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极夜
『01』
对于东闽市来说,这个冬天注定是不平静的。
本市最成功企业家陆汝海的妻子,东闽市滨北区中心医院院长季焕丽在家服药物自杀的事情甚至引起了市领导关注,由于陆汝海身份特殊,案子移交给了市里专家组,在经过一系列细密调查取证后,基本可以认定为自杀,至于引发其自杀的原因仍旧成谜。
季焕丽的葬礼是在她死后第三天举行的,由于陆之帆的坚持,警方最终未能对她的尸体进行解剖。
他的理由很简单,她已经死了,完整是这个世界可以给她的最后尊重,至于藏在这背后的真相,纵然他也很想知道,但不得不放弃了。
葬礼那天,现场人山人海,甚至还有电视台进行全程跟拍。
陆之帆只是静静站在灵堂之内,耳边回荡起老妈和他最后的对话。“帆帆?”
“嗯?”
“我想问你,明天早上想要吃点什么?”
“我想吃金丝南瓜饼。”
“好,明天早上老妈给你做。”
这就是所谓,最后的道别吗?
眼底再次酸痛起来,泪腺已经负荷,再也无法分泌出任何液体。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俞小菁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被拉扯得残破不堪的背影,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这悲伤也连累了她,不断被无形痛意攻击,直至彻底失去抵抗力,任其摆布。
虽说尽量保持简单,葬礼还是举行了三天,在葬礼结束的那一刻,陆之帆松了一口气:老妈,这次您可以好好休息了。
抬眼,仍旧是阴霾的天空,重云如盖,像他的心,沉入了深邃的冰冷地狱。
季焕丽的突然死亡让陆之帆暂时忘却之前对于父亲的怀疑,本来阿红要回老家,这种时刻,她决定暂时留下来,等待陆家找到合适佣人后再离开。
季焕丽死后,陆之帆一直沉浸在丧母悲痛中,每天呆在母亲房间里,一遍一遍看着之前拍下的生日纪录片,短暂的安静后是更庞大的失落和痛楚。
在整理老妈遗物的时候,陆之帆发现了一本旧相册。
相册里都是他小时候,爸妈和他的合照,每张照片都有故事,每张照片又都是一枚匕首,让他温馨的同时血流不止。
季焕丽留下的东西很多,多是一些衣服首饰,还有几十本医学类剪报,在她卧室最里面的一间壁橱内,陆之帆发现了一个奇怪小相册,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季焕丽怀抱一个婴孩,陆汝海则站在他们身后,一脸笑意。
起初,陆之帆以为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他随即发现那个婴孩的眉心靠左处有一颗明显黑痣,而且他和小时候的陆之帆也不相像。
这个孩子不是他。
那会是谁?
既然老妈将照片放在这个精致的小相册中,说明她非常宝贝,也十分珍惜。
照片背面写着:付华蕊、邓天霖、邓小兵,于1990年4月5日,青春照相馆留念。
真怪。
照片中的男女明明是爸妈,为何会写着“邓天霖”和“付华蕊”,那个“邓小兵”也是他们的孩子吗?
还是他们曾经叫做“邓天霖”和“付华蕊”,为什么要更名换姓?这个很可能是他们孩子的“邓小兵”现在又身在何处?
这张照片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二十年前的旧照片勾起了陆之帆的好奇心,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井底之蛙。
他习以为常的蓝天或许只是一块颜色逼真的幕布,只要抬手,稍稍用力,便能捅破这个伪造的世界。
除此之外,陆之帆还在那个壁橱里找到了一张黑胶唱片,或许是保存得很好,拿出来的时候还很崭新。
既然这张黑胶唱片也被存放起来,说明也有特殊意义。
老爸书房有一个仿古留声机,前几年托人在外地买来的,中式古旧黑色的。
不过,陆之帆并没有再使用那一把万能钥匙,他在网上买了一个简易仿古留声机,当天下午便送到了。
他将唱片轻轻别放上去,随着磁道被轻轻滑动,一簇悦耳的旋律传来,是一首老歌,老妈在世的时候经常哼起,他却从未问过她这首歌的名字。
歌声优雅而低沉,好似一缕微风掠过心头,陆之帆安静下来,轻靠沙发,缓缓闭上了眼睛。
正当他沉溺其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磨损声,紧接着便是老妈尖利的叫声:“这就是所谓的平等交换吗?”
