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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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跷跷板模糊的姓名珍重陌生人

忘心虫是跟他谈恋爱的时候,他给我起的外号。在大学时期,我总忘记这样、那样的事,他常常那样叫我。我现在听到这个称呼,心里并无久违之感,只觉得他是在叫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实际上,我心里连“珍重”这样的话也对他说不出。哪怕只是在心里默念,我也很小气的不愿意。我也很惊讶于和他的这种陌生又遥远的疏离感。对于我来说,哪怕是对一个匆匆擦肩的陌生人,只要他出自友好的冲我笑笑、轻轻挥挥手,我都很有可能把“珍重”这样温暖美丽的词送给他。

但我却没办法送给水尚流这个人。

真的很奇怪。

我只能对他说出“祝你好”这种比“珍重”稍稍冷淡一点的词。

不论如何,那三炷香我不打算去烧。因为实在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但这不代表我不敬畏死亡,我一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所有的生与死的。我最大限度能做到的,只是在黑夜里替他祈祷一句:希望你在那边不是在这边的你。

希望亡者安息。

虽然他那样决绝的选择,我一点都不认同。身体总有一天会腐朽的,何必急于这一时。他的心是生了重病,但从他的信中看来,他的心已经在这次的事情之中清朗起来,在一点一点的苏醒和自愈着了。何必急于那一时。

有人经历更大更惨烈的变故,还在默默隐忍的努力活着呢。

阳光层层叠叠洒在卧室里,我将信折叠起来塞进信封,放进放置旧物品的纸箱里,搬到地下室去。它的旁边,放着经过筛选后的或许以后还用得上的课本,比如:高等数学、C语言、英语等。最右边两大箱子是为了考公务员买的书和练习题,或者已考上的学哥学姐赠送给我的复习笔记和历年真题等。

这几大箱子占满了地下室的一个角落。

归置完这些,楼上卧室的写字台上,只剩下了两摞考研的资料。一个帷幕暂时落下,另一个帷幕暂时拉开,人生舞台也不过如此。没有剧本的剧目一幕接一幕上演着,笑一场哭一场,惧一场怒一场。

至死方休。

单位会计老韩通知我回原单位领取之前三个月的工资。

公益性岗位的工资是三个月一结,在会计处以现金的方式结算,在临时用工工资单上签个字便可领取。

大约单位知道我们这种的性质,是为了缓和大学毕业生就业压力而设。在这三年的期限中,也鼓励我们下班以后继续学习,去考取正式编制。

三年期限内、或期满后,公岗人员可以选择自主创业,国家也是有不少大学生创业扶持政策的。也可以去私企谋得一个合适的位置。因此,公岗存在极大的不稳定性,随时会离职,单位便将对我们的管理归到了临时用工一类中。

很正常。

刚工作一个月时,便有一个核算中心的公岗,考上了临省的特岗教师,去了那里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下辖的某偏远乡镇小学,音乐教师的岗位。回来办离职手续那天,她笑着说,只要是正式岗位不管去哪里她都愿意去。

她和家人心里的石头算是暂时落下来,但家人又担心她嫁到那个小山村去。千叮万嘱她,务必在同事中间或其它单位的正式编制里找对象。

在县城有房子是最低要求,最好是在市区有房子,最好是全款房不要每个月负担房贷。车子暂时不计。正式编制和房子是必备的条件。这个圈子,她已经拿到了入场券,这张入场券便是正式编制。那么另一半,就决不能是圈外社会上的闲散人员。

她的奶奶担忧她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离家太远。

她的父亲说,只要是正式编制,背井离乡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老韩又打电话给我,说他下班后会在办公室加一个小时的班,贴票据凭证。我在那个时间去,可以在会计室找到他。他已经点好工资,我过去签了字拿走就可以了。

我知道,他是考虑到我可能不太想在上班时间,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可能我内心真的有一些这样的顾虑。实际上,我并不必为了什么事感到心有顾虑,说不上具体的原因,可能就是经过了那些事,累了。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也可能很简单的,我只是想逃避一些寒暄。

不得不承认,寒暄有时候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需端出笑脸与气力去应付。在并不太有美好心情的情况下,甚至心情还十分的杂乱和沉重,此时再去端出笑脸与气力,就觉得累人累己。有一丝相互为难的嫌疑。冷淡漠视的擦肩而过,又显得不礼貌,更容易给予对方糟糕的打照面的体验。更不合适。

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事见不得人,仅仅是为此而已。真是不如悄悄去,悄悄走。

从会计室领完三个月工资,一共四千五百块钱走出来,关上所有办公室门的长长楼道里,黑漆漆的,安安静静的。还有一丝丝的阴森。

在四楼楼梯拐角处,我遇到在那里抽闷烟的他。就是之前跳楼的那个蘑菇头。

如今回到编制内的他,已经剪掉蘑菇头,穿上了一身精干的衣服。整个人焕然一新。后来在新闻里我才记住他的名字,他叫李骏。之前一直是模糊的。

我对于记人的名字不在行。

就比如有很多小学、初中、高中,甚至最近的大学,许多同学老师的名字我已经模糊了,除去印象特别深刻的少数几个。我的记忆力真是可怕。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一位中学政治老师,那姓名在嘴边,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乐呵着喊了句“老师,逛街去啊?”这样的傻话。

