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曹植《白马篇》及原型
建安时对个体的崇尚与对英雄的崇尚。天下大乱的建安年间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东汉后期,宦官、外戚交相干政,互相倾轧,政治黑暗、朝廷腐败,天下大乱。如此形势给了群雄平定天下、建功立业的机会,当日以英雄评议人物,汤用彤《读人物志》曰:“创大业则尚英雄。英雄者,汉魏间月旦人物所有名目之一也。天下大乱,拨乱反正则需英雄。汉末豪俊并起,群欲平定天下,均以英雄自许,故王粲著有《汉末英雄记》。当时四方鼎沸,亟须定乱,故曹操曰:‘方今收英雄时也。’夫拨乱端仗英雄,故许子将目曹操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也。’”[31]魏时刘劭有《人物志》,就是汉魏人物品鉴结果,其有“英雄”一章,称“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称“必聪能谋始,明能见机,胆能决之,然后可以为英,张良是也。气力过人,勇能行之,智足断事,然后可以为雄,韩信是也。体分不同,以多为目,故英雄异名。然皆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为相,雄可以为将。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则能长世,高祖、项羽是也。”[32]
在汉末人物中,曹操最为英雄,《后汉书·党锢传》载李瓒称“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33];曹操还有英雄相,《世说新语·容止》载曹操“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圭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34]曹操有英雄相,连匈奴人都看得出。曹操有武艺,又喜兵法,且十分崇尚个人的作用,其《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称说自己:“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35]后来继承曹操事业的曹丕,也是一个有武艺的人,他“善骑射,好击剑”[36],其《典论·自叙》称:“余时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典论·自叙》又称当有人称赏他“善左右射,此实难能”时,他回答说:“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37]很为自己善射自豪。
为了战争的需要,曹操多选拔侠士作为武将来率领部队冲锋陷阵。曹操《求逸才令》也说要访求“果勇不顾,临阵力战”之人。[38]《三国志·魏书·二李臧文吕许典二庞阎传》载,许褚“长八尺余,腰大十围,容貌雄毅,勇力绝人”,其归曹操时,“诸从褚侠客,皆以为虎士”;“褚所将为虎士者从征伐,太祖以为皆壮士也,同日拜为将,其后以功为将军封侯者数十人,都尉、校尉百余人,皆剑客也”。又载典韦,“形貌魁梧,旅(膂)力过人,有志节任侠”;军中为之语曰:“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39]《魏书》载:夏侯渊为将,“赴急疾,常出敌之不意,故军中为之语曰:‘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40]
于是有曹植的《白马篇》,诗云: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41]
建安时代对英雄的崇尚直接影响到曹植《白马篇》对少年英雄的塑造,而赋予其“游侠儿”的身份,使这位少年英雄理所当然以个体形象出现。诗的前半部分点明“游侠儿”品行特征,首六句写“游侠儿”这样的人具有“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的身份;“宿昔”以下八句写少年英雄“游侠儿”的武艺高强,这是通过其精湛的射术表现出来的,诗中用“破”“摧”“接”“散”四个动词来描写射中目标这一行为动作,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诗的后半部分写“游侠儿”的具体行动,“边城”以下八句写这个“游侠儿”行动所蕴涵的精神境界。“父母且不顾”等六句,以其自身口吻写侠士的精神境界,他有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报国信念,于是奔赴边塞、勇上战场,其英雄主义不是仅仅要表现个人的一种能力,而且还是有着更深广的蕴涵。这种以个人的能力——高超武艺来实现报国壮志的“游侠儿”,在文学作品的出现是曹植的首创,在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是不曾出现过的。
对比之下,足见建安时代对英雄的崇尚,这包括两方面,一是崇尚个体、二是崇尚“力”,即武艺、武功。生活中有武艺高超的将士,现实社会又需要这样武艺高超的将士,且建安时代文学事业的发展又有能力创造出吟咏人物形象的作品。那么,塑造武艺高超的将士之类的人物形象的重任将落在哪个文学家的肩上,而他又是如何去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
这个人就是曹植。他在诗中熔铸了自己的报国理想,他一生追求的是“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42];他自小有“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的军旅生涯,他的雄心就是西灭“违命之蜀”,东灭“不臣之吴”,“混同宇内,以致太和”[43]。而曹植自己,“生乎乱,长乎军”[44],曹植自称其经历:
皇考建世业,余从征四方。栉风而沐雨,万里蒙露霜。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裳。[45]
其《杂诗》其五写战争中的英雄主义壮志:
仆夫早严驾,吾行将远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将骋万里途,东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46]
但应该注意到,这些对英雄主义的颂赞,实际上是理想主义的,诗人只是在叙说一种理想,这个理想要成为现实还须一定的条件。当然这样的少年英雄,也应该是曹植的愿望与理想。朱乾《乐府正义》称《白马篇》说:“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篇中所云捐躯赴难、视死如归,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47]《白马篇》当然可视作曹植在虚构性的乐府诗中塑造自我形象的努力,虽然曹植并没有“幽并游侠儿”的武艺与征战匈奴的经历,但他要表达愿望与理想。
这里的问题是,曹植为什么要把少年英雄定位为“游侠儿”形象?
