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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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想你的时候来看我(13)

研究生考试成绩下来了。我们虽然知道公主肯定会是第一名,但没想到她竟然以接近全分的成绩拔得头筹。

我们很多人英语四级还在等着补考,公主英语六级成绩竟然得了九十六分,在全国排名第一,这让整个学校都轰动了。

更让学校轰动的是这样一个成绩优异、出身高干家庭的漂亮女孩竟然正与一个因打麻将在全系师生面前做检讨的“坏”学生谈恋爱,这真让人想不通。所以,老五和公主到图书馆看书时,经常会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即使两人走在路上,也会有人盯着他们看,在背后窃窃私语。传闻多了,老五怕影响公主,有一段时间下课后专门与我们一起走,故意与公主拉开一段距离,公主倒显得满不在乎。

再有两三个月就毕业了,毕业分配方案还没有出台,除了公主顺理成章成了老系主任的关门弟子,我们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分配去向,因为事关自己的未来,大家就禁不住到处探听消息。

长春来要人的单位比较多,今天是这个厅、局,明天是那个公司,老五学业成绩最优秀,肯定会有优先选择的机会,大家也就打趣他,说这个厅你可不能去,公主的爸爸当厅长,说不定会整死你;税务局那个要人名额你让给我呗,你整天钻在钱眼里,肯定会横征暴敛,容易犯错误。老五知道大家无非是想探听他选择分配的意向,以避开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也就很直接地说:“我想考虑那个进出口公司,据说那边赚钱多。”

那段时间,老五似乎特别缺钱,菜都很少买,每天就吃辣椒酱拌米饭,大家凑份子聚会时他也多数会缺席,只是疯了一样到处揽家教,在外边帮工,忙得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头发乱蓬蓬地,也顾不上剪,公主有时候都找不到他,常跑到我们寝室来。

过去公主很少来我们寝室,即使来了,也只是规规矩矩坐在老五的床边,不像老八的女朋友。那姑娘一来就脱鞋钻被窝,两人拉上帘子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里面干点啥。

公主在寝室立等老五,一般就是拿本书,安安静静坐在老五床边看,全然不管我们在那里喷云吐雾胡诌八扯聊大天。大家与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挥挥手,笑一笑。老五回来看到公主,总是一副歉疚,匆匆洗把脸,就带公主到食堂打饭。公主倒也不恼,看到老五就眯着眼睛笑,扯着老五的衣襟,欢快得像只没有方向的蝴蝶。

只有公主来时,老五才会买菜,买很多菜,两人端上来,在寝室里与大家一起吃。吃饭时,我们喜欢云山雾罩侃大山,呼三喝四,边吃边聊。公主吃饭很细致,总是把嘴里的饭咽到肚子里,再拿老五的杯子喝口水漱漱口,才开始说笑话。

公主喜欢冷幽默,她讲的笑话总把大家乐得够呛,嚼在嘴里的饭都喷出来。

有一次老二刚放嘴里一瓣大蒜,公主讲了一个段子。那时候也有段子,东北人特擅长这玩意儿。老二一笑,大蒜卡在喉咙里,辣得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我们都乐岔气了。公主也歪着脑袋迷蒙着眼,坏坏地笑,老五拿着勺子看着公主,满眼都是爱和喜欢。

我们整天都盼着公主来吃饭。

公主哭着跑到我们寝室那天,是个周末的下午。

我们正准备去打球,老五也收拾着要去上家教课,门是被公主一脚踢开的。

公主是讲礼貌的人,从来都是轻轻敲门,笑语盈盈地与大家打招呼。那天,公主根本没敲门,直接闯进了我们寝室,全然不管老二正光着膀子,一进门就冲我们嚷道:“你们都出去,都出去,我跟老五有话要谈!”

老二本想开个玩笑,老大却看到了公主满眼都是泪水,立即制止了老二,招呼大家说:“走,走,我们打球去,谁也不许留屋里。”

老五一脸愕然,看到公主在哭,心疼得要死,忙不迭地从老四的床头取了面巾纸,一边笨手笨脚地给公主擦眼泪,一边焦急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公主扑在老五怀里,哇哇大哭,哭得肩膀耸动,浑身颤抖,半天喘不过气来。老大把我们赶出门,有点不放心,一边挥手让我们走,一边和老二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

老五抱着公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半天,公主才哭噎着说:“妈妈知道我跟你谈恋爱了,她不同意,要我与你断绝关系,否则,就把我送国外去,我……我……我要跟你生米煮成熟饭。”

立在门外的老大和老二大惊失色,一下子都愣住了,两人相互看了看,谁也没说话,呆立半晌,老大才拽起老二,倒退着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在球场上,我们问发生什么事了?老二吭都不吭,只埋头练球,把篮球<口邦><口邦>地往篮板上砸。老大倒是点了一支烟,慢吞吞地说:“年轻人谈恋爱,哪有不闹点小别扭的?”

