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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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普罗塔戈拉》中的苏格拉底方法

我们已经通过考察苏格拉底式的伦理学而找到了某些理由,认为《普罗塔戈拉》中的快乐主义是要表达柏拉图的深思熟虑的观点。这个结论得到了《普罗塔戈拉》中苏格拉底方法所具有的某些特征的进一步支持。在某些方面,他试图为我们提供理由,以相信其论证的严肃性与合理性。

首先,相较于短篇对话中的其他对话者,普罗塔戈拉与苏格拉底不相上下。他通过对自己的美德观念提出一个详细而有说服力的辩护,来解答苏格拉底关于美德是否可教的疑惑。苏格拉底的问题并没有令他动摇,而他十分灵巧地捍卫了自己的立场。柏拉图使用普罗塔戈拉对苏格拉底的独立和批判的态度让我们确信,苏格拉底在捍卫其观点的过程中,对合理的反驳和其他观点做出陈述。不仅如此,苏格拉底并不满足于回答普罗塔戈拉想要提出的那些反驳;他实际上迫使普罗塔戈拉提出了后者自己都想放弃的合理反驳(331b8—d1,333c1—9)。

苏格拉底的目标令他偏离了普罗塔戈拉。因为普罗塔戈拉假设,他和苏格拉底首先都想要赢得论证,这样他就论证说,他们二人都应当自由地选择看上去最可能获胜的策略(334d6—e3,335a4—8)。然而,苏格拉底否认胜利是他的主要目标[233];他想要检视论证的真正好处,也想了解当一个人持有这样或那样的立场时,他真正承诺了什么。[234]

与特定对话者的陈述相反的是,苏格拉底考察观点和论证的目标在对不自制的论证当中尤为重要。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一致认为,我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更好的却去做那个更糟的事,但是苏格拉底并不想让论证的其余部分仅仅建立在为普罗塔戈拉所接受的基础之上(352d4—353b5)。因此,关于快乐主义的论证就是一场想象中的对话,一方面是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另一方面是和多数人。苏格拉底希望他不仅是基于普罗塔戈拉的赞同,同样也要基于多数人的反思性赞同;因此他坚持认为,他们应自由地收回自己的论证,只要他们能看到任何可以取代快乐主义的选项(354e8—355a5)。对于不自制的关键论证甚至更加复杂。它是一场发生在苏格拉底和普罗塔戈拉之间的对话,后者代表了多数人的观点,此外还有一个想象的对话者,声称反对这些观点。采用一个想象的对话者的角度,使我们得以脱离自己作为特定个人的观点来审视这个论证的优点,而作为特定的个人,则可能或好或坏地在这个特定的场合对该论证提出辩护。

这部对话的结尾打破了苏格拉底与普罗塔戈拉对这个论证的态度之间的对立。当普罗塔戈拉看到自己已经遭到反驳,他就不情愿地继续扮演对话者的角色;他暗示,苏格拉底在迫使自己作答的时候十分好胜,这样所有人都会看到苏格拉底赢得了论证(360b6—e5)。[235]苏格拉底不接受关于其目标的这个论述;他坚持认为,自己只想澄清他们关于美德的论证所具有的意蕴(360e6—361a3)。

苏格拉底将论证的结论拟人化,描述了它如何在自己和普罗塔戈拉的最初立场之间做出裁断(361a3—c2)。苏格拉底不是在为自己宣称胜利;他是在宣称,这个论证实际的好处要求他们双方都修正自己最初的主张。这个人格化的结论认为,苏格拉底实际上已经着手证明美德的统一性[236];他并不只是为了论证而捍卫这个论题,而是面对普罗塔戈拉严肃坚持的相反观点,捍卫了美德的统一性。苏格拉底声称,这个讨论已经得出了结论,该结论同与其相反观点的优点有关。普罗塔戈拉则没有说明,有可能对这样一种来自苏格拉底式诘问的结果加以保障。

