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在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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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在那里停留了许久,等待着发现更多,我的双脚钉在地上无法动弹,整个人也不断发抖。布莱庄园是不是有个“秘密”,就像奥多芙古堡[1]那样的神秘,或者是不为人知地幽禁着一位精神错乱的亲戚?我满心的疑惑和害怕,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又胡思乱想了多久,我只记得,等我回到房间,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在这段休息的时间里,我竟然心慌意乱地在园中转了三公里,晚些时候,我愈发恐慌起来,因为我意识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只不过是黎明前的一声警报。一到大厅,我就预感到会看见格罗斯太太——这种敏锐的直觉本身就是这次事件中最特殊的一环,绝不比其他因素逊色多少。我一时思绪翻涌,看到大厅的景象,那嵌着白色镶板的宽敞房间、亮如白昼的灯光、墙上挂着的古老肖像、地上铺着的鲜红地毯以及格罗斯太太脸上吃惊的表情,我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刚才找过我,并且发现了我的神秘失踪。看到我出现,她脸上的焦急之色消散了一些,我立刻明白,她心地善良,发自内心地关心我,却对我刚才的经历一无所知。看着她和善的面庞,我猜她并不会斥责我,我暗暗掂量这件事情,不知怎地开始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将此事告诉她。恐惧感在我内心蔓延,但为了不让格罗斯太太着急担忧,我居然本能地想向她隐瞒一切,这真是万分古怪,以前我似乎从未有过类似的想法。在这个舒适的大厅里,在她关怀的目光中,出于某种难以言喻的理由,我决定遵从内心的想法——我以夜色美妙为托词,模棱两可地解释了自己的失踪,又以夜间露重、沾湿了双脚为借口,匆匆逃回了房间。

还有另一件事。又过了几天,也算得上是怪事了:我很快发现,我能够轻而易举地觉察到庄园里的各种事情,不用刻意去探听;之前的惊吓使我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我必须用上几个小时,或者至少是在暂时摆脱了各种杂务的片刻独自思索。我还没有紧张得让自己难以承受,我害怕变成那样。事实简单明了,那位身份不明的来访者莫名其妙地让我提心吊胆。我集中注意力观察了三天,到第三天晚上我终于确定,仆人们没有合伙欺瞒我,也没有把我当做恶作剧的对象。他们对我身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个人可以在庄园中自由来去,全然不惊动他人。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对自己说,我们遭到了入侵;某个修养欠佳的旅行者,出于对古宅的好奇心,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进入了庄园,选择了最佳地理位置俯瞰庄园全景,然后又像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去。他恶狠狠地瞪视我,只是又一个轻率之举而已。好在我们想必不会再见到他了。

不过我承认,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这项发现让我别无选择地认定,除了我有意思的工作之外,庄园里其他的一切本质上还是乏善可陈。有趣的工作就是和迈尔斯与芙洛拉一起呆着,我可以沉溺其中,远离困难烦恼,这是最让我喜欢的一点。这份工作的魅力在于,它可以持续不断地为我带来乐趣。刚开始我以为会非常单调,所以难免恐惧,但工作中的乐趣让我开始重新考虑。既不用长时间工作,工作内容也并不乏味,那么每天的工作怎么可能不成为一件有意思的事呢?轻松有趣的工作让育儿室充满了小说般的浪漫氛围,也让教室里充满着诗歌中的空灵气息。不是说我们只学习小说和诗歌,我的意思是,除了诗歌和小说之外,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学习在我的小伙伴们身上激发出的兴趣。我不仅没有逐渐对他们的行为习以为常,反而总能在他们身上发现新的东西——对于家庭女教师来说,这实在是个奇迹!只是有一个方面我始终毫无发现:小男孩在校期间的行为仍旧笼罩在浓浓的迷雾中。但我亲眼所见的他的举止已经给了我信心,使我能够坦然面对这个秘密。也许应该这样说:他未置一词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无辜,针对他的指控统统成了荒谬的谎言。他那份闪着玫瑰色光彩的天真无邪使我得出结论:他太善良、太正直,无法适应学校这个恐怖肮脏的小社会,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我迅速地产生了联想:他那与众不同的高尚品质,使得大多数人——包括愚蠢不堪、利欲熏心的校长们——对他怀恨在心。