“你小声点,就不怕别人听到吗?”然后是老爸的低声回答。
“我为什么怕被别人知道,我没想到同床共枕十几年的丈夫竟然是一个为了物欲丧心病狂的杀人犯!”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没有杀人!”老爸坚定地反击,“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如果没有我,我们哪来这么优渥的生活,如果没有我,你能做到医院院长位子吗,如果没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幻想,你懂吗!”
“可是,这样对那些孩子不公平,我们这么做是丧尽天良,罪不容诛!”老妈忽然乞求道。
“你闭嘴!”在陆之帆印象里,根本没有这种语气说话的老爸,他固然严肃认真,却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一阵细微的哭腔。
“天霖,你忘记了吗,在我们没有拥有这些之前,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也算幸福,有你有我有小兵……”
心猛地一紧:老妈提到了那两个名字“天霖”和“小兵”,老爸本名就叫做邓天霖,那个邓小兵确是他们的孩子!
这一刻,那张横亘在陆之帆头顶的蓝色幕布终于被捅破,没有光打下来,他不知道,那上面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兴奋,又带着浓郁的恐惧!
“我叫你闭嘴!”到底是什么事情触动了老爸,要他如此怒不可遏。
一阵沉默,老爸终于再次开口:“我知道你无法理解这一切,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为了你和小兵,我必须这么做,在我眼里,这些就是等值的!”
“天霖,如果我知道一切的真相是这样,当初我是不会答应那个决定的,为了小兵你去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小丽,你忘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吧。”
“我想要忘记,可是忘记不了,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事实,我们擅自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我们是罪人,停止这个可怕的黑涡计划吧!”
黑涡计划?
喉咙里倏地被浓烈的酸水围困,那个俞小菁反复提到的“黑涡计划”竟然在他们的对话中被提及。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计划,和老爸又有何牵扯?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对话中提到的“杀人犯”、“对那些孩子不公平”、“罪不容诛”都与这个所谓的“黑涡计划”有关,而且爸爸很可能是这个计划的参与者或执行者。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疑问无法解答,他们的对话中实在有太多玄机了,爸妈为何更名换姓?
他们的儿子邓小兵又身在何处?
对话最初说到的“公平交换”又指什么?
他们所谓的“擅自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又暗藏何种玄机?
对话还在继续。
“小丽,你必须忘记,不然你会有危险的。”
“危险?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你也要杀了我吗?”“我……”
“你也不能确定吧。”
“你听我一次把,我有苦衷的。”
“放心吧,如果真的需要,我不会吝惜生命,只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帆帆。”
“你在说什么,只要你忘记今天看到的,我们还可以像往常一样生活的,我保证,我可以保证的。”
“你保证不了的,我明白,很多事情你我无力掌控……”
对话到了这里,忽然消失了,然后再次变成了柔美的音乐,陆之帆却再没有任何心思听下去了。
无数零碎画面随着一股怪力飞旋起来,它们互相碰撞,吸引却又排斥,陆之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任由那些锋利碎片割伤身体。
陆之帆知道,他想要的真相就藏在这些急速旋转的碎片中,只要稍稍抬手就有机会抓住他想要知道的。
这样会切掉他的手指,手臂,甚至将整个身体卷入,像被吸入绞肉机的肉块,闷绝的低响后,便化成了鲜淋淋的肉泥。
『02』
自尤秉延被杀后,段妙一直耿耿于怀,在佟晨杀害了张倩后,她忽然对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其实,在她的计划里,佟晨的部分完成后,她便要为那个被继父强暴的女孩准备心理剧。
她隐约猜测,这个心理剧社团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虽然邵雷不止一次安慰她,说他会好好调查尤秉延的死亡真相,两个月过去了,调查似乎没有丝毫进展。
包括参加心理剧进行心理治疗的五个主角人,尤秉延、佟晨、张倩、焦铭和秦可可,以及其他在心理剧负责表演的“演员”,包括场地和布景,一切一切,都是邵雷一手负责和安排。
曾经,对于他的出现,她充满感恩和感谢,毕竟人海中能够遇到一个人理解她,还不遗余力帮助她的人实在太可贵了,她从未对这个深爱她的人产生过怀疑。
现在连续发生杀人案,死者和凶手都是她导演心理剧的主角,虽然邵雷说他也在调查此事,渐渐从长梦中醒来的段妙不得不将怀疑对象落到邵雷身上。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单纯因为“爱”她吗?
