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主旋律
庞德贝和格雷戈林此刻前往的科克敦是事实的一个胜利;它与格雷戈林太太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被幻想玷污过。在继续下面的曲子以前,让我们先把科克敦这个主调音弹奏一下吧。
这是一个用红砖建造的市镇,或者说,如果没有尘烟的污染,那些砖块本来是红色的;但是,事实明摆着,它变成了一个由不自然的红色与黑色调和而成的市镇,就像野蛮人涂抹的花脸一般。镇上到处都是机器和高大的烟囱,从烟囱里冒出无数条长蛇似的浓烟,永远拖着尾巴,永远在盘旋。镇上有一条黑色的水渠,一条流着紫水、散发着染料臭味的河流,河两旁一组组高大的建筑上开满了窗口,从那里整天传出叽叽嘎嘎、颤颤抖抖的声响。蒸汽机上的活塞单调地上下移动,就像心情忧郁的大象疯狂地摆动着它的脑袋。镇上有几条一模一样的大街,许多条一模一样的小巷,居民也彼此相似:同一个时间出出进进,在同一条铺路上踏出同样的足音,做同样的工作。对他们来说,今天与昨天和明天没有什么两样,今年就是去年和明年的翻版。
科克敦的这些特征大致上与它赖以生存的生产活动分不开;与科克敦分得开的是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舒适的生活条件,以及造就贵妇人所需的那种闲情逸致——我们先不必问贵妇人的闲情逸致为何物——那些贵妇人只要听人提一提这个地方都会让她们受不了。这里还有其他的一些特征,那都是自发形成的。下面这些就是。
在科克敦,除了极其实用的东西外,几乎一无所有。如果某个教派的信徒要在那儿建造一所教堂——就像十八个教派的信徒已经做过的那样——他们一定会把它建成一个敬神的红砖货栈,偶尔在屋顶上搭上一个鸟巢,里面放一口钟(只有特别讲究的教堂才这样做)。唯一例外的是那所新教堂;那是一所涂了灰泥的大楼,门上有一个方形的钟阁,边上有四个小尖角,看上去像四条雕了花的木头腿儿。镇上公共场所的招牌一律漆上黑白分明的字。监狱可以派作医院用,医院可以派作监狱用,市政厅既可以作为医院也可以作为监狱,或者两者兼用,或者再派别的用途,因为建筑物上任何可以区别的地方只是某些装饰。事实,事实,事实,在物质方面,随处都表现为事实;事实,事实,事实,在非物质方面,也随处表现为事实。那所麦契克姆奇尔德学校就是一整个事实,那所工艺设计学校也是一整个事实,雇主和用人之间的关系也都是事实,产妇医院和公墓之间的一切也都是事实;只有那些你不能用数字表示,不能在最便宜的市场上买进,再在最昂贵的市场上卖出的东西才不是事实,过去不是,将来不是,永远不是,阿门!
一个奉事实为神圣,把自己的主张推行得那么淋漓尽致的市镇,一定治理得很好吧?唉,不,治理得并不好。怎么会呢?我的天哪!
可不是!从各方面看,科克敦不像经得起烈火考验的金子那样是从自己的熔炉里提炼出来的。首先,此处有一个令人费解的谜:究竟是些什么人属于这十八个教派呢?不管是谁属于这些教派,里面肯定没有工人。星期日上午从街上走过,你会觉得非常奇怪:尽管教堂的钟当当地响个不停,那声音足以使病人和神经质的人听了发疯,但仍很少有工人被它从自己的住处召唤出来,走出密不透风的家,走出住宅区;他们宁可没精打采地在街上闲逛,用眼睛瞧瞧那些教堂,好像那里发生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这一点并非只有外地人注意到,科克敦一个地方组织也在关心这件事:下议院每次召开会议,人们都可以听到这个组织的成员义正词严地要求议会通过立法强制这些人皈依宗教。另外还有一个戒酒协会抱怨说,这些人常常酗酒,他们还用图表表示他们确实酗酒,在各种茶会上。他们还证明:没有任何方法,包括人为的和神力的(除非给他们颁奖),能够使他们戒除酗酒的不良习惯。于是,一些制药商和药剂师使用另一种图表来证明:这些人如果不酗酒,就会吸鸦片。一位资深的监狱牧师则用更多的、比前面那些更具说服力的图表来证明这些人经常去一些见不得人的下流场所,在那里听下流歌曲,看下流舞蹈,或者干脆自己也参加进去。还有一位到明年生日就满二十四岁、因犯法而判了十八个月单独监禁的人现身说法(且不论这个人说的话是否靠得住),他说自己就是从那些地方开始堕落的。他还确信无疑地认为,如果不是那样子,他肯定能成为一位最有道德的模范人物。再以后就应该说到格雷戈林先生和庞德贝先生了,这两位绅士此刻正走在科克敦的街上。两人都非常讲究实际,他们能从自己的经验出发提供更多的图表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们拿得出曾耳闻目睹的许多事例来说明它——总之,他们的论据一目了然——先生们哪,那些人都是乌合之众呢。先生们哪,不管你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们从来不会感恩的;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们靠最优秀的人养活,他们买新鲜的黄油,只肯喝摩加[7]咖啡,专挑肉中最好的部分,但还是永远不满足,永远不服从管理。总之,一首古老的儿歌正好说出了这种意思:
从前有个老太婆,你道她活得如何?
