古建筑的考察。这条路,几十年来,是拓宽了,铺上沥青,但路基没有变。只要太原与汾阳的地理位置不变,连接两地之间的公路也就不会有大的改变。彼时的人并不比我们蠢笨。

我们的目的地,正是峪道河,一个风景绝佳的去处。

不光是峪道河,我们还要循着他们在山西三次考察走过的路线,全部走一趟。他们重复走过的地方,我们不会也去重复。我们也不蠢笨。

“大相村”——路东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

我飞快地翻动手中的《梁思成文集》。《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一文的第二节便是《汾阳县大相村崇胜寺》。一段划过红道的文字跃入眼帘:“由太原至汾阳公路上,将到汾阳时,便可望见路东南百余米处,耸起一座庞大的殿宇,出檐深远,四角用砖筑立柱支着,引人注意。”至此,不光我们的车辙与大师的车辙合在一起,我们的目光也与大师的重叠在一起了。

汾阳县城到了。这晋中平原上的名城,虽没有平遥县城那么大的名声,但它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地位,一点也不比平遥逊色。平遥的建筑,以明代的城墙、清代的商宅闻名于世,将你引领到久远的繁华中,而汾阳则以它欧式的建筑,引领你进入近代的宁静中。青砖楼房,半圆的窗拱,一看就是罗马建筑的风格。同行的摄影家小关,忍不住咔嚓咔嚓地拍起来。刚刚卸任的县委副书记、诗人吕世豪先生,带领我们来到汾阳中学,指着一处楼房说:

“中美建交后第二任驻华大使恒安石,就是在这座楼上出生的。他父亲中文名字叫恒慕义,是美国公理会的传教士,1915年来到汾阳。这中学,还有汾阳医院,都是传教士建的。当年的汾阳,是山西传教士聚集的中心。城里有些老住户,到现在还保留着西方的餐饮习惯,平日做饭系长围裙,逢年过节用银餐具。城里还有个教堂呢。”

“没想到在山西的县城里还保留着这样的建筑!”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小房,由衷地感叹。

来到峪道河。说是河,实则是一条渠,源头便是上游的马跑泉。这个“跑”字似乎应当写作“趵”。传说,北宋初年,太宗皇帝率领大军征讨据守晋阳(太原)的北汉政权,行至汾阳地面,三军干渴难耐,疲惫不堪,太宗的坐骑奋蹄一趵,平地起泉,解救了干渴的大军。随即率军北上,一鼓作气扫平北汉,完成了宋王朝的统一大业。

梁思成夫妇来汾阳,住的就是恒慕义的别墅。这年夏天,恒慕义回国去了,将别墅借给美国朋友费正清夫妇,费氏又邀了梁思成夫妇一起来避暑。

过去,峪道河上有几十座水磨作坊,自从近代面粉业兴起后,这些作坊渐渐闲置,便成了洋教士们避暑的好去处。磨坊临水而建,砖石结构,地上铺着厚厚的木板,多年使用,光洁明亮,稍加修整,便是理想的别墅。看中这块风水宝地的,不光有洋人,还有中国人,西北军将领高桂滋修建的公馆,现在还矗立在溪边。民国名人冯玉祥当年幽居于此,将去世多年的父母的骨殖迁来,建了坟茔与碑楼。碑上镌着冯的五言长诗《思吾父》,落款是“民国二十二年八月谷旦”,正是梁林夫妇来峪道河的前一年。

老吕说,前些年曾有一位来此怀旧的美国老人,送他一套峪道河磨坊别墅的照片,说自己小的时候,随父辈在这儿住过。照片上,当年的峪道河岸边,清泉喷涌,绿荫匝地,磨坊毗连,宛若仙境,真是美极了。可惜这组照片,不知藏在哪里,怎么找也找不着了。