仔细想想,段妙也感觉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仿佛有一簇莫名的力在推动着她,推动着一切发展。
还有,这个城市中拥有伤痛记忆的人太多了,为何邵雷会独独选中尤秉延、佟晨等五人,只是因为他们故事特殊,还是只有他们同意进行心理剧的表演?
好似每个理由都可以说得通,仔细品味,又感觉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邵雷选中他们肯定其他更为重要的原因。
最后,邵雷称他是富二代,家境富裕,从他为段妙精心打造心理剧场景就能看出,段妙也并非不动心思,很多东西并非只靠砸钱就能办到,她隐约察觉到在邵雷身后还有一个看不到的影人。
那个影人才最是最关键!
最让段妙耿耿于怀的是尤秉延的死法,在心理剧完成后,他曾经和段妙有过交流,当时段妙问他感觉怎样。尤秉延称自己从伤痛深渊被解救出来,也获得了重生,只不过这次拯救耗费了太多心力,他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你说,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在哪里?”偌大的地下室中,他们相对而坐,尤秉延淡淡地问。
“家?”
“不是。”尤秉延摇摇头。
“天堂?”
“也不是。”他继续摇头。
“猜不到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子宫,母亲身体里的子宫。”对于这个回答,段妙也感觉惊诧,这个在经历了心理剧洗礼后的尤秉延和之前判若两人。
巧合的是,尤秉延最后确实死在了一个仿真子宫模具里。
当时,整个地下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如果硬要找一个怀疑对象,那必是邵雷,他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听到他们对话的人。
联想瞬间失控,如果杀害尤秉延的人确是邵雷,杀人动机又是什么,他不是应该和她一样,拯救他们吗?
为何在将他们从炼狱中解救出来后再次将他们推回去,回去更加深邃的阿鼻地狱,永无超生?
2012年农历新年如期到来。
那一天,整个东闽市红红火火,玫瑰园小区也是张灯结彩,透出浓浓新年气氛。
陆之帆站在窗前,静静看着邻居们进进出出,满脸笑意,他们互相说着笑着。
他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贴福字。
由于季焕丽离奇自杀,平日里走得还算亲近的亲戚也忽然销声匿迹了。
前两天,阿红也收拾东西回家了,离开前,陆汝海给了她双倍工资,告诉她来年不用来了,在老家结婚好好过日子。
那一刻,在他眼中,透出的竟是一种莫名的艳羡。
阿红走后,整栋大别墅就只剩下陆汝海和陆之帆父子。
早起的时候,老肥和彭坦来过了,陆之帆没什么心情聊天,他们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寒暄几句,没滋没味的,便离开了。
临近中午,俞小菁也来了,她的到来倒是让陆之帆的心情有了些许缓解,也让他想起之前同老妈的一段对话。
其实,当时对话里提到的女生便是俞小菁。
俞小菁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也离开了。
“保重,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此刻已是中午,陆汝海亲自下厨房煮了水饺,那是阿红离开前连夜包好的。
父子俩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陆之帆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直至陆汝海提醒道:“吃吧。”
“哦。”陆之帆应了声。
他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咀嚼两下,却尝不出任何滋味,酸甜苦辣仿佛在那个瞬间全部消散了。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那个问题在陆之帆脑海中盘旋了很久,终于,他还是开了口,即使这是一场呼啸而至的灾难,他也必须开启。
“爸。”
“嗯?”
