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立意的高度:从著名的“成功人士”司马迁谈起
这一节我想谈谈写作立意,重点从使用作文素材开始,分析一下什么是有高度的写作。
还记得几年前,大家调侃高考作文,往往用这个说法:每年只要屈原开始可劲儿跳江,李白又要玩儿命喝酒,杜甫又满世界忙碌,陶渊明又一遍一遍地赏菊花儿,那就是高考又到了。
这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尤其是站在我这个语文老师的立场来看,说实话,心里的难受远远多于调侃带来的幽默感。
从某种角度来说,学生们能运用,不是坏事儿,只是运用的水平令人发指。这种低水准的写作状态是怎么产生的呢?
有一次,我布置了一篇文章,希望学生谈一谈对人生“穷境”的理解。
这个题目布置出来之后,我都想到了,司马迁必定是大热门。更何况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刚刚给孩子们讲过《报任安书》。
用司马迁来表现“穷境”,实在是太合适了。一个伟大的人,陷入了绝望,却从绝望中涅槃重生,这么典范的例子,怎么舍得不用呢?比如下面这一段:
年轻时的司马迁,遵从父亲遗嘱,立志要写成一部伟大的史书。就在他着手写这部史书的第七年,发生了李陵案。司马迁为李陵辩白,触怒汉武帝,被捕入狱,遭受残酷的“腐刑”。受刑之后,曾因屈辱痛苦打算自杀,可想到自己写史书的理想尚未完成,于是忍辱奋起,前后共历时18年,终于写成《史记》。
感觉怎么样?太无聊。是不是没有表现出对“穷境”的思考呢?加上一句惯常的议论,写出一句所谓掷地有声、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吧:
由此可见,穷境不是绝境,如果没有“穷境”,司马迁怎么能最终创造出成功的人生呢?
我的评价是:我的天呐!
如果说只是写了前面一小段,虽然无聊,但也就只限于无聊。可是加上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将司马迁定义为“成功人士”,我就彻底地愤怒了。借鲁迅先生的话来讲:我只觉所处非人间,四周洋溢的都是司马迁的血。
如果司马迁走向成功人生的逻辑可以成立,那我们大概可以得到以下推论:为了成功的人生,你就得砍胳膊砍腿,最好跳楼弄个半身不遂,然后你就能收到清华北大的录取通知书,那时你仰天长啸——看我成功的人生!
像这样的成功人生有很多啊!比如霍金的成功人生,比如杜甫的成功人生。总之,我们要崇敬这些人,就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拥有成功的人生嘛。
调侃的话写得太多了,我总结一下:关于司马迁这些人,我们不是用得多,而是用得滥。尤其是当我们把所有的思考都指向拥有成功的人生时,我们能够达到的高度,也就只有可怜的离地三寸。
原因太简单——我们实在是太缺乏对于司马迁的认真研究了。
几乎我们所有常用的关于司马迁的材料,都源于司马迁所写的《报任安书》。比如: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可是,当你仅仅只是反反复复地引用这些材料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司马迁自己是不是犹豫过?有没有脆弱过?难道他就没有任何对苦难的呻吟和抱怨吗?
《报任安书》中还有这么几句话: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这段话大意是说司马迁自从遭此大难,忍受着来自周围人们的耻笑,他自己认为有辱先祖,甚至无颜前去祭奠已经亡故的父母。就算是经过百年时光的冲洗,也无法消除司马迁内心的羞辱。为此司马迁每天恍恍惚惚,魂不守舍,每当想起自己所受的伤残,都会一身冷汗,汗透重衣。
这是司马迁的自述,你从这里面读到了什么?读到了一个成功的人生?读到了一个成功人士对自己很满意的生命状态?换句话说,如果让你拥有这样的成功人生,然后必须付出与司马迁同样的代价,你愿意吗?
反正我不愿意,至少不愿意主动去选择这种人生状态。我并不渴望庸俗,但我知道苦难虽然造就了伟大,但苦难本身却完全没有任何值得去拥抱、去歌颂的价值。如果我不得不面对苦难,那我会尽可能地对抗,因为活着本身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在这个过程中,我决不会这样告诉自己:多好啊,这苦难把我折磨成这样,这就说明,我离成功人士不远了,赶紧加油!
