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宅湮没幽径里,碎陶犹在如霓虹
不多时,伙计果然端了两个空茶碗上来,往二人跟前一摆,行云流水般地耍了几个把式,热水从一尺来长的壶嘴冲进碗里,没有洒出一滴,任西东和卢芳都忍不住叫了声好。
那伙计虽然口里谦虚,但脸上还是掩饰不住得色。任西东打赏了他几个铜板,又问道:“你们这茶馆,可是老字号?”
伙计点头:“客官说的不错,咱家可是储奇门最老的茶馆了,价格公道,茶叶上好,又托了来往客商的福,一直在这里做此营生。”
任西东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这里附近曾经有家大药行的宅子不?门口摆着石狮子,狮子玩的绣球是刻着各种珍贵药材的。”
这个茶博士看年岁也就三十多,对任西东所说的很是茫然,然而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对不住,这位客官,咱在这里干了十来年,倒从没有见过您说的宅子,兴许您记错了?”
“那这附近是否有些房子是你来之前就修的呢?”
“那可不少,”伙计指着自家的茶馆说道,“据说之前咱们的店面是朝着大树这头的,后来请先生看了风水,改了门,又种了树,垫了这台子,才是现在的模样。”
“为什么要改门啊,风水不好吗?”
那伙计笑了笑:“咳,我也是听说,说是原本茶馆附近有庸医医死了百十号人,所以阴气重,东家的长辈就请了风水先生来改运。”
任西东和卢芳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一动。卢芳做出害怕的样子:“你们这附近还有这样的故事呀,那医死人的庸医原本是在大树这头住着的吗?”
“应该是的吧,这树据说也是那个时候种下的,刚好是能挡一挡。”
任西东探出头,去看那棵树背后,然而只看到一间小药铺,看外面的木墙和门窗,也是充满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墙角的石基处还有水渍与青苔,看来也是修起来好多年了。
任西东叹了口气,心知这六十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或许知道了以往的故事,也是找不到老宅的残迹的。茶博士也不再跟他们多聊,忙别的去了。
卢芳起身抚摸着大树,对任西东说:“少爷,我猜咱们老宅多半就是在这一带了,当年走了以后,卖了宅子,说不定又交给别人拆卖了。名声不好的地方,也难保存下来。”
任西东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是听起来,依然有些难过。
卢芳又向着旁边的药铺走了几步,就下了高台,她回头看了看,突然“咦”了一声,在台子下凑近看,然后大声说:“少爷少爷,你来看。”
任西东立刻起身过去,只见卢芳指着高台斜坡下的侧面说:“这个,是不是那个石狮子啊?”
原来这高台本来就是垒出来的,想必当年是栽树的时候围了一圈支撑,慢慢地加石头加土,一点点夯实,树长大了这一片也就成了喝茶乘凉的台子,然而那些做地基的石头也从边缘处裸露了出来。其中有一个露着侧面,很明显就是一个石狮子,虽然灰头土脸,也被磨损得破破烂烂的,但狮鬃毛和铃铛等雕饰依然看得出来是很精美的。最为醒目的,是这横倒下的狮子前爪上抛起了一个球,那球也被土填了,但看得出是嵌套的多层镂空球,每一层都刻着各种药材的图案,有灵芝、人参等等。
毫无疑问,这就是盛隆药行的旧址了。
任西东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光是看这残破的石雕,就能够想象到当年的盛隆药行是多么兴旺,然而因为一个善念导致不好的结果,所有的一切都轰然倒塌,留下的只有不堪的传言。想一想似乎很难接受,但又无法找到更好的结局。
卢芳却因为看到这狮子而兴奋了起来,她看了看石狮子,又回头仔细打量着那家后来修的药铺以及这扩大了数倍的茶馆。最后指着两家房子的连接处说:“少爷你看,当年老宅卖掉以后,被拆了重修,但并不是全拆光的,老宅子用的木料石料好,他们肯定是利用起来的。这药铺后面的基石颜色跟前面的不一样,旁边那柱子也不一样,倒是跟这茶馆的是一样的。”
任西东听她这么一说,也起身来看,果然发现茶馆和药铺后半截都是“乙”字形,有个弯折,显然是顺势又加装了一些房子出来的。特别是两家靠近的地方,外墙的立柱和下面的基石颜色异常相近,基石是青石,立柱是黑红色的,而药铺前头则是红色的条石,立柱虽然刷了漆,但看着就略小了一圈。
任西东和卢芳走到两幢房子交界的地方,看到中间留着一条窄窄的缝隙,窄得只容他们侧身而过,两边墙上都是封死的窗户,积累了不少的灰尘、落叶和垃圾,隐隐发出一股潮气和霉味儿。
卢芳捂住鼻子,嘀咕道:“少爷,你不会真让我进去吧。”
任西东几下脱了外套递给她:“喏,你穿我的进去吧。”
卢芳给他推回去:“得了,弄脏了还不是我洗,横竖都是我的活儿,你穿着吧。”
两人也不管身后有几人好奇地打量着,侧着身子就挤进了那条缝隙。忍着难闻的气味和黑乎乎的灰尘,两人大概往里面钻了两丈深,忽然感觉到一松,竟然真的从缝隙中挤出来了。
卢芳一边嫌弃地哇哇大叫,一边拍着身上的灰尘。而任西东却一下子呆住了——
原来缝隙的尽头,竟是一个不大的空地,堆满废墟。这空地长宽也不过一丈多,四周都被新改建的房子包围了,这空地之所以没有被侵占,是因为地面上有许多残留的铁柱子,虽然锈得都只剩下桩子了,但看得出以前是很结实的。现在这些柱子周围堆满了乱石和碎瓦,还有落叶、鸟粪和老鼠出没的痕迹。抬起头来,就能看到周围房子的房檐,将天空切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日光从上面投下来,刚好能照亮中间的一小块地方。大概是风和鸟带来了一些植物的种子,有不少野草从泥土里长出来,在照得到阳光的地方,还带着点漂亮的黄绿色。
卢芳来到任西东身边问道:“少爷,这地方是做什么的呀?”
