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在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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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幸好这一转身并未影响我们之间相互尊重的情谊。我把小迈尔斯接回家之后,因为我有些萎靡不振,又对这孩子十分喜爱,反而让格罗斯太太更加与我亲近起来。我对小迈尔斯的感情强烈到想要大声宣布:在我看来,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被学校赶出来!去接他的时候我稍微晚了一点,他已经下了车,在驿站门口满怀期待地寻找着我的身影。我第一眼看到他,顿时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种圣洁的光芒与纯净的芬芳,这感觉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小妹妹的时候很相似。他漂亮得惊人,格罗斯太太说的太对了:一见到他,我所有的疑虑都一扫而空,心中只剩下对他的温柔疼爱呵护之情。当时当地,我只觉得他身上带有一种其他小孩所没有的纯洁气质,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真神情,仿佛对世间一切懵懂不知,只懂得纯洁的爱。他们居然往这个漂亮可爱天真无邪的孩子头上妄加罪名,真是不可思议。回到布莱庄园,我已经开始对放在抽屉里的那封信中所写的内容感到怀疑,甚至愤怒。一有机会跟格罗斯太太单独说话,我就向她宣布那封信纯属无稽之谈。

她立刻懂了,“你是说那项可怕的控告——?”

“一点都不可能是真的。亲爱的女士,你看看他吧!”

我居然自以为是第一个发现他魅力的人,她笑了,“我向你保证,小姐,我整天都看着他呢。”紧接着她又补充道:“那你要怎么说?”

“在回信里怎么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什么也不提。”

“那对他叔叔呢?”

我果断地说:“还是什么也不提。”

“那对孩子自己呢?”

我坚决回答:“仍然什么也不提。”

她用围裙使劲儿擦擦嘴巴,“我支持你。我们一起坚持到底。”

“坚持到底!”我热烈地跟着说,并且把手伸给她,做出发誓的样子。

她和我握了一会儿手,然后把手抽出来,再次撩起围裙。“小姐,你介意我——”

“亲亲我吗?不介意!”我伸出手臂像拥抱姐妹一样抱了抱这个好心的女人,抱完之后,我心里依旧愤愤不平,却又觉得得到了支持和鼓励。

这种情绪只是暂时的。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太忙了,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弄清楚庄园里的大小事务。回首过往,最让我惊讶的是自己竟接受了那种处境。我已经答应格罗斯太太要坚持到底,而自己好像也着了魔,忘记了这样行事可能遇到的一切艰难险阻。我胸中涌动着对小男孩的喜爱与怜悯,身不由己。当时的我年轻气盛又无知,还很狂妄,以为这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很好对付。甚至直到今天,我也不记得当初对他的学习提出了什么建议、如何说服他结束假期重新开始学习。在那个美丽的夏天,我们达成共识,一致同意由我给他上课,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几个星期是他在教育我。我学会了如何让他人开心进而让自己开心,也不再为未来的事而烦恼,在我之前沉闷而单调的短暂人生中从未接触过这样的观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了解自然的神秘,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聆听着夏日的音符。我享受到了他们的关心与体贴,多么让人快乐啊。噢,对我这个充满幻想、意志软弱而又虚荣的人来说,这一切其实是个陷阱,虽非有意设置,但却深不见底——它针对的是我心中最敏感、最容易触动的部分,让我毫无防备。两个孩子异常温顺,几乎没给我带来任何麻烦,我曾经猜想过他们的未来是如何的荆棘密布(因为每个人的未来都是荆棘密布的!)、无常的命运会怎样利用他们的温顺来操纵他们、折磨他们、让他们伤痕累累。但这种事根本无法推测。他们健康而快乐,美丽得像盛放的花朵,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顾一对拥有皇室血统的小小贵族。他们生活在与世隔绝、保护重重的环境里,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之后的岁月也都会在梦幻般的豪华花园里度过。归根结底,也许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反衬出了这段时光的平静安逸。之后的巨变,就像平地惊雷。