普罗塔戈拉对苏格拉底的方法和目标的误解,妨碍了他去理解自己的主张所蕴含的意思,这些主张与美德以及他自己作为教授美德的教师有关。苏格拉底以一种相当惊人的方式暗示了普罗塔戈拉在理解上的失误,即提出对不自制的反驳以作为对智者的辩护。他声称,多数人能够克制自己,不去付钱让孩子接受智者的教育,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知识对美德的充分性;既然他们相信不自制的可能性,那他们就没有意识到,我们所需要的全部就是治愈自己的无知(357e2—8)。我们不应该将苏格拉底的结论看成反讽而草草打发。没有理由怀疑他在这里的(以及在《美诺》,91b2—92c5)观点的真诚,即大多数人都出于糟糕的理由而对智者抱有偏见。但是,如果我们假定他对智术(sophistic)毫无批判之意,那也会错失苏格拉底的论证要点。他没有说明,普罗塔戈拉和其他人能够治愈导致错误的无知;他只是说,他们声称能够治愈无知(357e3—4)。他已经给出了理由来怀疑智者的声明。

产生怀疑的主要理由出现在对统一性论题的讨论中。一方面,普罗塔戈拉声称,勇敢与其他美德相分离,因此他拒绝统一性论题。另一方面,他拒绝不自制的可能性(352c8—d3),因为他同意苏格拉底,认为知识对于正确行动来说是充分的,并且不能被拖离正轨;他说,在他看来最为可耻的确实就是否认知识具有这种力量(352c8—d3)。

我们可能会对普罗塔戈拉同意苏格拉底而感到惊讶,因为他之前拒绝了苏格拉底关于勇敢和智慧的提议;如果知识对正确行动而言是充分的,那为什么勇敢还需要知识以外的东西?柏拉图并非不公正地对待普罗塔戈拉。苏格拉底可以论证,如果普罗塔戈拉真的声称能教授美德,而不只是教授某种可以或好或坏地加以使用的技艺,那他就必须同意苏格拉底的观点,即认为知识对美德来说是充分的。[237]

普罗塔戈拉对快乐主义的态度泄露了一个更深层的困惑。因为,尽管他拒绝了不自制(并因此削弱了他相信勇敢与其他美德相分离的理由),他一开始还是拒绝了快乐主义,而根据苏格拉底,反对不自制的论证依赖于快乐主义。无论他是接受还是拒绝不自制,他都对自己的其他某些主张造成了困难。

他对美德统一性的态度提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正如我们注意到的,他主张自己所教授的美德就是那些既令行动者受益又令共同体受益的美德,如果他也坚持统一性论题或互易性论题,那么坚持这个主张也就更容易。然而,既然他坚持认为,勇敢是与其他美德相分离的,那他就会招致批评家的质疑,即为什么我们不该培养关注自我的美德(它们与那些关注他人的美德无关)?我们不能肯定地说,柏拉图想要我们看到普罗塔戈拉立场当中的这种明显的不一致,但正是一种更深层的不一致呈现了柏拉图所指出的同样困惑。无论普罗塔戈拉对自己推进通常信念感到多么自豪(328a8—b5,352e2—3),他常常以那些未经审视的常识为基础。因为他没有审视过自己的立场,他也就没有看到他对常识的反对与他自己的观点相冲突。

与此相反,苏格拉底的辩驳法设法发现常识中那些未经觉察的冲突;苏格拉底在揭示普罗塔戈拉立场的冲突时,也证明了他自己对于常识持更具批判性的态度。在他对美德统一性的论证中,苏格拉底捍卫了其观点中最反直觉的部分,并且表明他的观点何以经得起普罗塔戈拉未能通过的批判性审视。

当柏拉图强调苏格拉底方法的这些方面时,他设法消除批评者的疑虑,后者对于短篇对话中辩驳法的使用感到不满。苏格拉底并非仅仅依赖于那些同情他的对话者的赞同。柏拉图想要表明,这些结论的基础在于对这个例子的好处做出公平的审视,就像它们在一个最初并不倾向于赞同苏格拉底的人眼中所显现的那样。关于苏格拉底方法的这些主张,应该鼓励我们将这部对话的伦理论证中的前提和结论看作在表达柏拉图的真正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