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二十. 旧怨 1
一个成日里在鄞州吃喝玩乐的部落世子，宁愿放弃自己的姓氏和部落身份都要迎娶西罗公主为妻，也要回鞑部复仇，若说是其他人也许众人都会叹一句铁骨铮铮，但放在十四岁就懂得利用局势保护自己的胡赛身上，却让贺兰明不得不在脑袋里多拐几个弯。
就在贺兰明为此心烦之时，夜君泽却罕见的让刘福明着来宣她入宫。
天光正好。
式乾殿内，张云脸上依旧带着三分笑意，看谁都是一副慈祥的长者模样，若是初见，谁都会被这幅笑脸所欺骗。而张云身旁的张博远则一副清高姿态，自贺兰明入殿后从未正眼瞧过她反而嘴角还带着三分轻蔑。
整个式乾殿内气氛隐约透着些许诡异的安静和尴尬，夜君泽眉心紧锁坐在龙座之上，正批阅奏折，也并不理会自己的外祖和舅父。
张云见贺兰明到来，先开口道：“贺兰将军养病多日，如今瞧着气色已是大好。”
贺兰明不过莞尔一笑，躬身行礼，“多谢丞相挂念，民女身体还算康健。”
夜君泽知道贺兰明前来，才搁笔抬首，淡淡的望着她，“今日宣诸位入宫有事相商。”
贺兰明也不做掩饰，“陛下是为了胡赛一事？”
夜君泽点了点头，将胡赛的奏折递给她，“说说你的想法。”
贺兰明上前接过奏折，斩钉截铁道：“胡赛不能回去，不论他提出如何的条件，他都不可以离开鄞州。”
张博远看了一眼张云，见自己的父亲并不回话，轻蔑道：“胡赛在鄞州多年，习惯了鄞州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是个废人，如今就算回鞑部也成不了气候，更何况草原部落里的人大多无脑也翻不出天。”
贺兰明目光一闪，能说出草原人无脑这样的话张博远也是个“人才”，“别忘了，当初是陛下亲手杀了他的父亲。草原人就算是无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句话他们却一辈子也不会忘。”
张博远一时语噎，张云却淡笑道：“杀父之仇没错，胡赛在奏折里也说的清楚，胡烈挥军南下他曾强烈反对，奈何格萨从旁蛊惑致使苍松岭一战，鞑部近乎全军覆没胡烈被杀。若要论根源，则在格萨和当初的西罗，而不是我大启。如今他只愿忠心于大启，与大启和平相处。”
贺兰明微笑道：“难道现在我们与鞑部没有和平相处吗？中书令莫要被少年人的一腔热血给哄骗了。”
张云继而道：“老夫自是半信半疑，但若是贺兰将军肯率兵陪同胡赛走这一趟，想必定会万无一失的再将胡赛带回来与西罗公主完婚。”
贺兰明微微一愣，原来张云打的是这个算盘。她不由冷笑，转而看着夜君泽道：“陛下，您是何意？民女早已辞官，身上……。”
夜君泽还未答话，张博远便又抢先道：“贺兰明你也曾是曹正部下，战场杀敌无数的前锋营将军，怎的如今却是畏首畏尾？陛下倚重你与裴衡，乃是你二人无上荣耀，竟敢在这里推三阻四，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思，莫不是要反？”
“张尚书不要动不动就给人扣上谋反的帽子，我与三哥可不是当年的镇北侯！”贺兰明厉声道，目光却落在张云那一张笑脸之上。
夜君泽见状，轻拍手下桌案劝阻，“明儿！”
贺兰明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看着夜君泽不再说话。
张云适时的摸了摸自己银白的胡须，道：“贺兰将军误解老夫的意思了，想当年你随陛下深入鞑部，熟知对方地势分部以及人员情况，你去自是最合适不过。陛下也会少操一份心，作为臣下替陛下分忧解难才是职责所在，你说呢贺兰将军？”
贺兰明冷冷的看着张云，许久才道：“中书令说的是，可这件事也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为何非要让胡赛走这一趟？就算是我领兵而去，可我的旧部因牵连买卖军职一案，大部分都被除了军籍，这是让我单打独斗？为陛下分忧是做臣子做百姓的职责，但我毕竟还是韩大人的嫌疑人，又怎么替陛下分忧，况且中书令真能信任在下出马就能带回胡赛吗？这种明明可以避免的出征，为何又要兴师动众？民女实在不懂，这分析起来百害而无一利的举措为何要去做！”