开始几周,日子很漫长。他们经常善意地给我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那时候我把这叫做我的私人时间。喝完下午茶,我的小学生们上床睡觉之后、我自己就寝之前,我有一小段时间可以独处。尽管有两个孩子陪伴时我也很快乐,但我在一天当中最爱的还是这一段时光:日落黄昏,抑或是夜幕降临,鸟儿在枝叶繁茂的古树枝头或是晚霞如血的苍茫天际发出最后一声婉转的啼叫,我在庄园中漫步,欣赏着美丽庄严的景色,心中几乎有这样一种感觉油然而生:我便是这庄园的主人。这种感觉使我愉快又荣幸。独处的时刻让我得以平静,这样非常好。当然我也在想,我工作谨慎,判断敏锐,礼节得体,很可能也荣幸地得以为他——假如他曾这样想过的话!——减轻压力。我所做的是他热切希望并且直接要求我做的,而我也可以胜任,并且比自己想象的快乐得多。简言之,当时我自以为是个能力非凡的年轻女性,而且坚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们认同这点。好吧,是有些不寻常的迹象初露端倪,能力出众的人就应该带头应对非同寻常的事情。

一天下午,恰恰就是在我的自由活动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孩子们已经好好上床睡觉,我出去散步。现在我丝毫不害怕承认这一点:当时我满怀着美丽的幻想,满脑子想着如果在庄园的某处与某人不期而遇、那会是多么浪漫的场景。他会出现在这条小路的转角处,脸上带着赞许的微笑,站在我面前。我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想让他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我想亲眼确认他知道我的作为,想看看他英俊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在漫长的六月,一天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的脸庞真的出现在我面前。那天我刚走出种植园,突然停了下来。那座房子一下子映入我的眼帘,我当时就怔住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再让我如此震惊,我的美梦竟然成了真。他就站在那里,高高在上,远离草坪,站在塔楼的最顶端。我来这儿的第一天早晨,小芙洛拉带我参观过那座塔楼,就是矗立在庄园中的一对塔楼中的一座——这是两座带城垛的方形建筑物,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出于某种原因,它们分别是新塔楼和旧塔楼,尽管我看不出区别来。它们在房子的两侧遥遥相对,幸而不是高得离谱,也没有完全脱离房子的整体,否则极有可能成为建筑史上的荒唐之作;从那种姜饼般的古老气质上来看,它们本身是浪漫主义复兴时期的产物,属于令人肃然起敬的时代。我欣赏着它们,脑海中充满了幻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带来了非凡的美景,尤其是在暮色之中,塔楼的姿影若隐若现,宏伟壮丽,可是常常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个人影似乎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在清澈的暮光中看到那个身影,我发出了两声响亮的抽气声:第一声是出于震惊,第二声是因为我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弄错了:我草率地认为眼前之人便是我的雇主,但其实并不是。当时我的视线一片迷乱,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更是无法清晰地描述那场景。对一个长在深闺的年轻女子来说,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一名陌生男子,很可能给她带来恐惧。几秒钟后,我确定眼前这个身影非但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而且也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人。我不曾在哈雷街见过他——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他。而这个造型奇异的地方也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诡异所在。至少对我来说就是如此,此前我从未向别人讲述过,现在讲着这件事,当时所有的感受又回来了——就好像整个场景都笼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现在文字流出我的笔尖,我又再度感受到了当时万籁俱寂的夜幕降临。金色的天空中,白嘴鸦停止了鸣叫,美妙的景色陷入一片死寂。但四周的环境并没有变化,只有我的视觉变得异常敏锐。天际依然飘着金色的晚霞,空气也依然清新,城垛后凝视着我的男子仿佛相框中亘古不变的画面。我迅速思考着他可能的身份。我们隔着一段距离久久对视,我费力地想着他究竟是谁,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心中难以言表的疑惑如滚雪球般越变越大。

直到如今,对于当时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我依然怀有很大的疑问:那些诡异的情况到底持续了多久?当时我一边推测着一个个糟糕至极的可能性,一边思考着问题,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这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到底在庄园里面待了多久。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又有另外一个想法稍微约束了我的思路:以我在庄园里担当的职务而言,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这么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啊。我记得他没有戴帽子,这一点让我觉得熟悉莫名,也古怪地让我稍稍松了口气。他仿佛也在审视着我,思考着自己的出现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困惑。我们之间相隔太远,不便喊话,但有那么一刻,我们彼此瞪视,眼中迸射出挑战的火花,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他站的那个位置远离房子,身姿笔直得吓人,双手则置于壁架之上。他的身影与这张纸上的字迹一样历历在目,过了足足一分钟,他似乎是为了扩大视野而缓慢地移动了位置,来到平台对面的角落。走动的时候,他一直死死盯着我。是的,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我,如今我依旧能够回忆起,他是怎样把手从一个城垛挪到另一个城垛。他在这个角落停留的时间较短,甚至在转身离开时也仍然盯着我。他离开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