我深信一点,如果一个人仅仅为了得到一个所谓成功的人生,仅仅为了期待鲜花和掌声,是绝不可能战胜真正意义上的苦难的。他半途而废,甚至起步就熄火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的。
这个时代已经被商业社会定义的成功折磨得太久了,人们容易忘记一个基本事实——价格不等于价值。如果仅仅从鲜花和掌声、金钱与房产来计算,司马迁、屈原、杜甫就实在太可怜了。
我也写了一篇关于“穷境”的文章,其中写到了关于辛弃疾的一些思考,文字是这样的:
前几日,读辛弃疾,一开始真是越读越啼笑皆非。明明是金戈铁马的汉子,铁骨铮铮、热血奔涌,可就是要以“可怜白发生”“廉颇老矣”来痛断肝肠。何必呢?我真想问问:南宋本不是个圣朝,你干嘛要精忠体国?走吧,走吧。以你的文字,未必就走不出又一个陶潜。“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这样的清新,难道是偷来吗?
我在这里提出的疑问,并非空穴来风。生活中不乏这种自以为是的理性的观点,但我必须对这样的观点予以回击。接下来我写道:
可是再读下去,接二连三地读下去,那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消失了,敬意渐渐深沉。是的,怕再难找出写词这么矛盾、这么纠缠的人。我误解了他的“身前生后名”,我以为那只是名声、名气,我以为那只是光宗耀祖的一纸证明。但我忽略了他在北固亭望向江北的眼光中闪动的挚情,那是渴望收复江山、民族再兴的挚情。
我常想,大多数学生缺乏的,不是记忆具体语句的能力,也不是记忆基本事实的能力,而是对伟人之所以伟大的追问和思考,以及对这些伟大灵魂的敬畏。
因此,我用下面这段话,为上面两个段落做了收束:
我总是以为辛弃疾这些人做事的动机就该和最终的结果保持一致,这样他们的生命才有价值,有意义、却忘记了,有一些人恰恰不是这样。他们全不以一时的得失为念,心中对于崇高的坚守,才最终将他们一生的落寞,铸成了千秋的辉煌。
我们仔细想一想,那些经受了绝大苦难的伟人们,怎么就知道自己必然名垂青史?就算他们笃定自己所做的事业是正确的,但他们怎么能在比绝望还要绝望的黑暗中,就那么走过来了?
让我们再来看看真正的有心人,是怎么去面对司马迁的。一名学生曾这样写道:
我注意到史书中对司马迁死亡的记载寥寥无几,语焉不详。这个记述了无数人物事迹的太史公却没能让自己的死被任何人记述下来,令人感到悲哀。他作《史记》停笔于匈奴列传之时,在绵延的历史上可算是一个永恒的瞬间,但在这位当事人眼中,那个瞬间根本没有宏大的配乐或是特写的镜头,只是苦难岁月中的又一个不幸的时间点。
司马迁以及很多伟人在死时都是无声无息的,他们死后的所谓不朽只是属于后人的,很难说对他们本身有什么补偿的意义。因此,伟人的伟大就在于,明明看不到自己的所为能有什么突破平庸的希望,却仍然自觉或不自觉地继续着自己伟大的存在方式,最终缔造出了伟大。
阅读学生作文时,我特别渴望看到这样高尚的灵魂。写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很好;渴望拥有美好而幸福的生活——没错;希望竭尽全力享有世俗的快乐——正确!但真实与真诚并不代表高尚。高尚不应该,也不能被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
素材就在那里,你是否能运用好,取决于你是否愿意认真地钻研、思考,是否能够真正把握住那些历史故事、文化名人背后的精神。所以,写作的高度最终决定于你思想的深度。
我讲这些,很大程度上并不仅仅指向对你的写作指导,更希望通过这些内容,让你我去探寻一下写作的高度在哪里。
结论很简单:高贵的精神铸造高贵的写作。
向那些灵魂高贵的书写者致敬!希望这些人中会有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