陆之帆又夹了一个饺子,佯装得若无其事,心中已是巨浪滔天,“你说,老妈在天上还好吗?”
陆汝海低头吃着饺子,没吱声。
“我想应该很好吧。”
陆汝海还是没有答话。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妈妈了。”简单地停顿,“她说很想我,很舍不得我。”
陆汝海仍旧毫无回应。
故事明明很简单,硬是被陆之帆拉伸很长:“妈妈将我揽到怀里,她哭了,她说,她本不想死的……”
终于,陆汝海被激怒,他猛地将筷子拍到桌子上:“好了,不要说了!”
陆之帆却没有停止:“老妈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头……”
“我叫你不要说了!”
“她说,小兵,我好想你!”
这一刻,已经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挡了回去,陆汝海的表情瞬间僵在那里,显然陆之帆刚刚那句话给了他莫大震撼。
短短几秒钟,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佯装咳嗽了一声,再次坐下。
此刻,窗外竟飘起小雪,这个新年注定比往年热闹,也要比往年寂寞。
陆之帆死寂地盯着陆汝海,良久,陆汝海才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个无聊的梦罢了。”
“只是梦吗?”
“一个梦而已,您何必这么当真。”
“我没有当真,只是好奇问问。”
“梦醒了,我和您一样好奇梦里的一切,我梦到去世的妈妈是人之常情,毕竟我太思念她了。不过,她思念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叫做小兵的人!”
陆汝海早就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梦,而是陆之帆设下的局,他说出“小兵”这个名字,证明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不过也只是皮毛而已。
陆汝海继续低头吃着饺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之帆也拿起筷子:“是您本听不懂,还是听懂了,不想回答我呢,邓天霖!”
那一刻,父子俩同时抬头。
四目交接,火花迸飞。
这个动作彻底暴露了彼此的内心,良久的对视,陆汝海先开了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陆之帆淡淡一笑:“我知道得不多,因此我才想在您这里得到更多。”
“你知道些什么,说吧。”
“首先,陆汝海这个名字是假的,您本名叫做邓天霖,我老妈的名字也是假的,她本名叫做付华蕊,你们曾经还有过一个儿子,叫做邓小兵,而我,并非你们亲生子!”
“你说什么?”
“其实,我是在一周前发现你们另有身份的,也是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身世产生怀疑。验证身份的最好方式自然就是DNA鉴定了,虽然老妈死了,但在她死后,我曾经为了尽可能保留她的东西,将她遗落在房间的头发进行收集,其中有一部分带有毛囊,而取到您带有毛囊的头发也并非难事。”
“你还真是会耍小聪明。”
“不管是不是小聪明,最后都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
“哦?”
“DNA鉴定报告证明我们并非父子,我和你们毫无关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之帆佯装淡定,内心却是荒凉。
陆汝海忽的缄默了。
“我想在老妈死后,您已经先我一步整理过她的房间了,只是还有一些东西您没有处理掉。”
陆汝海死寂地盯着眼前这个深邃的男孩,在他印象里,陆之帆并非是一个细心的孩子,此刻的举动让他着实一惊,不动声色布置好一切,静静等待这场为他准备的对峙。
“我确实没想到你还能在那个房间里找到这些东西,我确实低估了你们母子。”
“我想不是低估了我们,而是高估了您自己。”
“没错,陆汝海和季焕丽确实不是我们真实姓名,我们也确实有过一个叫做邓小兵的孩子,至于你所说的,我也无需赘言,DNA报告已经证实一切,你确实不是我们的孩子,你是我们领养的!”
『03』
陆之帆佯装镇定地坐在那里,却无法抑制身体瑟瑟发抖。
他不停告诫自己: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陆汝海眼中则是深不见底的铅灰,看不出任何情愫:“这些年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想让你快快乐乐的成长。”
陆之帆轻蔑一笑:“好了,我的身份被证实了,你能说说你们身份的事情了吗?陆汝海和季焕丽到底是谁,你们为何要舍弃姓名,变成两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不过抱歉,我不能给你答案。”
“那没什么,我想问你第二个问题,老妈的死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什么意思,她是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警方也排除了我的嫌疑!”陆汝海的目光倏地锋利起来。
“很抱歉,关于这件事我同样掌握了证据。”陆之帆将手机打开,然后播放了那首旧唱片里的歌曲。
当陆汝海听到他与季焕丽的对话时,不禁一惊:“你从哪些得到这个东西的?”