两个孩子都温和守礼(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缺点,而且这完全没有让迈尔斯变得善于奉承)——该怎么说呢?他们的礼节完美得无可指摘,几乎不像寻常人。他们就像传说中的小天使一样!我还记得与迈尔斯相处时的那种感觉,他让我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从来没有过不光彩的历史,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我们总期望小孩子不要太过敏感,但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却有一颗异常活泼敏感的心,在我见过的他的同龄人中,他是最敏感、最快活的一个。我觉得,他把每一天都当成一个全新的开始,从不觉得痛苦。我把这视为一项直接证据,证明他的内心从未受到谴责。如果他曾经做过坏事,那么幼小的心灵中一定会种下邪恶的种子,一旦他故态复萌,我马上就能抓住他,这种迹象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然而我在他身上一无所获,因此他是个真正的天使。他绝口不提学校和同学老师,至于我,我也完全不想拐弯抹角地诱导他。我一定是着了魔,最神奇的一点是,当时我就清楚自己已经着了魔,但我放弃了抵抗;这魔咒是一剂止痛药,可以缓解任何痛苦,而我的痛苦实在太多。那些日子,我家里境况不佳,总是给我寄来骚扰信件。但我只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别的事值得在意呢?在我断断续续的休息时间里,我总是这么问自己。他们那么可爱,令我目眩神迷。

接下来是一个礼拜日,天气糟糕,风雨连绵数小时不绝,完全阻住了大家前往教堂的脚步。由于这场暴雨,白天已经无法成行,因此我和格罗斯太太商议,如果傍晚时天气能好转,就一起去参加晚祷。令人高兴的是,雨停了,我开始为出行做准备。我们要穿过庭园,沿着马路一直步行到村里,整段旅程耗时二十分钟。下楼跟他们会合时,我想起了自己那双补了三针——补得不怎么好看——的破手套。每个礼拜日下午孩子们会破例在“成年人”的餐厅喝下午茶,这间用红木黄铜修成的餐厅干净得像一座庙宇,当时我跟他们坐在一起,顺便补了手套,于是就把手套落在了餐厅。我拐进餐厅去拿手套,天色昏暗,但午后微弱的阳光仍然照耀着大地,跨过门槛,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向宽敞的窗户,我的手套就躺在窗边的椅子上,但同时我也发现窗外立着一道人影,正在直勾勾地往房间里张望。我一步跨进房间,视线顿时开阔起来。这个盯着房间的人就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人。他再次出现了,我说不出跟上次有什么不同,不可能的。但这次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近,这说明在我们的对峙中他已经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让我一见到他就立刻屏住呼吸,浑身发冷。他的模样真是一点都没变,上一次我在城垛上看到他的上半身,这一次,透过窗户我同样看到他的上半身。尽管餐厅是在底层,但餐厅地面比他所站立的阳台要高一些,因此他腰部以下全被窗框挡住了。这次我的视角比上一次好很多。奇怪的是,他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我更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紧绷,我不由得联想到,上次我们见面时他一定也是这种表情。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这足以说明他也看到了我,并且认出了我,我就这样盯着他,仿佛已经有几年了,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跟上次截然不同:他的视线透过玻璃,穿过房间,落在了我的脸上,与上次同样深沉而严肃,但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就离开了我的脸庞,落在其它东西上。我一直盯着他,确定了一件事: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并不是找我,这让我更为震惊。他找的是其他人。

这个念头在恐惧中一闪而过,对我产生了非凡的影响。我仍然站在那里,心中陡然涌出一股勇气和责任感。我一跃而起,冲出房间,冲出大门,跑到小路上,沿着阳台外围飞奔,拐过转角,清晰地看见了一切。但我眼前空无一人,那位不速之客已经消失了。我停下来,如释重负,几乎瘫倒在地,但我还是环顾四周——我在等他重新现身。我要等他,但他要过多久才会现身呢?今时今日,我也无法说出这些事情持续了多久。因为那些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它们的确一直在我身边持续。阳台、房子、环绕着阳台的草坪和花园以及我视线所及的庭院,全都空空如何,庄园里还有低矮的灌木丛与高大的树木,但我肯定他并未隐身其中。他在那里就是在那里,不在那里就是不在那里,绝对不会隐藏。如果我看不见他,那他就是走了,对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本能地靠近窗边。令人疑惑的是,站在窗边,我觉得我应该站到他刚才站的地方去。我走过去,把脸贴在窗格上,像他刚才那样朝里张望。似乎是为了全面向我展现他刚才看到的场景,这时格罗斯太太从大厅走了进来,就像刚才我走进餐厅一样。她看到我,就像刚才我看到他一样。她停了一下,就像刚才我也停下了脚步。我吓到了她,就像刚才他吓到了我。她的脸色瞬间刷白,我也开始想,刚才我是不是也脸色苍白。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我的路线退出餐厅,我知道她会跑出大厅、绕过阳台来见我。我站在原地等她,想了很多事。但在这里,我只想提一件:为什么她吓成这样。

注释

[1]《奥多芙的神秘》,英国作家安·拉德克利夫的哥特小说代表作,讲述一位被囚禁在奥多芙古堡的女孩艾米莉的故事。(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