任西东用脚踢了踢那些锈蚀的铁桩子:“可能是以前的工作间,这上面搭好面板,可以把一些药材加工、切碎。”
卢芳用脚把那些垃圾和乱石拨开,发现有许多的碎瓷片。
“少爷,这些是装药的吗?”
任西东蹲下来,捡起那些碎瓷片看了看,这些瓷片碎得很不均匀,大大小小的,上面都是灰和泥。任西东用手指把其中几个上面的泥灰揩去,终于在其中一片上看到了烧铸的“盛隆”两个字。
“这果然是盛隆药行的旧址!”忍不住叫出声来,他抬起头看着卢芳,“没错,这里就是老宅!”
两人不由得有些激动,连卢芳眼睛都有点儿发酸。她看着这狭窄、肮脏的地方,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回去怎么跟老爷说呢?难道真要告诉他老宅已经不在了吗?”
任西东拿着那个碎瓷片,沉思了片刻,摇摇头:“不,它还在,这里还有一些存在的证据,只要我们挖掘到更多的真相,就能把它拼凑完整。我们的家如今在南洋,寻找老宅只是知晓我们的来处,它不一定得保持原样,我们知道它曾经存在就够了。但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查清楚六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芳问道:“怎么,少爷,你想接着调查吗?”
任西东手里转着瓷片,笑了笑:“哎呀,反正来都来了,咱们总不能明天就收拾行李回去吧?而且老宅是找到了,但那个猴子爬的高杆子又是什么意思,我也想搞明白。”
卢芳点头:“目前看来是没有了,但少爷既然想弄明白,那咱们就多待一阵也没关系!”
两人打定了主意,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卢芳掏出一块手帕,跟任西东一起将地上的一些碎瓷片捡起来,打算拿回去拼一拼。任西东仔细地看着,在脑子里模拟着它们的形状,对卢芳说:“我觉得这些东西真的有点像以前我爹给我看的罐子,不过那些罐子似乎没有上釉和刻字呢。”
卢芳把碎瓷片翻过来,看了看里面,发现釉质似乎只有外面才有,里头仍然是陶土的质地,上头还沾着一些凝固的东西。
当她翻转这一面拿到阳光下仔细查看的时候,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少爷,你看!”
任西东凑近细看,发现这瓷片内壁上有一层附着物,擦去了灰土以后看得很清楚,似乎是装过什么东西以后沾上去的,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完全渗入了陶土中。然而神奇的是,当这一面放在阳光下的时候,反射出了五彩的光泽,就像彩虹一样。
“是油渍吗?”卢芳问道。
任西东细细看了半天,又闻了闻:“看不出来,但我觉得没有什么油渍可以保留六十年吧?”
“是装过什么制剂吧?”
“这个就需要检测了,但显然在这里可没有条件。”任西东把瓷片放回卢芳的手帕里,“咱们都带回去。”
“好像多多少少都有呢!”卢芳一边捡一边翻过来看,“少爷,你说这罐子会不会就装过那个所谓‘医死人’的药呢?”
任西东愣了一下:“我不知道,阿芳,事实上,杜老爷子说的到底有几分是真相,我也很难判断。这件事真的离我们太远了。”
的确,跨越的不仅是漫长的时间,还有距离,更是认知完全不同的两代人、三代人。任西东虽然说着要追查真相,可是事实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因为即便他们推测出来,也很难去证明了。
两人将能找到的陶片装了一包,又仔细看了看,除了碎砖瓦,就真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又灰头土脸地从那缝隙中出来。两人走回大树下,正看到茶博士面色不善地东看西看,一见到他们立刻勉强浮出了笑容。
“瞧,”卢芳说,“咱们俩肯定被他当成吃白食的了!”
两人尴尬地给了茶钱,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任西东这才叫了滑竿回到望江客栈。
两人这狼狈模样让吴念娇吓了一跳,连忙让刘叔去给他们准备洗澡水。两人也不好多说,就说今天又在城中的老巷子走了一通,寻访些古迹。吴念娇十分懂得分寸,不再多问,只将晚饭安排妥帖。两人上去洗了澡,饭菜已经送到了房间里。
任西东将那包碎瓷片交给卢芳,让她不要全部用水洗,就先用纸擦干净,等到拿回南洋,让父亲仔细看看。
卢芳答应了,两人一边吃着饭,一边回忆今天所探知的事情,想到终于找到老宅的信息,不免还是有点儿兴奋和感慨的。
“杜老爷子说的故事,不排除时间久远,他的记忆会有偏差,我们可以再去验证验证,”任西东计划,“既然在当时也算是轰动一时的新闻,那药行业内肯定会有相关的传说,可以再走访下老商户。”
“嗯,这是个切入点,”卢芳点头,“再说了,咱们如果回去的时候就带着一堆破瓷片给老爷讲个故事,那也显得你太没用了。”
“等等,为什么只有我?你不是跟我一起行动的吗?”
“老爷知道我从小就聪明,行不通的点子都是你出的。”
任西东不满地嘀咕了一声:“我爹就是对女孩儿偏心。”
两人还在斗嘴,就听到吴念娇在门外说:“打搅二位了,楼下有谭家的下人急着找,似乎谭家小姐求二位帮忙呢。”
任西东心中咯噔一下,心中顿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