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地与“苦寒”“苦热”系列
边地本是有罪者流放之地,《史记·大宛列传》:“赦囚徒材官,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1]《后汉书·安帝纪》载,有“诸祅言它过坐徙边者”[2],《后汉书·蔡邕传》载,蔡邕就因得罪朝廷而“与家属髡钳徙朔方”[3]。有的将士亦是因罪才被贬谪去戍边屯田的,《后汉书·明帝纪》载:“诏三公募郡国中都官死罪系囚,减罪一等,勿笞,诣度辽将军营,屯朔方、五原之边县。”[4]《后汉书·班超传》称:“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5]
边地又饱受战乱之苦,汉王符《潜夫论》有关于边地遭受战乱时情况的描写。其《救边篇》曰:“往者羌虏背叛,始自凉、并,延及司隶,东祸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六郡削迹,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寇钞祸害,昼夜不止,百姓灭没,日月焦尽。”这是说边地少数民族与朝廷对立甚或交战时百姓的困境。又载,边地官兵“然皆不肯专心坚守,而反强驱劫其民,捐弃仓库,背城邑走”,这是说边地官兵的扰民、害民、弃民。其《实边篇》进一步抨击边地官兵道:“又放散钱谷,殚尽府库,乃复从民假贷,强夺财货。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因随以死亡者,皆吏所饿杀也。其为酷痛,甚于逢虏。寇钞贼虏,忽然而过,未必死伤。至吏所搜索剽夺,游(当为‘旋’)踵涂地,或覆宗灭族,绝无种类;或孤妇女,为人奴婢,远见贩卖,至令不能自活者,不可胜数也。”而边地官兵又强迫边民内迁,“太守令长,畏恶军事,皆以素非此土之人,痛不著身,祸不及我家,故争郡县以内迁。至遣吏兵,发民禾稼,发彻屋室,夷其营壁,破其生业,强劫驱掠,与其内入,捐弃羸弱,使死其处。当此之时,万民怨痛,泣血叫号,诚愁鬼神而感天心。然小民谨劣,不能自达阙廷,依官吏家,迫将威严,不敢有挚。民既夺土失业,又遭蝗、旱饥匮,逐道东走,流离分散,幽、冀、兖、豫,荆、扬、蜀、汉,饥饿死亡,复失太半。边地遂以丘荒,至今无人。原祸所起,皆吏过尔。”[6]于是,边地人民又多有从军之苦,左延年《从军行》诗云:
苦哉边地人,一岁三从军。三子到敦煌,二子诣陇西,五子远斗去,五妇皆怀身。[7]
边地如此情况,历代统治阶级都十分关注,平定边境、安定边民是朝廷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后汉书·和帝纪》:“幽、并、凉州户口率少,边役众剧,束脩良吏,进仕路狭。”[8]这从边人多逃亡出境可见,《汉书·匈奴传下》汉元帝时郎中侯应说,“往者从军多没不还者,子孙贫困,一旦亡出,从其亲戚”;“又边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曰‘闻匈奴中乐,无奈候望急何!’然时有亡出塞者”[9]。当战争爆发则军粮不足,《史记·平准书》:“匈奴数侵盗北边,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10]《盐铁论·击之》:“往者县官未事(当为“撃”)胡、越之时,边城四面受敌,北边尤被其苦。”[11]这是说边城屡受侵犯不得安宁。一有战争,边地人心波动,因此,历代统治者对安定边境十分重视,《史记·匈奴列传》曰朝廷政策:“北州已定,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12]西汉晁错《复言募民徙塞下疏》称,为了抗击匈奴入侵,必须移民实边,屯戍边塞,“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确保“制边县以备敌”[13]。
边地又自有其习俗、风物,谓之“边俗”,《后汉书·陈龟传》:“桓帝以龟世谙边俗,拜为度辽将军。”[14]边地的音乐、歌曲称为“边曲”,边地往往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称其为“殊类”,如《世说新语·赏誉》载:“张天锡世雄凉州,以力弱诣京师,虽远方殊类,亦边人之桀也。”[15]。或称为边夷,《晋书·滕脩传》:“(滕)脩在南积年,为边夷所附。”[16]
边地又是落后地区,《三国志·吴志·周鲂传》载:周鲂自谦:“远在边隅,江汜分绝,恩泽教化,未蒙抚及。”[17]边地又有为非作歹、伺机闹事者,《魏书·广阳王深传》:“边竖构逆,以成纷梗,其所由来,非一朝也。”[18]《北齐书·高慎传》:“安州民恃其边险,不宾王化。”[19]于是称边地为“边荒”。
《焦氏易林》中《随之节》:
交川合浦,远湿难处。水土不同,思吾皇祖。[20]
边地不是炎热就是寒冷,中土人民对边地景物有惊异之感,从而刻意描摹,这种情形在汉代就有,如马援的《武溪深》。《古今注》称此诗是马援南征时所作,马援的门生爰寄生善吹笛,马援作歌以和之,题名曰《武溪深》,其歌曰:
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兮多毒淫。[21]