晚上回去洗脸的时候,才猛然想起,哦,是姓程,程老师嘛。心想,下一次碰见就可以脱口而出程老师了。但至今,我都没再碰见过他一次。都生活在同一片市区,更准确的是区中经济适用房的周边,见面的缘分却没再有。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李骏都已经如愿以偿得到公正,回到编制内,成为了正式的省公务员身份,还为了什么在这儿吸闷烟呢?我问他。

他叹口气,将烟头在角落的垃圾桶顶上的水里碾灭,扔进一堆熄火的烟头里。他的大致意思是,编制问题落实了,真的是十年考公路,终于是尘埃落定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婚姻的选择问题。

编制落实以后,人生最要紧最紧迫的,接下来就是对人生伴侣的选择。他和雯雯的关系,出现了不平衡的状况。

考入编制内,使他获得了长久的安稳和心定。不论地震、火灾、洪水、泥石流、瘟疫,任何情境之下,工资都会按时打到工资卡里。他都不用担心温饱问题、流离失所问题。他拥有一个一声摔不破的铁饭碗。这一点,使他与雯雯的跷跷板失衡。使他们有可能发生的婚姻关系得不到对等。

雯雯早已放弃考公,换到了两个私人公司工作。一个是小额贷款公司文员,一个是父母朋友家的儿童教育培训机构老师。她和家人将考公的期待,全部寄托在了李骏身上。

她的家庭条件属于中等,可以提供婚房一半的购房现款。结婚时,送一辆十万内的全款新车。这样的条件在当时算是不错的。

相比那些条件,他更宁愿雯雯和他一起考入编制内,这是一辈子的安稳和体面。

至于房子和车子,就显得次要了。

从前,雯雯家因为家里条件不错,在选择他、要求他上,是出于高一点的位置的。现在,位置调过来了。他拥有了省公务员的正式编制以后,开始俯视雯雯一家了。对于人生伴侣,他也拥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在这个小小的市区中,他觉得雯雯的工作身份,不太能与他匹配了。

他很苦恼于自己这样的心理变化。

他甚至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包青天》的电视,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陈世美。

一个亲戚安慰他,在没结婚以前,双方都还是有重新选择的权利的。

终身大事,不能只感情用事,还需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长远的现实问题。编制内人员的产假、产后上班、病假、退休后待遇等,都是很有保障、很安心的。私人单位里呢,总是会存在许多不稳定的因素和风险。

现代社会,育儿花费也越来越大。

从怀孕时起,吃什么补品,到哪个医院做产检,到哪种医院生产,让什么人伺候月子更舒服。孩子出生以后,吃什么牌子的奶粉,到什么幼儿园上学,报什么兴趣班,每年带孩子到哪里去玩?诸如此类。

还有双方父母的养老、就医开销,等等等等。

两个人都在编制内,虽不是大富大贵,却安安稳稳、体体面面。永远不用担心公司破产、项目打了水漂或产后会被辞退,等等。产假内收入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多好。

“亲戚说的是对的,但,雯雯等了我十年,陪伴了我最难熬的十年考公路。十年青春,十年陪伴,十年等待。我如今在编制内重新选择人生伴侣,虽不是陈世美,也跟陈世美没什么区别了。但婚姻大事,我又实在不愿意在不平衡的状况下开始。说实话,我实在不愿意去体验任何不稳定的生活了。我更想要和铁饭碗一样的铁婚姻。”

他顿了顿,问:“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厚道?”

对于他的选择和考量,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实在没资格去做任何评判。我只是对他说,你自己的人生怎么过,自己想好,将来不后悔就行。

他接着感叹:“人生啊,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将来都是会后悔的。你会想,也许当初做另一个选择会好一点?对错,好坏,谁又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我更没办法回答他什么。

他对于我的辞职,亦感到不认同。他说,其实,我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复习考研的。又不冲突。单位是支持的。这样,一方面有生活收入;一方面万一考不上研,也不至于毫无退路,至少有一个单位可暂时立足。基本的温饱也可维系,在经济上不需要伸手跟家里要。

局长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姐姐、姐夫和父亲更是与我长谈一夜。

我也许是吃错了什么药吧,要不就是脑子有问题。如今斩断退路,孤注一掷,置之死地。每天的学习劲头十足,连上厕所、煮饭吃饭、坐车、走路,都眼不离题,脑子里在反复背诵着、巩固着各种知识点。尽管如此,也不能确定结果是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或死,都是未知数呢。

考研落榜了该如何?再复习一年继续考?还是将地下室角落里的考公资料再重新搬上楼,堆上写字桌,重新开始考公?

我不知道。

不敢胡思乱想下去,胡思乱想会使我精神涣散,勇气减退。我这次是打算拼上半条命去考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