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庞德贝先生
庞德贝先生不是格伦第太太,他又是谁呢?
哦,就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对另一个毫无感情的人所能达到的精神上的联系而言,庞德贝先生几乎算得上格雷戈林的知心朋友。我说庞德贝先生“几乎是”格雷戈林的知心朋友——如果读者宁可采用另外一种说法,也可以说“远非是”格雷戈林的朋友。
他是个富翁、银行家、商人、工业家,等等。一个身材魁梧、说话粗声粗气、眼睛老爱瞪视、笑声像铁器撞击的人。一个用粗糙的材料造成的人。为了造成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那材料好像已被拉长了。一个脑袋有前额鼓鼓囊囊、太阳穴上青筋暴突的人,脸上的皮肤绷得那么紧,好像硬把眼睛睁开,把眉毛抬高了。一个外表像充满气的气球,随时会腾空而去的人。一个对自己白手起家的历史老是夸不够的人。一个老是扯着铜锣似的嗓门儿宣称自己过去的无私和贫困的人。一个貌似谦恭实则盛气凌人的人!
庞德贝先生比他那位极其讲究实际的朋友小一两岁,但看上去却显得老一些。他那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便再往上加上七八岁,也不会令任何人诧异。他的头发不多。你也许会突发奇想,觉得他的头发是谈话太多谈掉的;剩下的那部分头发杂乱无章地竖立着,那样子好像也一直处在夸夸其谈的劲风的袭击中。
庞德贝先生在自己生日这天待在石头院的正厅里,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一边烤着火,一边向格雷戈林太太发表议论。他站在炉火前,一方面由于春天的下午天有些冷,尽管有太阳的照耀;另一方面由于石头院墙上的石灰泥总是那么湿漉漉的,仿佛经常有喜欢潮湿的鬼魂出没;再一方面是由于他可以由此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以便把格雷戈林太太镇住。
“我当时脚上连一只鞋都没有。至于袜子,我连这名称都没听说过。白天我就在阴沟里度过,晚上就睡在猪圈里。我十岁的生日就是这样过来的。这并不是说阴沟对我很新鲜,因为我就是生在阴沟里的。”
格雷戈林太太是个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眼圈淡红、经常用披巾把自己裹成一团的人,无论精神上、体质上都十分虚弱。她老是吃药而不见效,偶尔显示出一点儿生气时,又总是被压在身上的沉重的事实弄得昏昏然。格雷戈林太太希望那是一条干阴沟。
“不!潮湿透了。里面的水有尺把深。”庞德贝先生说。
“那准会让小孩子伤风的。”格雷戈林太太说了自己的看法。
“伤风?我一生下来就患肺炎以及其他各种炎症。我相信,凡是容易发炎的器官都发过炎。”庞德贝回答,“多少年来,我都是世上一个最苦命的人。我那么多病,老是呻吟、叹息。我穿得那么破破烂烂,龌龊不堪,就是让你用火钳把我夹起来,你都不会乐意干的。”
格雷戈林太太胆怯地朝火钳看了一眼,那是像她这样一个低能者此刻能想到做的最合适的一件事。
“我是怎样奋斗过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庞德贝说,“我想,我是有决心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成了一个有决心的人,我想那时我是有决心的。不管怎么说,我活到了今天,格雷戈林夫人。此事除了感谢我自己,没有人值得感谢。”
格雷戈林太太温顺而怯懦地希望,他的母亲应该——
“我的母亲?早跑掉了,夫人!”庞德贝说。
格雷戈林太太像往常一样吓呆了,失却了勇气,不敢再说话。
“我的母亲把我丢给了我的外祖母,”庞德贝说,“就我记忆所及,我的外祖母是世上最恶、最坏的老太婆。如果我碰巧得到一双鞋子,她会把它拿走,卖掉换酒喝。噢,我还见过我那位外祖母早饭以前躺在床上一口气喝了十四杯烈性酒呢。”
格雷戈林太太胆怯地笑了笑,再没有别的富有生机的表示。这个女人看上去(她总是那副模样)像一块用劣质材料制成的水晶,因而里面不那么透明。
“她开了一个杂货店,”庞德贝接着说,“把我放在一个装鸡蛋的箱子里。这个破旧的鸡蛋箱子就是我婴儿时代的摇篮。一旦我长到能够出逃的年龄,我自然就出逃了。我于是成了一个流浪儿:原先只有一个老太婆虐待我,让我受饥挨饿,这回是所有的人都虐待我,让我受饥挨饿。他们是对的,他们没有必要不这样做。我是讨人厌的东西,一个累赘,一个祸害。这一点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他为自己曾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获得过这样崇高的社会声誉,成为一个讨人厌的东西,一个累赘和一个祸害而感到十分的自豪。经过三次大声地吹嘘自己的这段历史后,他的虚荣心才得到了满足。