她整天无事可做,只知道吃吃喝喝,
吃吃喝喝已成了她全部的生活,
可是这老太婆牢骚话仍然很多。
我在想,在科克敦居民与小格雷戈林之间是否可能存在某种类比呢?在今天,在我们神志清醒并掌握了数字时,我们当中就肯定不会有人再需要别人告诉他,科克敦的工人的生活中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多少年来一直遭到蓄意的蔑视吗?在他们身上,难道就不存在任何幻想需要宣泄,而不是在惊恐中苦苦挣扎吗?事情确实一目了然:工人们长时间从事单调的工作,必然渴望得到一点儿休息——放松放松自己,让心情变得愉快一点儿,让精神振作一点儿,让感情有一个发泄的机会——有个得到认可的假期,哪怕时间只够在欢快的乐队伴奏下规规矩矩地跳一回舞也行——总之,偶尔有点轻松的消遣,连麦契克姆奇尔德都享受不到的消遣——这种要求,只要创造的法则存在一天,就必须得到满足,应该得到满足,否则,事情就必然乱套了。
“这个人住在波兹恩街,我不认识波兹恩街,”格雷戈林先生说,“这地方在哪儿,庞德贝?”
庞德贝先生知道它在镇中心某个地方,但具体在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因此他们只好停下来寻找。
正当他们在寻找地址时,一个格雷戈林认识的女孩子突然从街的拐弯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喂!”他说,“站住!你上哪儿去?站住!”第二十号女生于是站住了,心慌意乱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
“你为什么不成体统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格雷戈林说。
“有人——有人追我,先生,”女孩子喘着气,“我想躲开他。”
“有人追你?”格雷戈林说,“谁在追你呢?”
这问题马上有人出乎意外地为她作了回答:那位缺乏血色的比泽莽莽撞撞地从拐弯处跑上来,万没料到人行道上会有什么障碍物,结果与格雷戈林先生撞了个满怀,并被反弹到马路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孩子?”格雷戈林说,“你在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莽莽撞撞地冲过来呢?”
比泽把撞丢的帽子捡起,后退了一步,用手指擦了擦额头,声辩自己不是故意的。
“就是这个男孩儿追你吗,朱帕?”格雷戈林问。
“是的,先生。”那女孩子很不情愿地回答。
“没有,我没有追,先生,”比泽叫了起来,“是她要逃走,我才追的。马戏班里的人从不在乎讲不讲真话,先生;他们不讲真话是出了名的。你知道,马戏班里的人从不在乎讲不讲真话,”他冲着西丝说,“这一点全镇的人都清楚,就像——先生,就像马戏班里的人不知道乘法表一样。”比泽用这样的话来试探庞德贝先生。
“他装鬼脸来吓唬我。”女孩儿说。
“啊!”比泽叫了起来,“啊!你和他们是一路货色!你不就是个马戏班的戏子吗!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先生。我只是问她打算明天怎样来为马下定义。我把马的定义又给她说了一遍,她就逃开了,我于是就追她,先生,我只是为了让她知道被提问时怎样回答。如果你不是个马戏班的戏子,你就不会想到用这样的话来中伤别人!”
“看样子他们都知道她的职业了,”庞德贝评论说,“再过一个星期,全校的学生都会排着队去偷看马戏了。”
“不错,我也这样想,”他的朋友回答,“比泽,你转身回家去吧。朱帕,你再等一会儿。孩子,别让我再看到你这样跑来跑去,我会去告诉你的学校的校长的。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吧。去吧。”
那男孩儿站在那里飞快地眨巴着眼睛,又用手指擦了擦额头,瞟了西丝一眼,然后转身走掉了。
“好了,小姑娘,”格雷戈林说,“把这位绅士和我带到你父亲那里去吧;我们正要去找他。你手中拿的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杜松子酒。”庞德贝说。
“哎呀,不是的,先生!是九合油。”
“什么?”庞德贝先生大声问。
“九合油,先生。用来给父亲擦身子的。”庞德贝先生听了后哈哈大笑起来:“见鬼,你为什么要用九合油给你父亲擦身子呢?”
“这是我们这些人经常用的东西,先生,如果他们演马戏时受了伤。”那女孩子回答,一边回头看看,想知道刚才追赶她的人是否已经走开了,“有时候他们会摔得鼻青脸肿的。”
“活该!”庞德贝先生说,“谁让他们这样好吃懒做呢。”那女孩儿抬起头看着他的脸,显得既惊奇又害怕。
“老天爷做证!”庞德贝说,“当我比你还年轻四五岁时,我身上受的伤严重多了,就是十合油,二十合油,四十合油也擦不好。我的伤不是因造什么型而拉伤的,而是被人打伤的。我不会在绳子上跳舞,只会在光秃秃的地面上被绳子抽打得蹦来跳去。”
格雷戈林先生虽然心肠也很硬,但决不像庞德贝先生那样粗鲁。总的来说,他的性格并非不仁慈;如果多年前他在结算自己的性格这笔账时不是出了什么大差错,那他很可能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当他们拐入一条小巷时,他以一种意在让人放宽心的口吻说:“这里就是波兹恩街了,是不是,朱帕?”
“这里就是,先生——如果你们不介意——这里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在朦胧的暮色中,她在一家简陋的、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的酒店的门前停了下来。这家酒店破破烂烂的,好像因为缺乏顾客光顾,它自己先养起了酗酒的恶习,走上了所有的酒鬼走过的道路,如今已到了彻底潦倒的边缘。
“只要穿过柜台上楼就是,先生,如果你们不介意,在那里等一会儿,我去拿一支蜡烛来。如果你们听见狗叫,那是快活腿儿,它只会叫,不咬人的。”
“快活腿儿和九合油,哈哈……”庞德贝先生发出破锣似的笑声,最后一个走进屋子,“像我这样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走进这里,真太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