“这么快就着急了,失态了,还是说秘密被人揭开一角,心生恐惧了呢?”陆之帆咄咄逼人。
“你闭嘴!”陆汝海脸色一变。
陆之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己敬爱的爸爸出现这种锋利对峙的画面,事实是他们已经成了这场父子大战的主角!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陆之帆抬起手臂,轻轻压下父亲的手指:“为什么妈妈会说你是杀人犯,你们口中的公平交换又是什么,还有,你到底做了什么,会让妈妈用到遭天谴和罪不容诛这种词汇,而你又改变了哪些孩子的命运,和那个黑涡计划有什么牵扯,你一一说清楚!”
问题就像连珠炮,精准地射向陆汝海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此刻,怒火和困惑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陆之帆已经彻底深陷其中。
起初,他并不想深究其中谜团,在他得到那段对话后,便不能对这些被掩藏的秘密视而不见了。
他要,找到真相!
平日里那个小男孩似的他在经历了母亲死亡后一夜间变了,变得让陆汝海不认识了,陆之帆的强硬和字字咄人将陆汝海逼进了绝望。
“啪!”
他忽然抬起手臂,给了陆之帆一记耳光。
清脆,刺耳,带着某种决绝!
陆之帆侧着脸,他也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沉默片刻,他才缓缓扭过头,目光交接的瞬间,眼中的深蓝已然化成了深邃的黑:“谢谢您,打醒了我。”
“你不该这么跟我说话!”陆汝海怒斥道,“我是你爸爸!”
“我是被你们领养的,你不是我爸爸!”陆之帆还击道。
“你住口!”陆之帆的话彻底将陆汝海激怒了,他推开饭桌,一把抓住陆之帆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明明非心中所想,却将这些话化成最锋利的匕首脱口而出。
陆之帆的身子稍稍上提,瞳孔中溢满不屑:“怎么了,又说中你的心事了吗,还是说你也想要杀了我灭口!”
“你……”陆之帆能够感觉到陆汝海攥住他衣领的手正在逐渐用力,他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几秒钟,陆汝海蓦然松开了手,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瘫坐在了椅子上。
陆之帆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心也被刺得千疮百孔。
这场所谓的父子对决,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必输之战,一开始,就注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老妈的死是为了要守住你们的秘密吧,那个秘密太重了,压到她无法喘息了,也或者是她根本无力承受,对吗?”陆之帆咬了咬嘴唇:“为了这个秘密,你甚至都无法保证她的生命,对吗?”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找到真相,从我口中问出个所以然真就那么重要吗?”
“没错,这个世界的肮脏,只有真相能够洗净。”
“真相能够洗净?”陆汝海冷笑道:“我活了五十年,懂得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无知胜先知,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危险。我并不想对你证明什么,也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你妈妈的死与我无关。”
说完,陆汝海起身便欲离开。
“请等一下,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完。”陆汝海停下了脚步。
“你真的是黑涡计划的执行者吗?”
陆汝海没回头,也没有吱声。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计划?”
陆汝海仍旧不回答。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那天我去公司送资料,在你办公室见到的那个男人,你说对方是保险公司的,我想应该不是吧。”
“为什么?”
“你们关系匪浅,否则你不会让他轻易进入办公室,再有,当时他过去并不是为了见你,而是有东西要交给你吧。”
听到这个回答,陆汝海还是有些震惊。
“那个消失在监控录像中的手包就是最大的证据!”
陆汝海佯装镇定地转身离开,陆之帆却仍不肯放弃:“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拥有一张死人的人!”