“我想,我得渡过难关,格雷戈林夫人。不管我能不能渡过难关,夫人,我必须渡过。尽管没有人丢给我一把救命的稻草,但我还是渡过了难关。流浪儿、小听差、苦工、搬运工、小职员、总经理、小合股人、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这就是我的履历和创业史。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从商店外的招牌上认识了字母,格雷戈林夫人,又在一位跛脚的酒鬼、一位判过刑的小偷、屡教不改的无赖的指导下,学会观察伦敦圣·盖尔斯教堂尖塔上的钟,从而第一次说得出钟面上的时间。把你们这个区的学校,你们的模范学校,你们的职业学校,你们学校所面临的一切困境都说给约瑟亚·庞德贝听听吧。约瑟亚·庞德贝会坦率地告诉你们合理的、正确的一切的——他自己没这样的好机会——但让我们培养出一批讲究实际、拳头有力的人来吧——他所受的那种教育不适合所有的人,他很清楚这一点——他受的教育就是那个样子。然而,你可以强制他吞下滚烫的油,但你永远不能强迫他隐瞒生活中的事实。”
正当他把话说到兴头上,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却突然停了下来。他停下来是因为他的非常实际的朋友领着两个小犯人走进了屋子。当他那位非常实际的朋友看见他时,也停了下来,并带着责备的眼神看了露易莎一眼,那意思是说:“看看你的庞德贝吧!”
“嗨!”庞德贝大声嚷嚷,“怎么回事?小托马斯为什么这样垂头丧气?”
他嘴里说着小托马斯,但他的眼睛却看着露易莎。
“我们在偷看马戏,”露易莎轻蔑地喃喃自语,眼睛抬也不抬,“结果被父亲逮住了。”
“格雷戈林太太,”她的丈夫很不客气地说,“我本来应该在这时候看见我的孩子在读诗歌的。”
“天哪,”格雷戈林太太抽抽搭搭地说,“这怎么行呢,露易莎,托马斯!我真对你们感到十分惊讶。我敢说你们足以使人后悔有个家了。我确实想说我希望没有这个家。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事?我倒很想听听。”
格雷戈林先生似乎对这一番痛切的言辞没有什么好印象。他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我现在头上的神经就跳起来了。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去看看那些专为你们陈列的贝壳、矿石和其他东西,而偏偏要去看马戏呢?”格雷戈林太太说,“你们和我一样都知道,没有一个年轻人有过教马戏的老师,或者在陈列柜里藏着马戏,或者上马戏课。那么,你们怎么会想去知道马戏班的事呢?如果你们愿意去做的话,我相信你们要做的事已够多了。我的头现在疼得厉害,你们应该注意的那些事实,我连一半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那就是原因!”露易莎噘着嘴说。
“别对我说那就是原因,因为原因这东西是没有的,”格雷戈林太太说,“赶快去研究你们的什么学吧。”格雷戈林太太不是个科学人才,通常她都是用这样笼统的命令打发她的孩子去选择他们的研究项目。
确实,格雷戈林太太所掌握的事实是少得可怜的;格雷戈林先生抬举她,跟她结婚,是出于两方面的原因。首先,在计算方面,她是最令人满意的。其次,她不会“胡思乱想”。所谓“胡思乱想”,他指的是幻想;确实,与一个没有完全成为白痴的人一样,她的脑子里很可能没有这一类东西掺杂在内。
当剩下她单独与她的丈夫和庞德贝在一起时,这种局面本身就足以使这位可敬的夫人惊慌失措,用不着她与任何事物之间再产生什么冲突。就这样,她再次变得很消沉,没有人再去理会她。
“庞德贝,”格雷戈林说,一边把一把椅子拖到炉火边,“你一直很关心我的孩子——尤其是露易莎——那我就不再说道歉的话了,但我对这次所发现的事确实很恼火。我一直很有系统地致力于我的孩子的理性教育,这你是知道的。理性是教育应该培养的唯一能力,这你也是知道的。然而,庞德贝,从今天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来看,虽然它本身是件小事,托马斯和露易莎的脑子里似乎钻进了什么东西,这东西是——或者宁可说不是——我真不知道如何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好了——这东西从来不是我主张培养的。在这东西中,与他们的理性毫无关系。”
“有滋有味地去看一班流浪汉,当然没有理性可言,”庞德贝回答,“当我自己是个流浪汉时,就没有人怀着兴趣看过我;我知道这一点。”
“问题是,”这位非常实际的父亲眼睛看着炉火说,“这种庸俗的好奇心是怎样产生的呢?”