“说不定照片上还有林徽因呢。”我说。

“太可惜了,要不用在刊物上多好。”单之蔷先生心疼得直咂舌头。

“不会丢的,肯定还在,唉。”老吕一面宽慰我们,一面也后悔不迭。

就在我们谈话间,脚下的渠水淙淙地流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又似乎在希冀着什么。

正是以峪道河水磨坊别墅为基地,梁思成,这位中国古建筑研究上的大师,偕同他美丽的夫人林徽因,还有费正清、费慰梅这一对美国朋友,开始了他在山西的第二次古建筑考察。

转身之间,飞虹塔竟在头顶上了

说起中国的古建筑,谁都会神采飞扬,而说起中国的古建筑理论,却让人英雄气短。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的情形。若是没有营造学社的成立,没有梁思成、林徽因等人的古建筑研究,这情形还不知会延续到何时是了。

不必奇怪。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质,便是重文史,薄技艺。诗词文典,浩如烟海;匠作之书,寥若晨星。仅有的两部,一是宋代的《营造法式》,一是清代的《清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仅从名字上看,也只是匠作的范式,难说是什么理论的著述。距时过远,又无人传承与注释,艰涩难懂,已仿佛天书。

梁思成在美国哈佛大学读建筑学时,他的父亲梁启超便将《营造法式》寄去,希望儿子能破解之。然而,要破解这部天书,必须找到宋代以前的建筑实物。梁思成与林徽因回国后,先在东北大学待了两年,后来因林徽因有病,便回到北京,参加了朱启钤等人组织的营造学社。此前的营造学社,只能说是个纯学术的研究机构,自从梁林夫妇加入后,便成为一个行动的组织——大规模的古建筑考察。

考察,是对中国古建筑的清理,也是对中国古建筑理论的实地探索。

山西是中国古建筑留存最多的地方,又毗邻北京,交通也算便利,这样一来,梁思成、林徽因数度进出山西做古建筑考察,也就毫不足怪了。

这次到山西,考察的重点便是洪洞县的飞虹塔。

在峪道河的水磨房别墅安置好之后,他们便向洪洞进发。

六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们紧随其后。

汾阳到洪洞三百多里路,汽车、骡车、三轮车,外加步行,梁思成他们走了三四天,我们一个上午就到了。就这,司机老王还嫌路面不好,不能尽情地撒欢呢。

路过霍州时,小房说,是不是该停一下看看霍州的文庙,还有东福昌寺,梁思成的书上都有记载。我说,这些都是元明之际的建筑,在别处或许是宝贝,在山西只不过平常而已,哪个县城都有几处,实在不足为奇,我们还是赶路吧。

老韩你莫要蒙我们呀,单主编一心为了他的刊物,只怕疏忽了什么,影响了刊物的品质。

我说,像文庙什么的,到了别处你们不看人家也要领你们看,因为除了这些再没有可看的了,来到山西若还是这样,我们一天也走不出一个县城。说着我摸出皮包里的一个本子,就在颠簸的车上,朗声读起:全国现在的古建筑中,山西最多,达九千余座,从唐迄清,各个朝代、各种类型的建筑几乎都可看到,堪称中国古代建筑的宝库。其中宋金以前(公元十二世纪以前)的木结构建筑,有106座,占全国同时期木结构建筑的70%以上。唐代的木结构建筑,至今全国仅发现四处,全在山西。这个本子,是我为了此行专门准备的,上面抄录着各种权威著作上的准确数字。

约当十一时许,远远望见东边的山冈上,有一座塔。不用问,那就是广胜寺的飞虹塔了。

车子离开大路,转入一条岔道,眼前是一片厂区,七拐八拐,拐到一条水渠前。老单惊异我对这一带怎么这么熟悉,我说这是山西最大的一个焦化厂,我和这儿的厂长是朋友,常来的。下了车,步行来到分水亭前。只见清流潺潺,水草茵茵,还有鱼儿在缓缓游动。这水,比峪道河的水大多了。背后的山叫霍山,泉便叫霍泉,渠便叫霍渠。