最终,陆之帆也没有从陆汝海口中得到想要的一切,陆汝海隐藏的秘密太多了,也将自己藏得太深了。
大年初一,只留下陆之帆一人,落寞地站在那里,桌上的饺子冷掉了,就像这场戏,盛大的开场后,却意外散场了。
陆之帆低头看看,他的体腔已经被掏空,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他想要躬身捡起它们,却发现已是无能为力。
那一晚,陆汝海没有回家,陆之帆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睡意全无。
他闭上眼睛试图与这个世界隔离,又不敢做得彻底,生怕真的被这个世界遗弃。
2012年的农历新年,本该是全家团圆,喜庆热闹的日子,陪伴陆之帆的却是一个接一个残酷的真相,还有无尽的冰冷。
『04』
此时此刻,鼎泰大厦董事长办公室内,陆汝海正坐在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脑里的视频,这是不久之前,那个叫做“严可起”的男人给他送来的。
他按下了暂停键,周遭的世界倏地静谧下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白天和陆之帆对峙的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也不知道陆之帆是如何获知那些秘密的,他隐藏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被知晓了。季焕丽死后,他已经将她的房间彻底搜索了,自信不会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陆之帆又是从何处获知他们身份的,还有那一段他们对话的录音。
真是该死!
睁开眼睛,再次回到这个黏稠的世界。
陆汝海轻轻拉开抽屉,从最深处摸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三口合照,照片中季焕丽抱着的婴孩便是陆之帆口中的邓小兵。
季焕丽死了,掌握这个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如果他死了,恐怕这些事情就要彻底埋入这座城市脚下了。
细细想想,也感觉恐怖吧,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出生长大,喜怒哀乐,直至死亡,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喜欢将秘密埋在城市深处,直到被彻底吸收。
熙熙攘攘,最后互相交融,化成一片怪异的铅灰。
季焕丽死后,陆汝海夜夜失眠,即使偶尔睡着,也会掉进噩梦。
它们幻化成了有无数吸盘触手的怪物,轻轻附着在他身上,他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身体迅速干瘪下去,直至化成一堆烂皮子。
他曾经十分自信,自信自己站在城市的最顶端,可以凭借手上的力量改变事情走向,人物命运,直至这一刻,他蓦然发现,自己的生活早已脱离了轨道,完全失控。
二十年前,他的儿子邓小兵死了,儿子的死却换来了一次命格改变,二十年后,当他真的站在这城市的顶端,俯瞰一切时,妻子却意外自杀,陆之帆也发现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之前那看似坚固美好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孱弱不堪。
他,妻子,儿子,合力摧毁了它。
耳边传来一个小女孩的笑声,咯咯咯,爽朗而清脆,然后那笑声变成了惨绝人寰的哀嚎,接着是由粗渐细的喘息声,带着对生命的留恋,最终化成了永恒的黑色潮汐。
一个接一个清晰的画面涌进脑海,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有男有女,有哭有笑,交杂着向他涌来,他们都在反复问着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要擅自改变我们的生活!”
陆汝海再次睁开眼睛,那些扭曲的脸不见了,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起身打开了所有照明设备,眨眼间,办公室便亮堂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害怕起来,他怕黑,怕那些声音,怕那些被操纵了生命最后死去的人们找上他报仇!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几个月前,那个叫做张锦的男人就是这么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短暂却痛苦的一生。
这应该解脱了,从那纠缠多年的心魔中解脱了,而他,陆汝海依旧要在这翻涌的欲海中浮沉。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是城市大浪的弄潮人,现在才蓦然发现不过是被操纵的人偶罢了,一举一动都被人事先设定好,等待他的,只有依照那个剧本,顾自演绎下去。
其实,当陆之帆向他问出那些问题的时候,他并非不想回答,而是那些真相带着难以预测的杀伤力,告诉陆之帆等于将他推向死亡边缘,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即使预料到了,也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多么无可奈何的理由。
虽然陆之帆是他的养子,但毕竟养育了二十年,在他眼中,他们与亲生父子已无差异。
而今天,父子二人却站到了对决的两侧。
对决还是死亡?