“我来告诉你怎样产生的。从无聊的想象中产生的。”
“我希望不是,”非常实际的人说,“但我承认,在回家的路上,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疑虑。”
“从无聊的想象中产生的,格雷戈林,”庞德贝重复说了一遍,“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坏事,对于像露易莎这样的女孩儿来说,更是一件该诅咒的坏事。我应该请求格雷戈林太太原谅我说话粗鲁,但她知道得很清楚,我并不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谁要是希望我温文尔雅,那他一定会失望的。我没有受过温文尔雅的教育。”
“会不会,”格雷戈林把手插进口袋里,思索着说,“会不会有某个教师或用人曾经向他们暗示过什么?露易莎和托马斯会不会读过什么东西?尽管防范得严,会不会仍有什么无聊的书籍进了这幢房子?因为,对于从摇篮时代起就受到循规蹈矩的实际教育的人来说,这事太奇怪,太不可思议了。”
“等一等!”一直站在炉火跟前的庞德贝突然以谦卑的口吻叫了起来,那声音似乎要把室内的家具炸开,“你们学校里就有一个流浪艺人的孩子吧。”
“塞西莉亚·朱帕。”格雷戈林带着略为吃惊的神色看着他的朋友说。
“等一等!”庞德贝又叫了起来,“她是怎样进去的?”
“哦,事实是,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孩子。她特地上这里来申请入学,因为按规定她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镇——噢,你说对了,庞德贝,你说对了!”
“等一等!”庞德贝又一次叫了起来,“她来的时候,露易莎看见她了吗?”
“露易莎肯定看见了她,因为是她向我提起她的申请的。我相信,露易莎看见她时有格雷戈林太太在场。”
“请问,格雷戈林太太,”庞德贝说,“这事究竟怎么发生的?”
“哦,我这倒霉的身体!”格雷戈林太太回答,“那女孩儿想进这所学校,格雷戈林愿意女孩子进这所学校,露易莎和托马斯两人都说这个女孩儿想进这所学校,而格雷戈林先生也愿意女孩子进来,事实既然如此,我怎么可以有相反的意见呢。”
“现在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吧,格雷戈林,”庞德贝说,“把这个女孩子撵走,事情也就结束了。”
“我很赞成你的意见。”
“说干就干,”庞德贝说,“从儿童时代时,这一直是我的座右铭。当我觉得自己可以逃出鸡蛋箱子和我的外祖母的掌心时,我就即刻采取行动。你也这样做吧。说干就干!”
“你要走了吗?”他的朋友问,“我有她父亲的地址。也许你不会不乐意跟我一起到镇上走一趟吧?”
“绝对不会不乐意,”庞德贝先生说,“只要你马上动身就行。”
庞德贝先生把帽子往头上一抛——他总是抛帽子,表示他在自我奋斗中始终是个大忙人,没有时间去注意戴帽子的方式——然后把手插进口袋,踱步进入厅堂。“我从来不戴手套,”这是他的口头禅,“我爬梯子时就不戴手套。如果戴上手套,就爬不了这么高了。”
当格雷戈林上楼找地址时,他被留在厅堂里踱了一两分钟的步,随后他打开通向孩子们的书房的门,探头看了看铺了地毯的宁静的房间。这房间尽管摆着书架、陈列柜和五花八门的学术和科学的研究设备,但仍有一种理发厅所具有的令人适意的感觉。露易莎没精打采地倚靠在窗口边,眼睛向着外面,但并不在看任何东西;而小托马斯则站在那儿对着炉火怄气,一副要报仇雪恨的样子;亚当·斯密斯和马尔萨斯,两个更小的格雷戈林,被强制上课去了;而小简妮则用石笔和泪水把自己的脸弄得像一大片受了潮的白黏土,她刚才在演算普通分数,边演算边睡了过去。
“现在没事儿了,露易莎;没事儿了,小托马斯,”庞德贝先生说,“你们以后再不要这样了。我敢担保你们的父亲已经消了气。喂,露易莎,我这句话值得你的一个吻吧?”
“你要吻就吻吧,庞德贝先生。”露易莎回答。她冷冷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穿过房间,僵硬地朝他抬起脸,把头扭过一边。
“你永远是我的宝贝;不是吗,露易莎?”庞德贝说,“再见,露易莎!”
他走开了,但她仍站在原地,用手帕用力擦他吻过的脸颊,直到那里开始发红。五分钟过去了,她仍在做这件事。
“你这是何苦呢,露?”她的兄弟沉着脸规劝她,“你会在脸上擦出一个洞来的。”
“如果你愿意,汤姆,你可以用小刀把这块肉挖下来,我决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