夜君泽抿唇看着贺兰明适时道：“自文远回鄞州为官后，北境戍边的任务就交给了他的堂弟曹文熙，曹文熙这几年军中历练虽也算是小有成就，但对于边境的威慑力依旧不比从前的曹正父子，此去若只是为了胡赛，也不必唤你来。”
贺兰明挑眉诧异的看着夜君泽，她怎么也没想到夜君泽竟然会同意胡赛回鞑部，不由问道：“陛下，您难道真的不知道胡赛此去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他幼年为了保命可以自己下毒嫁祸他人以让大启来护他安危，将这大启当做了他的避风港，如今他羽翼渐丰便要回鞑部，以他的心性又怎会甘于臣服于大启！更何况，如今边关才从当年战事中恢复三分，此去只怕战事又起百姓届时再无宁日，这难道真的是陛下想看到的结果吗！”
夜君泽沉默半晌，道：“所以你去朕才放心，你心思沉稳，为人机敏，与海云珠也算是故交，你去才能稳定住局面。”
贺兰明失笑，“这更是荒谬，那我们当初又为何要费尽心思与格萨签订盟约而不是胡赛！这般做，其实对于格萨来说背信弃义的是大启。人人都会说，大启朝令夕改，之后谁还会真心对待我们？而且我们又该如何制衡鞑部？”
“处理国策讲究的是随机应变，死守盟约只会白白送走了这绝佳的机会。只要胡赛可以平安回到鄞州，按照约定迎娶西罗公主并归为我夜姓子弟，鞑部之人随之效仿，总比经过十几年才能将鞑部融入大启要来得快，贺兰明，你可知每年兵部要拨多少军饷给驻守洛图的将士，这比开销足够津梁所有百姓半年的收入！更何况，格萨在胡烈生死不明的时候夺取汗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张博远忽然道。
贺兰明望着面露疲惫的夜君泽，自己也生出一股身心俱疲之意。她清楚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张云想借此机会，消耗掉她在军中剩余所有的势力，在鞑部杀了她的意图早已显而易见，可如今他们并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避免这些内斗的加剧。
于是她下跪行礼，“既如此，贺兰明愿听陛下一言。”
夜君泽无奈长长出了口气，盯着跪在地上贺兰明，沉声道：“今日起封贺兰明为二品抚顺将军，集结兵力五万，十日后带胡赛北上助其登汗位归顺大启，若其有异心，贺兰明可自行处置不必奏请。”随后挥了挥手，刘福已然将放着兵符的托盘盛于贺兰明面前，只听夜君泽道：“兵符你收好。”
贺兰明接过兵符，心中犹疑，夜君泽是故意的，可究竟为何故意她却得细细琢磨。
子夜，贺兰明未睡，今日在宫中经历的一切让她心生烦躁。此去鞑部，便是揭开了他们曾经隐藏身份前去洛图的真相。格萨会怎么对待她，她没有完全的把握，能不能全身而退更是没有任何胜算。就算格萨被杀，胡赛登基……
就在她独坐屋中发呆时，只听门被人轻轻推开，来的是本该已经就寝的夜君泽。
夜君泽见她未睡，冲她微微一笑，上前搓了搓冰冷的手又坐在炭盆边取暖，道：“就知道你没睡。”
贺兰明也坐到了夜君泽身边，给他递上一杯暖茶，“就知道你会来。”
夜君泽接过茶喝了一口，才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了暖意，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些最近收到的线报，在我披风内侧兜里，自己看看吧。”
贺兰明小心掀开他身上的披风，取出内侧奏折足有十本之多。她逐个摊开仔细阅读，眉头却越发的紧簇。
“外公的手伸的越来越长，竟私下与胡赛签订条约以保他今后在洛图地位不倒。明儿，这不是件好事。”夜君泽淡淡道。
贺兰明合上奏本，轻声道：“你想怎么做？”
