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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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官窑弦纹盘口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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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定神闲,波澜壮阔

官窑是皇家窑口,不是官民的官。

宋以前没有官窑,只有贡品,像地方土特产,皇帝觉得好的,再来点,继续来,年年进贡。

18世纪,英国韦奇伍德瓷器要博得声名,极力争取为皇室烧造瓷器:女王若能使用,自然是最大的广告。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很成功,至今都在宣扬。这也算是贡品,或说,英国官窑。

宋代瓷器进贡给皇帝的自然不少,早期最有名的是定窑,但定窑常常口朝下趴着烧,所以口沿处没有釉,叫芒口,“不堪用”(但其实定窑有定窑的美和珍贵,仍受重视,芒口是个缺点,想到的办法居然是口上包金银,金银比瓷器贵多了)。于是又用汝窑,汝窑后世声名大噪为宋瓷之冠,与此不无关系。定窑、汝窑之外,景德镇的青白瓷也是。宋真宗景德元年进贡一批青白瓷大受皇帝喜爱,小镇还因此得名。其他越窑、耀州窑、龙泉窑等前前后后都有贡瓷。

到了宋徽宗这里,进贡的瓷器不能满足要求,干脆自己建窑来烧,才有了真正的官窑,算最早的央企。这和进贡的瓷器在身份上有了本质区别,亲生的。

徽宗美学素养高,既是一流画家,又是美学教育家——王希孟18岁完成不朽名作《千里江山图》,徽宗指导得好——对美的要求不比常人。皇帝是否亲自监督制瓷,史书上没有记载,甚至窑址至今是谜。

官窑设立的时间大约在政和年间,离北宋的灭亡不过十余年。因而北宋官窑的瓷器,数量极为稀少。

到了南宋,在最初的动荡之后,“直把杭州作汴州”,官窑再兴,建在了杭州。不过这时候设立官窑另有深意,目的是烧造礼器。北宋朝廷所用礼器在战乱中丧失殆尽,新朝廷只好另造。礼器原本多用金属,但材料难得,瓷器成了最好的替代方案。

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烧造什么样的器物,南宋官窑与北宋官窑,美学上一脉相承。

官窑瓷器被认为是宋代陶瓷美学的巅峰,可与汝窑比肩。事实上,一眼看去,北宋时期官窑和汝窑很相似。甚至有学者认为所谓北宋官窑,就是皇帝在汝州设立的窑场,单独为皇帝烧造瓷器。

这件官窑瓷瓶看上去并不复杂,却极具匠心。自上而下有三层:最上是瓶口,往下是颈,再是肩腹。每一层都有一圈圈突起,这种突起在颈部与肩腹叫弦纹——明明是突起却叫“纹”,可见纯粹出于装饰。口部就不叫纹,叫盘口,被视作结构性的改变。

盘口像是一个强音,如大石入水。往下,乐音渐缓,漾开了三层,颈部而下,再展开,如遇巨石,遇河岸,波纹一挤,密密层层。最后乐音与石与波浪都归于沉寂,水波不兴,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足微微往外张开,安静中有种上升的势头,动静相宜。又像力士叉开脚,肩负千钧,突显出瓶身的分量。足部还开有两洞,可以穿带,具体的作用并不清楚。

△ 图3.5 宋官窑弦纹盘口瓶 | 故宫博物院 藏

奇怪的是,如此精妙的造型,后世并未流传开来,大概出于禁中,民间不得一见。毕竟,官窑烧造时间既短,数量也极有限,落选的残次品又要打碎掩埋。

直到清代,这类造型的瓷器忽然得到宫廷的重视,雍正乾隆时期,皇帝钟爱有加,下旨御窑厂仿烧,宫里用来插花。插花的情形还被乾隆时期著名的西洋传教士郎世宁画下来。我在画册上见过两幅。除了花插的不同,两幅画上的瓷器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容易忽视的细节暴露了各自的身份:其中一幅,瓶身上有不规则细线,另一件没有。几乎可以断定,前者就是本文所述的这件,而另一幅上的是后来的仿品。真品仿品同拿来插花拿来画,地位相当,看得出皇帝的自信与自得。

这种细线却并非无足轻重。它叫开片,也叫冰裂纹。在宋代瓷器中,开片并不鲜见,但裂纹差异巨大:明代文人细细观察过种种不同的开片,并一一命名,排定座次——“冰裂、鳝血为上,梅花片、墨纹次之,细碎纹,纹之下也”(《遵生八笺》),又有叫“蟹爪纹”(《格古要论》)。

这件大瓶的开片纵横捭阖,疏密有致,是开片中的上品。

裂纹如闪电,咔嚓一声直贯而下,劈天斩地。有趣的是,瓷器烧好后开片是个漫长的过程,釉面开裂时,有金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甚至长达数月。行内的说法叫“惊釉”。惊字用得多好,一件大瓶置于案头,你正潜心默读,四下无声,忽然叮的一声,让人一惊。

因为完全无法控制,片的美与丑、品味高与低就全靠运气。开得好,如抽象画,妙手丹青。开得不好就细细碎碎啰啰嗦嗦,完全没有意境可言。

陶瓷之美,人力之外,还仰赖天工。除了釉面的裂纹,釉层的质感、颜色更是如此。

釉面如润如酥,泛着幽微的光芒,似有若无。在透明与失透之间,它呈现出某种青绿色调,难以形容,难以捉摸。

固然有运气的成分,背后却是对极致的追求。

宋代以前,所谓青釉,有偏黄,有偏绿,但都叫青釉,这是因为釉的组成基本相同,只是烧成氛围不同。所谓氛围,简单理解就是烧制时氧气与一氧化碳的浓度变化。氧气足叫氧化焰,一氧化碳浓叫还原焰。前者烧出的青釉偏黄,后者偏绿。当然,后者更难。想要烧出如官窑这般的釉色,需要高度成熟的烧造工艺,对温度与氛围的精确把握,这在那个仅凭肉眼观火测温的年代,难度可想而知。

于是,官窑表面温文尔雅,气定神闲,不假装饰;背后却是一代又一代匠人对技术的革新、经验的积累以及无可预料的运气。

它是控制与失控的较量,是人工与天然的共谋;是鬼斧神工,又是浑然天成;是不可捉摸、难以言表,又是精妙设计、神来之笔;是无限丰富的内心的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