不是说山西缺水吗,怎么又是这么好的水,客人们惊奇地说。我说,凡是寺庙,都建在风景绝佳处,有山有水,要不怎么能吸引来那么多朝拜的人,没有人来,和尚们吃什么。

广胜寺就在霍泉旁边,分作下寺和上寺。塔在上寺。不急,我们还是先看看下寺。

一进山门,小房就显出了建筑学专家的本领,说广胜寺诸殿的梁架,在中国古代建筑史上,都是极罕贵的遗物,也都是前所未有的独例。即如这山门,其梁架不用平梁,而将三个侏儒梁,借助桁木并立于四椽之上,就很奇特。再如这前殿,使用如此巨大的昂尾,也是极罕见的。

最感兴趣的是旁边明应王殿的壁画。不是内行,也能看出它的可贵。此壁画完成于元代泰定元年(1324年),画的是元代的社会生活与风土人情,其中南壁东侧的一幅画,最是动人,一群戏剧人物,动作不同,脸谱各异,都那么栩栩如生,就像是刚演罢戏尚未来得及卸装,忽被摄影师召来摄了个合影。上面一行碗大的墨字:“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想来大行散乐,当是戏剧的种类,而忠都秀,当是剧团的名字或是领班艺人的名字,若是前者,这么说早在元代就有“作秀”这个说法了。

老单、小关和小房的心思,都在上寺的飞虹塔上。那就快点上去吧。

上一道三里长的大坡,转身之间,飞虹塔竟在头顶了。

此寺创建甚古,可推到唐代宗时期,庑廊里的碑碣上,刻有唐代名臣郭子仪的奏章。元代延佑年间,毁于地震,后来又重修。从殿堂与寺塔的布局上,也可看出是唐代的旧制。现在的飞虹塔是明代的建筑,八角十三层,阁楼式,高47.31米。塔身内部青砖砌成,外部全用琉璃烧制的砖瓦包砌。各层皆有塔檐,檐下的斗拱、柱枋、飞檐等构件,各层塔身的饰件如佛像、盘龙、花卉、鸟兽等,也均为琉璃烧制。琉璃表面虽只有黄绿蓝三种基调,因了深浅不同、浓淡各异,在阳光的照射下,五彩斑斓,如同天上的彩虹。飞虹塔之名,由此而得。

此塔最为奇特的是,塔内竟有砖梯可上下,而这砖梯竟无转身的平台,登上一级,急转身便可踏上另一级的台阶。梁思成当年对此很是惊叹,说“其结构法之奇特,在我们尚属初见”,“走上这没有半丝光线的峻梯的人,在战栗之余,不由得不赞叹设计者心思之巧妙”。(《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

五十年代末就做了这样的事,神了,真是神了

按照梁林的路线,考察完广胜寺,就返回峪道河了。再下来是,利用返回太原之便,考察了晋祠的殿宇。晋祠,我们在来峪道河的前一天已去过了,那就在此附上一笔吧。

这晋祠,梁林二先生只是匆匆地一过,我们却是细细地踏访。只是二位先生对晋祠整体的描述太美了,不妨借了过来:

一进了晋祠大门,那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辉映的大花园,使我们惊喜愉悦,过于初时的期望。无以名之,只得叫它做花园。其实晋祠布置又像庙观的院落,又像华丽的宫苑,全部兼有开敞堂皇的局面和曲折深邃的雅趣,大殿楼阁在古树婆娑池流映带之间,实像个放大的私家园亭……各殿雄壮,巍然其间,使初进园时的印象,感到俯仰堂皇,左右秀媚,无所不适。

晋祠的古建筑,首推圣母殿,再就是殿前那闻名四海的鱼沼飞梁了。大殿建于宋代天圣年间,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进深六间,平面几成方形。前廊进深两间,侧廊及后背进深各一间,像这样的殿周围廊,是我国古建筑中最早的实例。殿内阔五间,进深四间,以减柱法营造,故殿内无柱,显得十分宽敞。角柱升起显著,屋檐曲线流畅,整幢建筑,既有展翼高飞之俊美,又有古拙豪放之气势,在国内同期建筑中,堪称绝无仅有。