我们知道,应该不是闹点小别扭那么简单。而且很明显,那别扭不是闹给老五的。

我们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公主已经走了,只有老五一个人呆坐在屋里,眼睛通红,神情呆滞,还打开了老大的一包烟,问他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

那天晚上,老五一夜没睡,男厕所的窗台下,扔了一地的烟头。

从那天起,公主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寝室。

老五情绪很低落,神情有些恍惚,每天不说一句话,搞得我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劝他。反正只要老五在,寝室里气氛就异常沉闷。

日子过得很无聊。

有一天,老二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边,抽着烟,看着外边的行人,突然啧啧赞叹起来。

“怎么了?看到美女啦?”

“美女倒是没有,有辆小汽车停在咱们宿舍门口了。靠,这娘儿们派头十足呀,下车还得让司机来开门,自己没手呀?哟哟哟,这屁股拧的,你这是要上天呀!”

“上什么天?这不是上咱们宿舍楼里来了吗?”

老二和老四还在闲磨牙,“嗒、嗒、嗒……”楼道里就传来了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有力。

“朝咱们这边来了。”老八正在桌边喝水,听到高跟鞋响,忙放下水杯,准备扒着门缝往外张望,刚走到门后,就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果然气场很足,门一开,我们立刻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冰寒,有些杀气腾腾。

“阿姨,您找……”老八还没有说完,就被女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你们哪位是武修德?”

“他没在屋,我去外边找找看。”老大感觉到来者不善,他站起来,选了个干净点的杯子,一边让老八给阿姨倒水,一边笑着说。

老大还是有些敏感的,女人那盛气凌人的架势让他觉得势头有些不对,本想去把上厕所的老五拦在外边,正往外走时,老五却推门进来了。

从我们慌乱的眼神里,女人马上明白了。老五一进门,她就迎了上去,劈面问道:“你就是武修德?”

“阿姨,您是……”

宿舍里猛然有个女人堵着自己,老五不免一愣,也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问候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女人却柳眉倒竖,冲着老五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光,老五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

宿舍里的人顿时都愣住了,老五更是晕头转向。

“阿姨,有话好说,您别动手。”就在女人第二次抡起巴掌的时候,老大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了女人的胳膊。

“她是谁呀?”一边拦着女人,老大一边扭脸看向老五。

或许,老大以为这是老五做家教时结识的哪个学生的家长呢。

老五却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阿姨你是否认错人了?我不认识您呀。”

“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女人说着,对着老五又是一巴掌。虽然老大横亘在女人和老五中间,但老大个子矮,女人的胳膊直接越过老大的头顶,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老五的下巴上。

“我……我……我……”老五本来嘴就笨,这下挨了打,更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脸,在那里结巴着。

“你什么你?你不就是老五武修德吗?打的就是你。”女人边说,再次抡圆了胳膊,从老大头顶上扇向老五,扇得老五捂着脸节节败退。

寝室里的男子汉们念了几年大学,平时也常发“恨不逢乱世、仗剑觅封侯”的感慨,可从中学到大学,谁也未曾真正踏足过社会半步,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时间,仿佛突然变成被叫了家长的中学生,一个个都耷拉了脑袋委顿着,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只有个子最矮的老大,老大很忌讳别人对他的身高品头论足,但女人两次羞辱般从他脑袋顶上抡过巴掌,这应该是把老大彻底激怒了,这般奇耻大辱,让他以后在兄弟们面前还怎么混?老大发了怒,自然就拍了桌子,大声嚷道:“朗朗乾坤,大学宿舍是你闹事的地方吗?”说罢,似乎感觉气势还不够,又猛地蹦起来,蹿到了椅子上,一只脚更夸张地踩到了桌子上,就像《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里发表演说一样,居高临下,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打人?”

老大一嚷嚷,大家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了,何况,这是我们的主场呀,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被一个半老的女人欺凌着,还有一个捂着腮帮子躲在角落里,被揍得鼻青脸肿,这成何体统?看到老大振臂一呼,也都一个个缓过神来,纷纷站起身,在那女人身后七嘴八舌地吵道:“动手打人,那还了得,今天要不说清楚,就别想出这个门。”

虽然是一群㞞蛋,但搁不住人多势众呀,大家一吵吵,那女人的气焰也就收敛了些,嘴上却依旧嚣张:“看把你们能耐的,还大学宿舍!大学怎么了?大学也归我管着呢,你们校长都得给我面子,你们几个小毛孩子,怎么着?还想打群架吗?”

老五这个时候也揉了揉被打的脸,嘟囔道:“那您也不能随便打人呀。”

“哼!”女人鄙夷道,“你也算个人?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啥模样,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小汽车、管大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直没咋说话的老四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怯怯地问了句:

“阿姨,您不会是公主……不、不,苏禹的妈妈吧?”

