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曹丕《燕歌行》与“闺怨”传统
战争,就朝廷而言就是出征、作战、凯旋,或者失败、亡国。有战争就有上前线,而就军队将士及其家人而言,出征、作战就是离别,离别后就有不尽的相思与牵挂,或者出征的离别就是永诀,当然也会有团聚。出征、作战与离别、相思、团聚是战争的两个方面,此二者彼此对应,此二者在中古诗作中都有书写。
《文选》收有旧题《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与旧题《苏武诗》四首,是较早的有“闺怨”意味的诗作。所谓“闺怨”题材,应该是写丈夫出征而闺中妇人的哀怨。江淹《杂体诗三十首》的《李都尉陵从军》把离别而使闺中妇人哀怨的缘由定位在“从军”,诗云:
樽酒送征人,踟蹰在亲宴。日暮浮云滋,握手泪如霰。悠悠清川水,嘉鲂得所荐。而我在万里,结友不相见。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55]
诗作的题目与内容把从军与离别、相思等“闺怨”结合在一起。《乐府诗集》载《燕歌行》系列,《乐府解题》曰:“晋乐奏魏文帝‘秋风’‘别日’二曲,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广题》曰:‘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於燕,而为此曲。’”[56]因“行役不归”而“妇人怨旷”,就是“闺怨”。
曹丕《燕歌行》其一云: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57]
诗作是写女子在秋夜思念远方的丈夫,全诗十五句,可分为五个层次,每层次三句。“秋风”三句写秋景,一幅秋景图。“秋”的时间意味是一年将尽,也是各种飞禽辞归回乡之时;而“秋”的情感基调就是悲,宋玉《九辩》中所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的时间意味与情感基调构成女子思念的背景。“念君”三句写丈夫,你在外地也思恋家乡,那么为什么还要淹留他方不即刻回家呢?从对方着眼写自己的哀怨。“贱妾”三句直写女子自己的哀伤情形,泪水涟涟落实到“忧来思君不敢忘”。“援琴”三句写女子欲以弹琴解忧而不得,说的是忧伤之深。末三句以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作比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有质问,又有疑惑。如此五部分相互配合,清代王夫之《古诗评选》称之为“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全诗情致委婉、缠绵含蓄,完全是女子心理的刻画,可称得上为思念交响曲。
曹丕《燕歌行》其二云: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罗帷徐动经秦轩。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自存。[58]
此作的意思与上一首基本相同,反复描写女子的思念,虽说也是五个层次,但不及上一首来得丰富曲折、跌宕起伏;其光辉完全被上一首所遮蔽,有了“秋风萧瑟天气凉”这一首,谁还会再来关注这“别日何易会日难”呢!
冯班《钝吟杂录》曰:“魏文帝作《燕歌行》,以七字断句,七言歌行之滥觞也。沿至于梁元帝,有《燕歌行集》,其书不传,今可见者,犹有三数篇。于时南北诗集,卢思道有《从军行》,江总持有《杂曲文》,皆纯七言,似唐人歌行之体矣。”[59]曹丕《燕歌行》二首成为闺怨之祖,朱乾《乐府正义》曰:“《燕歌行》与《齐讴行》、《吴趋行》、《会吟行》俱以各地声音为主。后世声音失传,于是但赋土风。而燕自汉末魏初辽东西为慕容所居,地远势偏,征戍不绝,故为此者往往作离别之辞,与《齐讴行》有自不同,庾信所谓‘燕歌远别,悲不自胜’者也。”[60]《燕歌行》“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往往作离别之辞”,重在描摹女子“怨旷无所诉”心理,“闺怨”传统得以确立。晋宋《燕歌行》系列,模拟多创新少,都继承曹丕而来,
魏明帝曹叡《燕歌行》为思妇之词,重在体会游子漂泊,诗云:
白日晼晼忽西倾,霜露惨凄涂阶庭。秋草卷叶摧枝茎,翩翩飞蓬常独征,有似游子不安宁。[61]
此作的新颖之处,一是在时间意味上,把背景设置在一年将尽又一日将尽,思妇在日头西下的特定时间思念丈夫,直接以“霜露惨凄”叙述当前季节,一语双关,“惨凄”之状,既是景物的,又是人心的;二是以“秋草卷叶摧枝茎”铺垫,引出“飞蓬常独征”这一秋季特有的景象来比拟游子漂泊“不安宁”。思妇在一年将尽又一日将尽之时,为“游子”那种“飞蓬常独征”的漂泊而感到痛苦,这是从对面着笔写思念,显示出自己思念的无私性。
这一类型,晋宋又有陆机、谢灵运、谢惠连之作,写景抒情如出一辙。以后《燕歌行》经历了从“秋风萧瑟”到“初春丽日”,如萧绎组织的一次集体文学创作活动,其间文学家们唱和《燕歌行》。这次活动,由王褒首倡,众人和之,唱和诸文士中应还有萧子显,不闻他是否在萧绎府中任职的经历,但从诗作的语气口吻,应该也是此次唱和之作。此数人的《燕歌行》,虽说抒情指向仍是刻画描摹思妇心理,也合乎原作的基本意向,但其创作模式,已与曹丕系列的作品有明显的不同,表面上看,就是把思妇“怨旷”的背景从“秋风萧瑟”改变成为“初春丽日”,把内地的旖旎风光与边塞凄寒对立起来;实际上则有尽情摹写旖旎风光中美妙女子的渴望;梁代如此翻唱《燕歌行》,显示出宫体盛行时的格调。
从上述作品可知,《燕歌行》系列可分为两大发展阶段,一是模拟曹丕的陆机、谢灵运、谢惠连之作,亦步亦趋,似乎是模拟、学习的功课,只是改变一下意象而已;另一就是以宫体诗翻新吟唱的《燕歌行》作品,非常重视对女性行为活动的描写,对女性心理的揣摩与描摹也更深入细化,且诗作都用浓彩重笔描摹人物、景物,或者说,用华艳的笔调写华艳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