鱼沼即鱼池,古人称水塘“圆者为池,方者为沼”。圣母殿前的这个水池,为方形,故称之为沼。早在北魏时期,鱼沼上就建有飞梁。宋代修建圣母殿时,重建飞梁,只有池中的八角形石柱和柱础仍为北魏原物。池中共立石柱34根,柱头用着柏枋相连,上置斗拱承托梁枋,结成十字形桥板,通到四边岸上。南北向的桥面略向下垂,通向圣母殿的东西桥面宽阔平坦,如鸟之展冀,故名之为飞梁。据梁思成说,这样的结构,在中国建筑史上,乃是唯一的孤例。

殿内的宋代彩塑也很有名,郭沫若当年有诗赞曰:“倾城四十宫娥像,笑语嘤嘤立满堂”,可见其形象之逼真,亦可见其艺术之精湛。

既然已来到洪洞,何不勇往直前,去看看永乐宫?单之蔷真是个黑心的家伙,原来说好考察过广胜寺就回太原的,没料到刚下了上寺的大坡,便提出了这个让我为难的命题。

那就走吧!小房小关还有司机老王,都像是预先合谋好的,极力撺掇。说是撺掇,已近于挟持了。看他们那架势,我若说不去,保不住敢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外,让我自个儿想办法回去。事已至此,还是识相点吧。

当天晚上住在运城。永乐宫距运城百余里,在芮城县,黄河岸边的高塬上。路不好走,我们到时,已近中午了。永乐宫原名大纯阳万寿宫,相传是道教始祖之一吕洞宾的故居。建筑上无甚特色,有名的是它的元代壁画,我们去的这天,正有一批中央美院的学生在这儿临摹。三清殿里的《朝元图》,是壁画中的瑰宝,在四米多高,九十多米长的画面上,展现了诸天神朝拜元始天尊的浩大场面,构图严谨,人物传神,衣冠富丽,线条刚健有力,色泽典雅纯正。不是看了原物,实难相信是出于八百多年前的无名画师之手。

这是一个宏大的建筑群,无极门、三清殿、纯阳殿、七真殿,依次在中轴线上排开,最让单之蔷几个吃惊且赞叹不已的是,它们原先并不在这里。此建筑群,原在黄河北岸的永乐镇,修三门峡水库时,永乐镇全部淹掉,国家花费巨资,将之完整地搬迁到县城北边的龙泉村五龙庙附近。现在的侧殿,辟为展厅,展出当年搬迁时的实物和照片。那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壮举。砖瓦木料,全部编号,十多里的坡路,车拉人扛搬运过来,再一一复原。做这些事情的,包括工匠,全是衣衫破旧的庄稼汉!只有壁画,是在专家的指导下,按照一定的尺寸切割成方块,用棉絮包好运来,再一一拼接上墙。现在看上去,诸神那端庄的面容,流畅的衣带,均如同初作,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历割裂与迁徙。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就做出了这样的事,神了,真是神了!连司机王师傅也赞不绝口。

这下该心满意足了吧?我笑着问单主编。

没有白来!最高兴的还是小房和小关这两个专家。

时间原本是充裕的,从芮城回来的路上,顺便参观了全国最大的关帝庙——解州关帝庙。古木参天,殿宇错落,钟楼鼓楼分列两侧,最后的春秋楼上,关公一手捋须一手持《春秋》,威武肃穆,确有帝王的风仪。至于建筑,一看就是明代的范式,在此行的考察中,要算是不足道的小弟弟了。

原计划晚饭前后赶回太原的,参观关帝庙耽搁了些时间,一上了大运路,大同到运城的公路,王师傅真是不要命了,把一部切诺基开得快要散了架。稍微有个弯儿,我就觉得像要被甩出去似的。