我们先来看汉末时代如何看待“游侠”。《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称曹操“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48];《世说新语·假谲》称“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引孙盛《杂语》,称曹操“少好侠,放荡不修行业”[49];《三国志·魏书·袁绍传》引《英雄记》称袁绍“又好游侠”[50]。如此看来,“游侠”已不是韩非“侠以武犯禁”的意味,而是国家栋梁之才、或是最高统治者早期生活中的某一方面,这当然应该是优秀的性格、气质、品德。因此,曹丕《大墙上蒿行》亦写“带我宝剑”“恣意遨游”的侠士。[51]
《白马篇》中的“游侠儿”,身怀绝技,又是一个个体英雄,这都是与传统意味的“游侠儿”一致之处。但是,这位“游侠儿”的见义勇为、舍己助人,此时已不是针对某个别人,而是针对“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的国家紧急情况,于是,他要做的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应该是其与传统意味的“游侠儿”不一致之处,是其特殊之处,是传统意味的“游侠儿”见义勇为、舍己助人的升华,侠文化至此有了一个升华。这个升华的实现是赋予“游侠儿”从军的经历,从军使“游侠儿”由个人性的武艺施展到参与集体的战斗投入,从军使“游侠儿”的武艺施展有了更广阔的范围。“游侠儿”从为人到为国的升华,这是曹植的创造。《白马篇》中“游侠儿”之称,难说没有曹操“好为游侠”的影响;少年英雄骑射技艺之精,难说没有曹操“才武绝人”、曹丕“善骑射,好击剑”的影子,而曹丕自称善射“俯马蹄而仰月支”,曹植诗中用语与其如出一辙。
游侠是个人性的施展武艺,而从军是集体性的投入战斗,曹植《白马篇》把从军与游侠结合起来了;曹植在诗中叙写个体英雄,是建安时代张扬个性、突出个人的表现;曹植刻画英雄时对武艺、武功作了艺术化、表演化叙写,是审美化地对待生活。曹植把其书写的个体英雄命名为“游侠儿”,赋予其捐躯报国的品质,提升了“游侠儿”的地位,又把“游侠儿”纯粹的个人性施展武艺变换成集体性战斗中的施展武艺,改变了汉代侠文化的发展方向;而英雄以个体形式存在,其武功艺术化地表现,这些又是日后侠文化在文学中的表现。
《白马篇》中的少年英雄“游侠儿”的原型应该是曹彰。曹彰是曹植同母兄,《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载:曹彰“少善射御,膂力过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数从征伐,志意慷慨。太祖尝抑之曰:‘汝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课彰读《诗》、《书》,彰谓左右曰:‘丈夫一为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耳,何能作博士邪?’”他自称“好为将”,并称“为将”在个人方面要做到“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赏必行,罚必信”。听听他的言辞,与司马迁对“侠”的评价何其相似。在与反叛的代郡乌丸作战中,曹彰“身自搏战,射胡骑,应弦而倒者前后相属”[52]。这些战斗经历,与诗中“幽并游侠儿”是一致的。再说,曹彰与曹植关系最好,《魏略》载,曹操病重时,召曹彰,曹彰至,曹操已卒,曹彰对曹植说:“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53]并问先王玺绶所在,他是想在立皇位上助曹植一臂之力。魏文帝黄初四年,曹彰在与曹植等同朝京师时不幸去世,《世说新语·尤悔》称是被曹丕毒死的。
《白马篇》形成传统,由英雄转向侠士的边塞征战书写。《乐府诗集》有《白马篇》系列,属《杂曲歌辞》,其题解曰:“白马者,见乘白马而为此曲。言人当立功立事,尽力为国,不可念私也。《乐府解题》曰:‘鲍照云:“白马骍角弓。”沈约云:“白马紫金鞍。”皆言边塞征战之事。’”[54]这些写法都是依曹植而来,但各有侧重点。其一,如刘宋袁淑、鲍照的《白马篇》关注侠士身份、侠士意气;梁人沈约《白马篇》写侠士的报恩品格也是歌吟侠士意气。其二,以边塞战争与立功写侠士的风流倜傥,如齐孔稚珪《白马篇》等。其三,侠士品德的综合性书写,如梁人王僧孺、徐悱、隋人王胄、辛德源、隋炀帝杨广的《白马篇》等。上述诸作,侠士的特征都要有所点缀,要写侠士豪放意气,要写侠士知恩图报,这是《白马篇》的根本之处。但上述的豪放意气、知恩图报又要有落脚处,这就是《白马篇》所突出的个人武艺以立功边塞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