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漏洞
格雷戈林先生心满意足地从学校走回家。这是他的学校,他想把它办成一所模范学校。他想让学校里每一个孩子都成为模范——就像小格雷戈林一个个都是模范一样。
小格雷戈林共有五个,每个都是模范。他们从童稚时代起就受到教育,像小兔子那样被人追赶。他们几乎在刚刚学会独立行走时,就被送进了教室。他们能够联想到的,或者说记得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块大黑板,旁边站着个干巴巴的食人巨妖,用粉笔在上面写出古怪的数字。
这并不是说他们听说过食人巨妖这个名字,或者知道食人巨妖是怎么一回事。事实禁止他们知道这一切。我用这个词只是为了说明教室这座城堡里的一个怪物,天知道他是由多少颗脑袋拼凑起来的,他囚禁了孩子们的童年,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他们拖进充满数字的阴森森的洞穴里去。
没有一个小格雷戈林曾经在月亮里看见过一张人的脸;但在他学会清楚地说话以前,他已经到那里去过。没有一个小格雷戈林曾经学过那首无聊的童谣:眨眼的、眨眼的小星星,你究竟是什么,引起我的好奇心!没有一个小格雷戈林曾经对星星产生过惊奇,每个小格雷戈林五岁时就能像欧文教授[2]解剖动物那样解剖大熊星座,像火车司机那样驾驶“查理的马车”[3]。没有一个小格雷戈林曾经把田野里的牛跟儿歌中那头有名的歪角牛联系在一起,那头牛曾经用角挑起一只狗,那狗又咬过一只猫,那猫又咬过一只老鼠,老鼠又偷吃过麦芽,或者跟那头名气更大、曾吞吃过大拇指汤姆[4]的牛联系在一起: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些著名人物,只知道牛是有几个胃囊的反刍四足动物。
格雷戈林先生直接回到他那个称为“石头院”的事实之家。事实上,在他建造石头院以前,他已经不再做五金批发的生意,如今他正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进入议会,充当一个算算账目的角色。石头院坐落在离一个大镇——据当今可靠的旅行指南,这地方叫科克敦——一二英里远的一片荒郊上。
石头院在郊外的田野上显得很有规则。没有一点儿修葺装扮的痕迹使景色中令人乏味的事实得以削弱或减色。这是一幢方方正正的大房子,一条阴暗的门廊遮住了正面的窗户,正如房屋主人的浓眉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样。这是一幢经过预算、核算、权衡和论证的房子。大门这边开六扇窗,那边开六扇窗;这一侧总共十二扇窗,另一侧总共十二扇窗,整个后部总共二十四扇窗。一片草坪,一个花园,一条林荫小道,都是方方正正的,好像是一本用植物划成线的账簿。煤气与通风设备、排水管与自来水管,用的都是上等的材料。铁夹板,铁梁檩,房屋的构造从上到下都有防火设备;机械的升降机可使那些带着扫把和板刷的女仆乘坐。心里想得到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
应有尽有?是的,我想确实如此。小格雷戈林们也都有各种门类的科学标本陈列柜。他们有一个小小的贝壳标本柜,一个小小的金属标本柜,一个小小的矿物标本柜;这些标本都排列得整整齐齐,贴上了标签。那些石块和矿物的标本看样子是用巨大的硬工具从五花八门的原物上敲打下来的。他们的做法与无聊的传说中的彼得·派帕[5]没有什么两样,尽管这彼得·派帕决不会进入他们的育儿室。如果贪婪的小格雷戈林攫取了比这更多的东西,慷慨的老天爷呀,那些被贪婪的小格雷戈林所攫取的东西又该是些什么呢?