小房的古建筑没有白学,还真让他说对了

切诺基飞驰着,仍在大运路上,时间已不是昨天,而是又一天了。昨晚在太原休息了一夜,一大早我们直奔五台山。

为什么山西有这么多的古建筑保留下来了,路上无事,权当说笑,这个话题一再被我们提起。

年轻的建筑学家小房,最先说了他的见解:山西这地方,东边有座太行山,受夏季风的影响较小,气候干燥,少受雨水的侵袭,有利于古建筑的保存。再加上许多古建筑,都身处深山,人祸不及,也是长久保留下来的一个原因,深山藏古寺嘛。

那也得有那么多,才能保存下来呀?小关似乎在故意找碴子,无意中又将话题引申了一步。

老单自恃见多识广,立即做了回答:山西地处黄河中游,是我国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人类长期在这一带繁衍生息,生产生活,曾有过数次辉煌的时代,当初建构比别处怕就要多些,加上这样的有利保存的条件,遗留下来的古建筑也就比别处多了。

毕竟是此行的组织者,不愿意冷落了任何一个人,言罢,转头问我,老韩,你说是不是这样?

一时找不下合适的话回答,又不愿让年轻人占了上风,稍加思索,我说道:山西这地方,除了北魏短期以大同为国都,像北汉那样二三十年的小朝廷不算数外,历史上几乎没有在山西建都的,政权更迭不繁,人为的破坏也就少些,许多古建筑,也就安然无恙,一代一代地存留下来,大概也算个原因吧。

忻州,五台县城,豆村,一个一个地闪过去了。

看!小房惊叫一声,指着前方的一处庙宇,说道,你看那浑朴的房檐,准是佛光寺了。

小关的古建筑没有白学,还真让他说对了,不知不觉间,我们已到了佛光寺跟前。

佛光寺的发现,真是个奇迹。

1933年梁思成夫妇第一次山西考察时,林徽因在当时发表的文章中还感叹:“现在唐代木构在国内还没找到一个”。而到了1937年,第三次来山西考察时,竟意外地发现了佛光寺,这个纯正的唐代木结构的寺庙。

起初他们只是觉得这大殿很是古老,究竟古老到什么程度,心里并没有底。先是梁思成发现,这大殿的屋顶架构,只有在唐代绘画里才有。工作到第三天,远视眼的林徽因,隐隐约约看到,一根顶梁下有墨写的淡淡的字迹。再没有比写在梁木上或刻在石头上的日期,更让人喜欢的东西了。他们找来村民,搭起脚手架,正当他们手忙脚乱工作的时候,林徽因已辨出“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几个字。而殿外经幢石柱上也有这个名字,且有“唐大中十一年”的刻字。假定石柱是大殿建成不久后立的,已基本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唐代建筑。太高兴了,他们把布单撕开浸上水不断擦拭。梁上涂着土朱,一经水浸,字便显了出来,水一干马上又消退了。费了三天的时间,才读完全文,字体宛然唐风,“功德主故军中尉王”,正是唐代宦官监军时的职务。一座唐代建筑,是确凿无疑的了。

过后收到报纸,才知正是他们在山里忙乱的那几天,北京那边发生了“卢沟桥事变”,全民族的抗战开始了。

此刻,我们站在这宏伟的唐代大殿前,就是我这样的门外汉,也能感到这大殿的不同凡响。粗犷的梁头,硕大的斗拱,平稳地前伸的屋檐,如同一个百岁的老衲,威严地俯视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小关在频频地按动快门,小房也在照相,却是为了输入电脑作建筑绘图之用。

佛光寺精华不止于此,北侧的文殊殿,是座著名的金代建筑,面宽七间,进深四间,单檐歇山顶,具有辽金两代建筑的典型特征。其建造用减柱法,前内柱二根跨三间,与两侧墙跨二间,而后内柱二根跨一间,与两侧墙则跨三间,这种不规则的用柱法,元明以后已不多见,就是在宋金建筑中也很特殊。这样的结构形式,是我国现存木构建筑中的孤例,也是我国古代科技进步的实物例证。