“我丑话告诉你,姓武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再敢纠缠苏禹,我一定让人打断你的腿。”女人没理老四,继续炮轰老五。

但这话已昭然若揭。大家再次面面相觑。尤其是站在椅子上正摆着造型的老大,尴尬地僵在那里,愣了半晌,还是灰溜溜跳下来,臊眉耷眼地指挥着哥儿几个刷杯子找茶叶。

但苏禹的妈妈根本不吃这一套。

老二从皮箱里拿了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茶叶,把茶泡好,双手递过去,见女人正眼都没有瞧他,也就把茶杯轻轻放到女人前面的桌子上,讪讪地说:“阿姨,您喝口茶,消消气。苏禹是我们同学,她人聪明,成绩好,我们都很佩服她,她也常来我们寝室……”

或许这句“常来我们寝室”的话刺激了苏禹妈妈,她突然失控了,脸色一变,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冲老五就扔了过去,似乎觉得不解恨,又抓起桌上的一个不知道谁吃剩还没洗的饭盆,照着老五的脑袋就砸过去。

“你个王八蛋,小兔崽子,上周末在这里,你跟苏禹干啥啦?你个王八犊子乡巴佬,打麻将,全校做检讨,不嫌丢人,竟然还敢欺负我的女儿!”

茶杯砸在老五脑袋上,砰的一声,滚烫的茶水顺着老五的脸流到脖颈子上,老五没有躲,也没有去抹满头满脸的茶水,只是梗着脖子一遍遍地说:“我没有欺负她,我绝对没有欺负她。”

“欺负”这个词,或许是一个爱女心切的妈妈一时慌不择言,对于情窦初开的我们,并没有特别了解其背后的深刻含意和所指。老四还赔笑劝解道:“阿姨,您不知道,只能是公……不是,是苏禹欺负老五,老五绝不会欺负苏禹的。”

只有老大和老二,那天他俩出门时听到了苏禹说“要把生米煮成熟饭”的话,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眼神,都低下了头,谁都没说话。

“他俩只是哭来着,啥也没干。”老八突然站出来,冲到女人面前,“阿姨,您可能误会了。那天的事我最清楚。下午,苏禹是来了,哭着来的,让我们都出去,我那天正发着烧,在床上躺着睡觉。您看,那边那个,角上的那个上铺,就是我的,因为拉了帘子,他俩没看到我。我那天生病确实不想动弹,当然,我可能也想偷偷看看他俩要干啥,就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那天苏禹一进来就哭,说妈妈知道他俩谈恋爱了,坚决反对,要他俩分手,她说要按书里说的那样,把生米做成熟饭,逼迫妈妈同意。老五就劝她说不能那样,要慢慢做妈妈的工作,只要他俩真心好,谁也阻拦不了。两个人就在那儿,您坐的那边,一边哭一边聊,整整一下午,一直在嘀嘀咕咕说话,什么都没干,连水都没喝。天地良心,我要说了半句假话,让我出门被汽车撞死。”

老八说得正气凛然,连自己的龌龊想法都和盘托出,这让大家都有些愣住了,连苏禹的妈妈也一时愣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却不停地埋怨:“真是个傻孩子,真傻呀。读那么多书,还是傻呀。”

老三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沉吟了片刻,似乎鼓足了勇气,也站起来,说:“阿姨,您刚才骂老五,不,武修德,打麻将,做检讨。我们班的人都知道,老五从来不打麻将,这事学校和系里追查了几次,我都没承认。那天,打麻将的人其实是我,我去厕所,央求老五替我抓了把牌,结果就被学校逮着了。他和苏禹的事,同不同意在您,但他打麻将是为我背的黑锅,这话我得跟您说明白了。”

苏禹妈妈看看老三,又看看老八,摇了摇头,突然抽泣起来。

老四慌忙从皮箱里翻出面巾纸,递过去,女人抽了几张,说了声“谢谢”。老四又转身把面巾纸递给老五,老五没有接。迟疑了一下,老四还是凑过去,抽出两张纸巾,轻轻地帮老五擦去了脸上和脖子上的茶叶。

“你们都是同学,我也是做家长的。”苏禹妈妈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武修德,我告诉你,苏禹将来是要出国留学的,你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也绝不会同意她与你在一起。你要真心为她好,就死了这份心,离她远远的,你们就此拉倒,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你再敢纠缠她,你就试试,你们校长与我熟得很,何况你们也应该知道苏禹爸爸的能量。”

说完,把纸团往地上使劲一丢,站起身,摔门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老二和老四见女人出门,立即贱兮兮地冲到窗边,目送着趾高气扬的苏禹妈妈走出宿舍大门,等她坐进车里,离开后,二人才把目光转回来,不约而同地都耸耸肩,不明所以地相互叹了口气。

老大拿了湿毛巾,帮老五清理脑袋上的饭粒。

一直没有下床的老九突然问道:“老大,她最后好像说苏禹爸爸的能量,应该是能力吧?能量不是一个物理名词吗?”

老大没理他,或许他也不清楚吧。

这些从未出过校门的书呆子们,走入社会后,才算真正明白“能量”所体现的内在含义哪里是“能力”这个单薄的词语所能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