这十几年来,陆汝海偶尔也想起他正在做着的这些事情,从没有一刻像现在充满了厌恶和愧疚。
他不知道这条路还要继续多久多远,他也不知道陆之帆会在这场真相的追逐中面临怎样的境遇。
“我是想要忘记,可我忘记不了,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事实的,我们擅自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我们是罪人……”耳边再次回荡起了季焕丽的那句话。
她说得没错,他擅自改变了那些孩子的命运,他为了一己私欲,心中幻想的一切而出卖了灵魂。
他是罪人吧。
将来下了地狱,也会永世不得超生吧。
呵呵呵。
还真是凄惨!
陆汝海轻轻拉开窗户,生硬的夜风闯了进来,也让他越发清醒:要结束这一切了吗?
错了这么多年,或许是时候揭开这些罪恶了吧,最重要的是这样能够最大限度保护陆之帆,虽然会让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但是起码会留住他的性命。
保护儿子,成了陆汝海这一刻最强烈的信念。
他关上窗户,坐了回去。
他轻轻打开一侧的壁橱,将里面的黑箱子取了出来,又给司机老徐打了电话:“速来公司。”
十分钟后,老徐便匆匆赶到办公室。
这些年,除了季焕丽和陆之帆,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便是有着二十年友谊的发小老徐了。
“你还好吧?”看陆汝海脸色不好,老徐关切问道。
被浓重心事左右的陆汝海根本没有发觉老徐达到公司的速度非常比往日快了一倍:“我没事,你快把这几个箱子搬到车上。”
“这箱子里是什么,好重!”老徐搬起其中一个,不禁问道。
“别问了,快搬下去吧。”
老徐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陆汝海摸出手机,他想要给陆之帆打电话,思忖了半天,最终没有拨出去。
将手机塞回口袋,转身的瞬间却看到几个着装怪异的人站在了身后。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陆汝海意识到这些人来者不善。
那些人穿着奇怪的蓝衣服,从头到脚全部被紧紧包住了,看上去好像多胞胎,其中站在最面前的一位说:“我们是专程来找你的,陆老板,不,应该说是邓天霖邓先生。”
他们竟然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确实来者不善!
“你们想要干什么?”陆汝海不断后退,手则伸进口袋,摸出了那把托人购买的自制手枪。
“你是不是已经后悔做了那些事了,不然也不会将这些黑箱子搬下去。”说话的还是那个站在最前面的蓝衣人。
“我请你们离开,否则我会报警。”
“报警吗,你不就是想要去公安局吗,准备告发这一切吗?”
“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陆汝海已经摸到了手枪,他默默计算了距离,并且在脑海中模拟出了即将出现的对决画面。
“听不懂也无妨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可以去那个世界找你老婆和儿子了!”说着,那几个蓝衣人倏地窜了上来。
陆汝海本能地摸出手枪,瞄准其中一人,瞬间扣动扳机,却是哑炮。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被扑倒在地。
子弹呢?
枪膛里的子弹呢?
“好了,做了他吧。”陆汝海抬眼的时候,刺目的灯光落进瞳孔,那些蓝衣人迅速淹没在光线的海洋中了,然后他逐渐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人抬脚踩住了他的脸,接着用力碾压:“枪膛里的子弹早就被我卸光了。”
“你……”喉咙里哽着一口气。
“哼。”一口冷笑,“怪就怪你太信任我了,再见了,我的老大哥。”
“你……”陆汝海已经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庞了,却能分辨出那个声音是老徐的,“为什么……”
“不好意思,虽然你我是发小,我也是你的专职司机,但我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老板的雇员,老板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我的工作就是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老徐淡定自若地说。
陆汝海太悔恨了,这么多年,他用疑心推开了很多人的靠近,却从未想过最信任的人却是藏匿最深的间谍!
“等一下把他做了,再给他儿子发一个信息,引他过来……”老徐低声指示,陆汝海试图起身。
他要保护儿子,他要保护陆之帆。
可是,他再也做不到了。
“求求你们……”
老徐轻轻咳嗽一声:“好了,你们做吧,我要回家陪老婆儿子看电视了,千万做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