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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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想你的时候来看我(14)

遇到大事时,老大不表态,大家即使在底下嘀咕,充其量也只能算作“酝酿”。最终的板一定是需要老大拍的,也不仅仅因为他是寝室长。

老大虽然只比我们大一岁,人生阅历也不见得比我们丰富多少,或许在高中时,也是别人身后的跟屁虫。但在寝室里,他是老大,自然就有了无法推却的责任,也就成了我们理所当然的主心骨。有时候,老大也会忍不住童趣未泯地放纵一下,我们当即就会提出抗议,揶揄道:“你怎么能这样?你是老大呀。”道德的勒索和语言的绑架迫使这个与我们一样稚气刚脱的青年,不得不装模作样地老成持重起来,四年下来,老大倒真像个大哥了。

老大和老八用脸盆打了水,绞湿了毛巾,帮着老五清理头上、身上的茶叶和饭粒子。老五像个死人似的由着他俩摆弄,一句话也没有,目光呆滞,神情沮丧。

相比老大,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二则基本属于不正经,虽然在一入学时他撒泼放刁地争取到了“二当家”的称号和与老大同等的待遇,但这家伙用一系列不靠谱的言行不仅顺利地让自己威信下岗,而且光荣地让声名快速狼藉了。似乎老二并不在乎,他自称“学业犹未成,厚颜已纯青”,这还真不是老二吹嘘,二当家的脸皮那可真是宠辱不惊、刀枪不入。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老二一天到晚地插科打诨、耍宝逗乐,老大那整天一本正经的神情说不定会被我们理解成道貌岸然了。

老二从老五身旁经过时,瞧见老五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像犀牛一样,明晃晃的大肿包上还沾着一片黑色的茶叶。老二一边哎呀着,一边充满怜惜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帮老五取了下来。

不过,这不靠谱的家伙怜惜的竟是那片未泡开的茶叶。

老二把茶叶拿在手里,吹了吹,自己放进嘴里,边嚼边摇头晃脑地感慨:“上好的茶叶呀,满口清香,我一直舍不得喝……”这就太欠揍了,果然,话还没说完,老大一脚踹在老二屁股上,踹得他直翻白眼。

二当家的也知道,即使真心舍不得好茶叶这个时候也要表现得仗义疏财、慷慨大度,耍宝逗乐好像有点不合时宜。挨了老大一脚,二当家的也没有再执拗啰唆,只龇了龇牙,咧了咧嘴,吭都没吭一声。晚上,还主动帮老五打了饭,估计于心不安,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但老五一口也没吃。饭就一直在那里搁着,老五也就一直在那里呆呆地坐着,一直到晚上熄灯。

其实,从苏禹妈妈离开后,我们就开始轮番劝导过老五。

虽然没有像上次的“十一帮一活动”那样隆重和高调,但也是步调统一的集体行动。

当然,步调也不是那么很一致。

按说,我们学中文的,摆事实讲道理都很在行,尤其是写文章,笔底生花、洋洋洒洒,但事关爱情,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何况,我们又不是真的特别看好老五和公主的未来,就内心而言,或多或少也有那么一点点酸楚和幸灾乐祸。

只是,老五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好兄弟,他遭受感情挫折,被未来的丈母娘扇了大嘴巴子,无论从情感还是道义上,我们不仅不能袖手旁观,而且一定要表现得同仇敌忾、义愤填膺。

在轮番次第地吟诵过一通又一通古今讴歌爱情坚如磐石、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名篇警句后,对乡土文学情有独钟的老四试图用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来诠释老五他们当下的窘迫,正说得起劲,老八却横生枝节跳出来表示了反对。老八认为,小二黑和小芹的爱情是遭到了双方家长的钳制,而老五他们的感情阻力是单方面的,只有女方一家,如果堪可比拟的话,似乎更像现代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虽然正说到兴头上被一向“杠头”的老八跳将出来反对,老四一开始也没有特别恼怒,但老八千不该万不该在发表完自己的观点后又画蛇添足地说了句“山药蛋派太土气”,这就等于捅了老四的马蜂窝了。老四向来认为植根乡土、反映农民疾苦才是文学的圭臬,老八对山药蛋派的轻蔑立刻激起了老四的强烈反弹。在我们寝室,老四的口才是最好的,平时无理都要搅三分,何况他还认为自己占着理。

老四是极善于辩论的,一顿旁征博引就把老八逼得只有招架之力,又迅即把话题拉回到现实,以过去写大字报常用的“穿靴戴帽”法不留痕迹地挤对说:“梁祝的结局你也清楚,你这是要逼着老五做梁山伯,让公主学祝英台以死殉情吗?”

大帽子一扣,这就要把老八“将”死了。公主是否以死殉情姑且不论,但五大三粗膀阔腰圆的老五肯定不是病恹恹的梁山伯,虽然他们都有些呆头呆脑。

“与其苟且着活,倒不如浪漫地死……”这就越来越不像话了。老八的话还没说完,老大就发火了,一拍桌子,把两个人都赶到了楼道里。

两个不甘示弱的人端着水杯在楼道里继续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了半晚上,据说第二天早晨解大号时,蹲在各自的茅坑里依然斗志昂扬地各抒己见、互不相让。

大家的劝导能否纾解老五心中的苦痛,我们并不知道。反正,那天晚上,老五始终神情木讷,一言未发。倒是老大被他手下的这帮弟兄们的苦口婆心聒噪得有些心烦意乱,早早地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醒来的时候,老五已经出去了,饭盆也刷干净放在了桌子上,饭盆下边还压了个纸条,写着:

谢谢众兄弟。

想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爱情嘛,本来就不是一件能天遂人愿的事。古今中外,能进入到文学作品里的爱情,哪一个不坎坷磨难、渡尽劫波呀?一帆风顺的感情,或许就像那温吞的白开水,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倒是真能解渴,但没味道呀。

再者说,我们一个个也都在囫囵吞枣地谈着情说着爱,那是没有经过家长,要是父母知晓了,说不定也会东飞伯劳、棒打鸳鸯。老五和公主一出手就精耕细作,即使遭遇些风浪和冰霜,只要两人真心相爱,也不一定就会楫断桅残、折戟沉沙。

那个时候,我们还都没有经过社会的洗礼,还没有体会到人生无常、世道沧桑。

老五晚上回来时,似乎也并无特别的异样,除了少言寡语和一身的疲惫。

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晚上快要熄灯时,才急匆匆赶回来。也不能说匆匆,老五只是走得急,很明显,他满怀心事,步履十分沉重。

我们都不敢问老五,知道问了也白问,老五回到宿舍就洗漱,往床上一躺,除了粗重的喘息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们只能问老大,关键是老大也不明所以。

问得多了,老大就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感慨,“感情遭受了挫折,男人嘛,要顶天立地。”一边说着,一边还拍拍自己并不强壮的胸膛,“再苦再难,也只能挺着,胸口舔血,自我疗伤。男子汉嘛,没事的,过一段就好了。”

过了一段,还真没好。

一天,老四匆匆跑回来,说:“老大,我觉得老五可能又去卖血了。”

“怎么可能?”老大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扔,“上次的奖学金他应该还没花完吧?现在又不用跟公主出去了,他哪里还会有急着用钱的地方?不可能的。”老大不信,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今天我去医院探望亲戚,看到有个人在血站那里排队,挺像咱们老五的,你也知道他个子大,比较醒目。”老四坚持说。

“那……那你没过去看看?如果是他,拽他回来呀,即使年轻,也不能总卖血啊,人会垮掉的。”老大批评老四。

“我也这么想来着,当时脑子只是一闪就过去了,等明白过来,再回去找,就没看到人了。他回来,你问问他,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行,等他回来我问问。”老大答应着,又像突然想起啥事似的,“除了跟公主这事,你们说这小子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大家呀?就像前段时间,他整天往外跑,让公主在寝室里一等就大半天,如果不是遇到什么要紧的事,以他对公主的那份殷勤劲儿,不应该这样呀。”

“他是有些问题。”二当家的也凑过来,“总让人觉得有些神出鬼没,好像在私底下做啥买卖似的。我不是说他跟我抢生意,这个……这个……我格局没有那么低,我主要是怕他被骗。老五肯定是在做跟钱有关的勾当,而且很隐秘。我是经商的人,鼻子比狗都灵。老四,你把嘴撇到耳朵根我也坚持这么说,你爱信不信。”

“那就开香堂拷问他呀。”老四果然撇着嘴。

“那倒不用。”老大接话道,“咱们还是要充分尊重个人隐私的,老五既然不说,咱也别强问,他现在心情这么差,毕竟大家兄弟一场,在公主这个事上,咱们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好在那天老三老八都算仗义,尤其老八。”老大感慨着,抬头环视了一下寝室,“哎,老八呢?这两天好像也不在寝室里晃荡了。”

“用功去了。”自从上次舌辩后,老四对老八的行踪就一直比较关注,“他不是英语四级没过吗?下周就补考了,最后一次机会,听说过不了就只给毕业证不给学位证,老八正在拼命备战呢。”

“平时不努力,临时抱佛脚。”老大摇摇头,又关切地对老二说,“二当家的,你四级不是也还没过吗?不再试试了?”

“不受此辱了。”老二叹口气,怏怏地说,“娘的,考也考不过,本想找个人去替考,据说这次教育部直接督办,查得特别严,只要作弊,抓到就立即开除。犯不上啊,真撞枪口上可就惨了。”

老大取出烟,扔给老二一支,自己点上,抽了一口,感叹道:“你这样想就对了,临近毕业,可得小心,四年下来不容易。学生处那帮人,上次对系里只让老五做个检讨没给处分老不满意了,憋着坏收拾我们呢,你们几个,”老大冲着寝室里的大伙说:“都听着啊,麻将、扑克绝对不能碰了,还有电炉子,我回头也给老五说,千万千万别用了,只要顺顺利利毕了业,咱们兄弟们天天醉生梦死都行,这段时间,还是先把尾巴夹起来吧。”

“行嘞,老大,放心吧,装大尾巴狼咱们都擅长着呢。”哥儿几个赶紧应和道。

“扑克没说不让打吧,老大。”老九心有不甘,嘟囔了一句。

“行啦,老九,我告诉你,别的屋能玩,咱屋也别玩,咱们不是有前科吗?你以为老五在学生处坚持说,没有同伙,自己在那里码牌玩,人家信吗?鬼才信呢,为什么人家一直说老五态度不老实,就是因为没把咱们供出来,长点心吧,憋几天能死呀?”老大有点恼火地训斥老九。

“放心吧,老大,我他妈再玩,就把手跺了。”老九见状,赶紧表决心。

“我来跺,一刀下去,保证从这里到这里一块全下来,送到饭店,用酱油这么一烹,再加点糖色,瘦中有肥,肥而不腻,啧啧,红烧蹄髈,正好下酒。”老二一边打趣老九,一边在老九胳膊上比画。

“懂不懂啊?烧蹄髈要油脂肥厚,至少要带上大半个手掌。”

“真恶心,老九上厕所可是不洗手的。”

大家七嘴八舌。

“行了,都正经点吧。”老大止住吵嚷,“马上毕业了,我们即将远行,很快天各一方,再相聚还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呢。”

一阵伤感突然涌上心头,大家谁也没再说话,寝室里,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