“外公一旦与鞑部勾结在一起，那么纵观整个大启，他已握有西境官场，东境自是不必说，丰州乃是张氏祖籍所在，又是东境权力核心之所，多年也不曾有亲王分封去各州府，若是他动了别的心思，我如今实在没有万全的把握可以与他抗衡。裴三心性不定，曹文熙不堪重用，南境自名册一事后，各个官员各成一派互不干涉一盘散沙。我如今所能握有的兵力，也只剩下禁军、天枢军和宋奎手中镇守京畿道的神机营，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万。格萨私下一直在与北真来往，所谓的盟约他其实根本没当一回事，你看他招兵买马的力度不比当日的胡烈小。他想借大启内乱刚休，百废待兴之际再攻入伤寒关。如此一来，鞑部长驱直入北境堪忧，届时北真从中作梗，只怕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又要乱。倒不如借此机会，彻底拿下洛图部，将北境兵权收为己用。明儿，曹正归隐，文远大婚之后也留在了鄞州兵部任职，这北境若是你还要推脱，我短时间里确实也找不到其他人来代替你在军中的位置，可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军权再次落入张家。”
贺兰明单手支下巴，望着夜君泽满面愁容，“所以你也不是真心想将纳兰文嫁给胡赛。”
夜君泽目光微冷，盯着眼前从炭盆中冒出的火星，道：“即对大启无用，利用他和格萨内斗扫清障碍，直接将洛图部收归大启版图便是，但决不能让外公占了先机。至于纳兰文，她该嫁给谁由大启说了算。”
“欲擒故纵，陛下的帝王术用的越来越纯熟了。”贺兰明讪笑，却从心底里升出一丝惆怅。“所以，你让我去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北境局势稳定下来，我也只能重新回到鄞州，直到你消除对三哥所有的戒心，难道你就不怕张云派人在鞑部杀了我？”
夜君泽微微叹息，“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是在耍心机。明儿，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曾经为夜君洺做的那些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不是不介意。你应该清楚信任这个东西一旦打破很难再建立。你若想彻底让我放下对裴三的芥蒂，放心将兵权交给他让他统领西境军，这一次就做的漂亮一点，别让我失望。”
贺兰明望着夜君泽的侧脸，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及高挺的鼻梁如今看来都让人觉得陌生而疏离。她犹记得运河之上，他温柔的眉眼和温和的语气，都是那般迷人心醉，可如今她看到的是一个帝王的权谋与理智，他可以将他自己的感情控制的恰到好处，可她却不能，所以这场以情为注的博弈中，输的人永远都是她。
夜君泽见她不说话，又缓缓开口，“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我会护你周全，等这次你回来，你便不再是制约裴衡的人质。你若想离开……”夜君泽扭头望着一旁的贺兰明，“我会放你走。”
贺兰明面带三分讥诮，“所以你让跟我有旧怨的曹文熙接应我？”
夜君泽道：“曹文熙只是替补，届时他若是不听我允你自行处置之权。我会让寒川带一部分天枢军的人暗中护你，你无需多虑。我会给你一份我的手谕，你藏好了，等到了洛图会派上用场。”
贺兰明无言，低头缓缓将手中摊开的奏折都合了起来。
这次突然的任务，打乱了贺兰明搜集韩子冲和张云等人证据的步伐，想来想去，她只得将李芸依等人留在了鄞州，暗中盯住襄国公府和定远侯府，保持消息畅通。一番安排下来，待她重新跨上战马整合兵力也只剩下四日的时间。
只是有些事情也并不都在她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