五台山里,后来还发现了一座唐代建筑——南禅寺大殿,虽说建造年代比佛光寺大殿早几十年,一则规模较小,再是后世多次修葺,其建筑史上的价值,较佛光寺大殿就要稍逊一筹了。

小关、小房都没来过五台山,既然来了,总要到山中一游。

是一个科学家的精细,更多的却是一个文学家的灵感

这是应县木塔。

我们的最后一站,恰是当年梁林二位,做山西古建筑考察的第一站。当然还得加上大同的华严寺和云冈石窟。

此塔的全名应是佛宫寺释伽塔。建于辽代清宁二年(1056年),是现存最古的木塔。塔身总高67.13米,底层直径30.27米,平面八角,外观六檐五层(底层为双檐),各层间夹设暗层,实为九层。各层屋檐上,有挑出的平坐与走廊,可供凭览。若是一座砖塔,也就平淡无奇了,奇就奇在它是全木结构,没有一块砖石(除了底层的土墙)。塔上所用斗拱式样繁多,竟达六十余种,规格与变化之多,举世少见。这样雄壮华丽而又细部精巧的木塔,不光是我国,也是世界上木结构建筑的杰作。

单之蔷们有他们的工作,忙得不亦乐乎,我感兴趣的则是梁思成寻访这座木塔的故事。是一个科学家的精细,更多的却是一个文学家的灵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梁思成真的获得过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名誉文学博士学位。

沧州狮子应州塔,

正定菩萨赵州桥。

这是当年华北一带流传的民谣。狮子、菩萨他不感兴趣,而塔和桥,则是他关注的对象。正是从这则民谣中,他知道山西的应县有座名塔。究竟是怎样的形制,万一去了只是一座清代的建筑呢,聪明人自有聪明的办法,他给应县邮政局去了封信——哪个县会没有邮政局呢——让“试投山西应县最高等照相馆”,提出自己的要求,希望得到一张应县木塔的照片。当然他会付钱的。没多久,真的回信了,是山西应县宝华斋照相馆。信中附了一张清晰的木塔的照片。主人不要钱,只要些北平的信纸和信笺作为酬金。(大概就是去年,我在《太原晚报》上曾看到一篇文章,写的是应县这个照相馆主人的事,附着一张应县木塔的照片,旁边的题词上有照相馆的名字。)

这次考察,是以营造学社的名义进行的。主要目的是考察大同的华严寺和善化寺,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也便节约下时间,林徽因顺便考察了云冈石窟,梁思成和莫宗江来到应县。此时林徽因考察完云冈石窟已回到北平。见到应县木塔后,梁在给妻子的信中不无遗憾地说:

塔身之大,实在惊人。每面三开间,八面完全同样。我的第一个感触,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道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

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之蔷们还要挟持着我去大同,说只有这样才算是真的追寻了建筑大师的足迹。我是再也不去了。华严寺和云冈,我去过三四次了。再好的地方,也架不住几次去。

文章怎么写呢?之蔷看重的是他的刊物,不管的是别人的辛劳。

那就不写了,让读者留下足够的空间去想象吧,山西的古建筑,就是写一本书也写不完的。我笑嘻嘻地说。既已打定主意不走了,我变得特别慈善也特别的诚恳。实则我知道,华严寺和云冈石窟,知道的人甚多,就是不写也没有什么。再说,有小关要照相,有小房要绘制建筑图,不难丰富刊物的版面。

还有一个原因,我不便明说,到了大同他们就要返回北京了,而我要一个人南下到太原。那时分别,我就凄惨了,不如趁大家都在中途,快活地分手,彼此感情上都承担点什么。

之蔷在应县最好的一家饭店为我饯行,然后老王用车送我到车站。

这趟追寻大师的古建筑之行,就这样结束了。之蔷、小关、小房,还有老王,再见!你们将回到繁华的首都,而我注定要永远待在这贫瘠的省份,还要熬几个通宵,写出近万字的长文。你们要得也忒急了。

2002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