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瓷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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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官窑笔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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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用之用

乾隆皇帝乱题诗题句的毛病是出了名的,他前前后后在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上题了五十五处,最后实在再无空白处,挤在最后一个角落写下“以后展玩亦不复题识矣”才放过了这个长卷。他到死也不知道,被他题满的那卷是伪作,而真迹窃喜地躺在库房中,直到数百年后重见天日,让后人唏嘘感叹:幸亏乾隆眼拙。

说这是恶习也不尽然,毕竟这并不出于他的发明。他只是虚心继承了汉族文人的传统。只不过有时候题得太多,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而且字还乏善可陈。

继承之外,还有发扬,就是要把诗题到瓷器上。前无古人。

画上题诗句,信笔写就。瓷器上难,墨不易写上去,即使写上去,一蹭就没了,干干净净。

这却也难不倒皇帝。

这件椭圆的器物背后,就题写了皇帝的诗句。

“椭片出越窑(?),较唐宋应久。非盘亦非碟,盛水不盈口。是诚无用器,何以宝同玖。徒因阅岁深,沧桑互珍守。髻垦七钉存,唐宋或弗取。”第五个字已经磨损无法识别。

这首诗保持着乾隆皇帝的惯常水准,如白话,不值得品评,但包含的信息倒很丰富。说这个“椭片”“非盘亦非碟,盛水不盈口”,所以是“无用器”,却像美玉般珍贵。皇帝说这完全是因为岁月的沧桑。

这种非盘非碟又不能盛水的椭片,其实是文人写字的用具,叫笔舔,舔字稍嫌不雅,又叫笔觇、笔掭,就是写字掭笔的用具——毛笔写字时时需要理顺笔锋,调整笔中含墨的多少。

它看上去的确平平无奇,一块椭片,又不是规则的椭圆,简直就像是匠人随手取块泥用手压平,然后稍做修整,上釉,扔进窑里一烧。

不过细看背部,就不能得出这样草率的结论。底部有七个小圆点,圆点是采用特殊的支烧方式留下的痕迹。这种方法叫支钉烧,是用钉状物把坯支起入窑烧造。这种方法可以使器物底部尽可能被釉覆盖(烧好后只有支钉处没有釉),却极费事,大大提高了烧制的难度。在历代的窑业中,用得很少。即使是在最鼎盛时期的清三代官窑,也只偶尔为之。

于是,这看似随意的椭片,却是“别有用心”。它没有具体的形,也没有特别的意,就是平平一躺,有如右军坦腹东床,自是一番潇洒风流。

椭片的边沿是一道黑线,如远山暗影,如书法家笔下的墨线,如屋漏痕。它时浓时淡,时而迟疑,时而利落。它沿着椭片不急不缓地绕了一圈。它的产生,是因为瓷质呈黑灰色(宋代以后瓷器的胎体绝大多数是白色,无论釉层是什么颜色),而这种胎体的转折处,釉层变薄(行内叫挂不住釉),胎的黑色就会泛出来。很难说这不是有意为之,同样是底部的边沿就做成了圆弧,看不到黑线。

△ 图3.4 宋官窑笔舔 |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这种看似“自然”的痕迹,出于刻意的人工。

表面非盘非碟,只是微微下凹的弧面,有如微风吹拂的湖面。这同样是出于使用的需要,却又不着痕迹。乾隆的诗中说无用之用,这里的“用”是说日常之用,如饥餐渴饮,而非文人之用如书如画。较之日常,文人之用都是无用,与明代文震亨《长物志》里所说的长物——多余之物,意思差不多,都带着几分骄傲。

表面的纹理极为特别,同样是开片,但对比官窑弦纹瓶(参看图3.5),笔舔上的开片有如从内部生长出来,仿佛本来就是釉层的一部分,而官窑弦纹瓶上,却容易让人感觉是“画”上去的线,是天工的妙手。

非但如此,将这件官窑笔舔置于传世的官窑瓷器间,也显得过于独特。官窑的那些典正、均衡、柔美的线条,优雅的风度,在这里无影无踪。但它却更能反映古代文人审美最高妙的追求:不事雕琢、浑然天成、大巧若拙。

一次意外的阅读让我找到另一个精彩的注脚。它出自了不起的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的名作《高堡奇人》。我惊讶地读到如下文字,简直就是对这件瓷器最精彩的描述:

没有任何形状。它什么东西都不像,也没有经过任何精心设计,只是一块无固定形状的东西。可以这样说,这东西只有内容,没有形式。

这件东西给人一种平衡感。整体的张力是稳定的。平静安宁。也就是说,这件东西能和整个天地和睦相处。它从天地而来,因此有一种内在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