他们的父亲怀着充满希望与满足的心情向前走着。在他自己眼里,他是一位慈祥的父亲,但如果让他对此下一个定义(就像让西丝给马下定义那样),他也许会把自己描述成一位“非常实际”的父亲。他对“非常实际”一词感到特别自豪,因为他觉得这个词特别适合他。在科克敦,不管举行什么公共聚会,在会上不管讨论什么题目,总有某个科克敦人会利用这个机会提到他的非常实际的朋友格雷戈林。这使这位非常实际的朋友很开心。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称号,而它又是大众公认的。
当他的耳朵受到音乐声的骚扰时,他已经来到市郊的一个中间地带,这里既不是镇,也不是乡,但也一样失去了宁静。在一个木头亭子里安营扎寨的马戏班正敲锣打鼓闹得沸反盈天。一面旗帜高高飘扬在这庙堂的上空,向全人类宣告:这里就是斯赖瑞的马戏班,欢迎购票入场。斯赖瑞本人像早期哥特式教堂神龛里的一尊结实的现实雕像,胳膊肘上挂着个钱箱,正在那里收钱。约瑟芬·斯赖瑞小姐,正如那些又长又窄的招贴广告所宣传的那样,此刻正以其优美的姿势开场表演提洛尔马上花样舞。在那天下午其他一些赏心悦目、非常有道德、非亲眼所见难以置信的节目中,有西格纳·朱帕“带着他那条训练有素、善耍把戏的狗‘快活腿儿’上场助兴”。朱帕还将表演“惊人的绝技”:反手将七十五枚百磅重的铁球抛过头顶,在空中形成一道铁流。这个节目在本地或世界各地从未有人尝试过,常常博得热情观众的阵阵喝彩,使表演者无法退场。“还是这位朱帕在表演的间隙将随时穿插他那趣味高雅的、莎士比亚式的插科打诨,使各种表演增光添彩。”最后,作为收场戏,他还将表演他最拿手的角色:那部新奇而令人捧腹大笑的马上滑稽剧《裁缝布伦福德之行》中的人物图莱街的威廉·布顿先生。
托马斯·格雷戈林当然不会去注意这些无聊的东西,他以一个讲究实际的人所应有的姿态走了过去,头脑里不是想着把这些吵吵嚷嚷的小人物抛开,就是想着如何把他们送进感化院。但是,路刚一转弯,他发现自己已在马戏场的背后,那里有一班孩子鬼鬼祟祟地聚集在一起,急切想窥视隐藏在里面的奇迹。
他若有所思,停下了脚步。“想不到这些街头流浪汉,”他说,“竟然把一所模范学校的小流氓吸引到这里来了。”
在他和那些小流氓之间有一块长着短短的野草、堆着干燥垃圾的空地,他从内衣口袋里取出眼镜,想看看这里有没有他叫得出名字的孩子,以便命令他离开。他这时所看到的是一个不可思议但又一目了然的现象:他自己的女儿,那位爱好冶金学的露易莎正透过一块杉木板上的一个小洞全神贯注地向里面张望,而他的儿子,擅长数学的托马斯则不顾体面地趴在地上,仅仅为了观看提洛尔马上花样舞表演中的马腿!
格雷戈林惊得目瞪口呆,他穿过草地来到那个败坏了他家门风的地方,把手同时搁在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身上:
“露易莎!托马斯!”
两个孩子都站了起来,红着脸,显得惊慌失措。但露易莎比小托马斯更大胆地看着她的父亲。小托马斯则根本不敢抬头,而是屈从地让自己像一架机器似的被拖回家去。
“是出于好奇、懒惰还是愚蠢!”格雷戈林说,一手抓住一个就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想看看马戏是什么样子。”露易莎简略地回答。
“马戏是什么样子?”
“是的,父亲。”
他们两人都绷着脸,显得很不高兴,尤其是那位女孩儿:在她很不满意的表情中,依稀透露出一线无处着落的光芒,一股无物可烧的火焰,一种或多或少伴随着生命本身如饥似渴的幻想,这种神态使她的脸显得有了光彩。但这不是属于天真活泼的年轻人的那种光彩,而是一种不确定的,热切而又疑虑重重的闪光,在这闪光中存在着某种痛苦,就像摸索着赶路的瞎子脸上变化的表情一样。
她现在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但不久就会出落成一个成年女子。她父亲看着她时心里就这么想。她长得很漂亮。要不是管教有方(他以非常实际的方式思考着),她就会任性胡为了。
“托马斯,虽然事实摆在我面前,我还是难以相信,像你这样受到良好教育、头脑聪明的人,竟然会带你姐姐来这样一个地方。”
“是我带他来的,爸爸,”露易莎赶紧说,“是我叫他来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很难过。听到这样的话我确实很难过。托马斯仍好不到哪儿去,而你则更坏,露易莎。”
她再次看着她的父亲,她的脸上没有泪珠儿。
“对于你们!对于托马斯和你,科学的大门是开着的。托马斯和你,可以说都是掌握了丰富的事实的人;托马斯和你,都是懂得数学的严谨的人;托马斯和你,却到这里来!”格雷戈林先生叫了起来,“到这个有失身份的地方来!我真感到震惊。”
“我有些厌倦了,爸爸,我早就感到厌倦了。”露易莎说。
“厌倦了?厌倦什么?”父亲吃惊地问。
“我不知道厌倦什么——我是厌倦一切事物。”
“别再说了,”格雷戈林冲着她说,“你太幼稚了。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他不再说话,直到默默走了半英里光景,才又神色严峻地开口说,“你最要好的朋友会怎么说呢?露易莎,难道你不在乎他们对你的好评吗?庞德贝先生会怎么说呢?”
一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女儿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强烈、锐利得惊人。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在他看她以前,她的眼睛已经低垂下去了。
“庞德贝先生会怎么说呢?”他很快又重复了一句。他痛心疾首地带着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回到石头院去,一路上不时地重复:“庞德贝先生会怎么说呢?”好像这庞德贝先生就是格伦第太太[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