据《后汉书·马援传》载,建武二十四年(48),马援将十二郡募士及弛刑四万余人征五溪,第二年,敌乘高守隘,马援船不能上,天气又热甚,士卒多患疫死,马援亦感染患病,部队困在那里,诗当作于此时。马援诗作不言战争情形,而描摹边地景物以表现战争的艰难,可见那时对边地的关注的意味。所谓“武溪”,当为“五溪”,即雄溪、溪、酉溪、溪、辰溪。
边地引起建安文人诗歌的关注,曹操《步出夏门行》写的是北征三郡乌丸时的所见所闻与体验,且不说其中“观沧海”“冬十月”已是描摹异地景物,而“土不同”的题目与首句“乡土不同”就已是点明边地的奇异,诗作对边地的气候景物、百姓习俗尤其关注: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锥不入地,蘴籁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士隐者贫,勇侠轻非。心常叹怨,戚戚多悲。幸甚至哉,歌以咏志。[22]
诗中多有对边地的气候的描写,又写其风俗,所谓“士隐者贫,勇侠轻非”,于是诗人为之“叹怨”“多悲”,但没有述及普通百姓的生活。
曹植有如同其父的作品,其《泰山梁甫行》,关注边海之“异气”,更关注边海人民的生活状况,诗云: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剧哉边海民,寄身于草野。妻子像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23]
首二句概括八方各地有自己的风俗习惯;次二句强调边海人民生活得很艰苦;末四句具体描写边海人民生活艰苦的样貌。
王粲《七哀》其三则书写自身在边城的经历: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咨。[24]
首二句点明“昔吾亲更之”的“边城”,情感基调是“悲”。以下具体描述是怎样“使心悲”的,一是冰雪风霜,二是荒凉边塞渺无人烟,百姓逃亡,三是多为战争俘虏。异地异景吸引诗人眼光的是一片凄苦,引出的是哀悯边民之情。
魏代感受边地的乐府诗有“苦寒”“苦热”系列。曹操《土不同》关注边地的首要点是气候,历代诗人对边地气候尤为关注,于是有“苦寒”“苦热”的系列之作。
《三国志·武帝纪》载:建安十年冬十月,“公还邺。初,袁绍以甥高干领并州牧,公之拔邺,干降,遂以为刺史。干闻公讨乌丸,乃以州叛,执上党太守,举兵守壶关口。遣乐进、李典击之。干还守壶关城。十一年春正月,公征干……公围壶关三月,拔之”[25]。曹操有《苦寒行》叙写出征途中的严寒苦辛,诗云: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谿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26]
此诗有纪实意味,诗中描摹的也应该是实景。《盐铁论·备胡》载汉代出征戍边的士卒思家的情况:“今山东之戎马甲士戍边郡者,绝殊辽远,身在胡、越,心怀老母。老母垂泣,室妇悲恨,推其饥渴,念其寒苦。”以下引《诗经·小雅·采薇》后称,这是“圣人怜其如此,闵其久去父母妻子,暴露中野,居寒苦之地”,所以作此诗。[27]由此可见《诗经》的出征思家类作品给汉代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曹操《苦寒行》“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直接点明是继承《诗经》之作,而以“苦寒”命篇,表明是对边地的深切感受。
魏明帝《苦寒行》[28],则弘扬皇祖之威德。曹叡以乃祖曹操自豪,诗中写行军途中“顾观故垒处,皇祖之所营”,于是盛赞“潜德隐圣形”“虽没而不朽”,决心继承皇祖而扫平“吴蜀寇”,诗末以悲伤怀念乃祖结尾。诗作写到出征,但没有写到“苦寒”,《苦寒行》还未形成其风格系统。此后有苦寒行系列,属清调曲,《乐府诗集》题解曰:“《乐府解题》曰:‘晋乐奏魏武帝《北上篇》,备言冰雪溪谷之苦。其后或谓之《北上行》,盖因武帝辞而拟之也。’”[29]
相对“苦寒”,又有“苦热”系列作品,为曹植开创。苦热行系列,属杂曲歌辞,《乐府诗集》有题解曰:“魏曹植《苦热行》曰:‘行游到日南,经历交趾乡。苦热但曝露,越夷水中藏。’《乐府解题》曰:‘《苦热行》备言流金烁石、火山炎海之艰难也。’”若鲍照云:“赤阪横西阻,火山赫南威。”言南方瘴疠之地,尽节征伐,而赏之太薄也。’”[30]曹植《苦热行》全诗今已不存,人们是以鲍照诗作为榜样来创作《苦热行》的。曹植诗中所说“日南”“交趾”该是今广西南部、越南北部,可以说是边地,而“苦热但曝露,越夷水中藏”也该是边地的景象。
现存完整的《苦热行》是刘宋鲍照之作,都是围绕“苦热”来展开边地的奇异风光景物。诗的主题就是以环境凄苦述说朝廷的赏赐之薄,西域的火山之地与南方的瘴病之地,鲍照都不曾去过,他完全凭史书的记载,如《汉书》、曹植《苦热行》的诗作与自己的想象描摹出这“热”景,所以这些风光景物虽奇异触目却不光怪陆离,但有凄苦之意。庾信《苦热行》,应该是借边地“苦热”写现实生活之“苦热”,实际上他是以典故写“苦热”。梁简文帝《苦热行》是直接写现实生活之“苦热”。又有任昉、何逊之作,也是梁简文帝的写法。另刘孝威、王筠《苦暑诗》,庾肩吾《奉和武帝苦旱》,都是写实而非写边地,此处不述。上述“苦寒”“苦热”乃至“苦暑”“苦旱”作品,诗人在体验边地生活的同时,更在追求对奇异景象的摹写,追求对边地奇异景象的体验,这些奇异景象,或是传闻,或是夸张,或以险怪狰狞出之,或以好奇探险出之,总之,是对建安诗人的承袭并有所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