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是眼睛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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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撤案

白烨从梦中惊醒,睁眼瞪着天花板喘粗气,好一阵才从那个悲伤的梦魇中缓过来,起身发现枕头已湿透。刚入警队时,他也曾因为案件疑点重重而夜不能寐,但经历得多了之后也接受了是人都有局限,哪有绝对明察秋毫的“神探”,所以再遇到不顺的案子也逐渐麻木了。而且客观来看,李子珊和他非亲非故,这个案子也并不算特殊,为什么竟会让他做噩梦呢?

他打了个哆嗦,再冲了个澡,尝试把脑子里依旧清晰的那三张面无表情的少女的脸甩掉。煮了两包方便面当早餐,吃完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去警局报道。

今天李子珊的尸检应该出来了。白烨一进警局,边和身边的人点头打招呼边想着案子,特别希望尸检报告里能发现什么他错过的线索。

“头,李子珊的尸检报告出来了。”蔺小帅拿着个文件袋迎面走来,脸上挂着笑。

“怎么说?”白烨一看小帅表情就知道没什么新线索,但依然忍不住问。

“没什么异常,血钾偏高,法医分析死因应该是由于高血钾症引起的心脏骤停。这一点和她家人核实过,李子珊生前一直失眠,长期吃安眠药,所以血钾一直较高。再加上她最近的节食,一不注意,发生这种意外的可能性是有的。”蔺小帅说。

“我这只看到血检,别的呢?”白烨翻了翻报告,发现信息少得可怜。

“没了。”蔺小帅说。

“没了?为什么?”白烨一股无名火冒上来。

“说是案子疑点不多,而且死者家属不同意解剖尸体,所以上头说这个案件按照自然死亡处理,就这么结案了,家属没有异议。”蔺小帅说。

“家属没异议?”白烨第一次对这么“好说话”的家属感到愤怒,但和群众讲道理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上头谁说的?”他一肚子火不知该往哪喷,梦魇中没有舌头的李子珊焦躁控诉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而案子就要这么结了,让白烨一时间憋屈极了。

“我!”石警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声如洪钟:“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石警督还没成为警督时,人称“铁石头”,现在已经是J城刑警支队里资历最老最为刚正不阿之人,当年还在缉毒队时曾立下赫赫战功,左脸那条长刀疤和半瘸的右腿都是他英勇擒敌的勋章。除此之外,他还是大白烨八届的同校师兄。在局里,如果说白烨还有忌惮之人,恐怕也就只有这石警督了。

“师兄,”石警督特别不爱大家叫他警督,所以私下白烨总和他以师兄弟互称,“我觉得这案子有疑点。”

“什么疑点?你说。”

“我还没找到具体的线索……”

“没找到线索哪来的疑点?是死者给你托梦了还是你上星期去哪个村里找村口王瞎子开了天眼?查案不是靠你主观怀疑,也不能把个人情感带进去。你是个老刑警了,这种道理小帅可以听听,你早就该烂熟于心了。”

“铁石头”剑眉倒竖,怒目圆睁,被刀疤分割的左脸由于激动而不规则地抽动。白烨对师兄打心里尊重且此事自己的确不占理,于是低头不语,没底气和师兄据理力争。

“你们都知道海南那个案子吧?……不知道?看看新闻!一混球打着找模特的幌子在网上骗了四个小姑娘去海南,分别让她们闭上眼睛说是有惊喜,除了其中一个觉得他信不过,怎么也不肯闭眼,另外三个相信了他的姑娘闭上眼睛之后都被他用事先准备好的刀给捅死了。她们其中最大的二十三岁,最小的才十九岁。而这王八蛋为啥杀人呢,说是因为家里的事生气,就以这种方式泄愤。杀人泄愤?!”铁石头一口气说完之后,长吁一口气,接着问:“你们谈谈这个案子对你们的启发是什么。”

白烨知道师兄要教训自己,回不回答都是那么回事儿,决定闷葫芦到底。蔺小帅可不敢,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呃……就是……出去千万不要相信别人的惊喜,因为一闭眼就有可能会被杀掉?”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案子说明的是这个社会上还有那么多变态等我们去抓!别给我说你那狗屁没线索的疑点,我们警察办案靠的不是灵感,要么给我切实的证据,要么就不要浪费警力在这抒情,外面有的是案子等你们去查。”石警督一股脑说完,又转身进办公室从桌上拿了两个大文件夹递给白烨:“新案子,给我好好去查!”

白烨接过文件夹浏览,两桩入室盗窃案,失窃金额不大也不小,但都足以达到构成刑事案件的标准。恶性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安全,每个人都想要安全,但哪来的绝对安全呢?不过是无限接近“意外”而已。

“你新来的?叫什么?”石警督见白烨开始看新案子的资料,跟被晾在一旁的蔺小帅搭话。

蔺小帅赶紧回答:“我叫蔺小帅,刚进队两个月。”

“一进队就跟着这头犟牛是你的运气,好好学着点儿,”石警督表情突然柔和下来,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挂在刀疤脸上,有种狰狞的慈爱。但这抹笑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犀利的眼神:“但也记得给我好好盯着点儿,有什么情况可以直接给我电话,知不知道?”

两相其害取其轻也,蔺小帅忙不迭点头的同时不忘快速瞟了眼白烨:“好的。”

铁石头满意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白烨,这才背着手踱着方步进了办公室。

蔺小帅跟在白烨后面,确定距离足够远到石警督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时才开口:“老大,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干活呗。”白烨拍了拍手中的文件夹。

“哦,那……李子珊那个咱不管了?”蔺小帅小心翼翼地问。

“你知道哪种案件最难破吗?”白烨忽然问。

“呃……”小帅对这个问题暂时找不到角度去回答。

“是证据不明、事实不清、难以立案的案件。”白烨低声说。

“哦。”小帅边点头边心里默念这几个词。

白烨轻叹口气,接着说:“上头的命令我们要绝对服从,不过以后有个事儿你帮我注意点。”

“您尽管说!”

“所有跟谢永健相关的哪怕再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怕是个车辆违停,我也想知道。”

“把他列为重点关注对象是吧?好嘞。”小帅拍着胸脯答应。

二人开始研究新的案子,对于盗窃案,白烨在新人时期警察被派去处理,所以也有一定的经验。一般来说,在大城市,特别像是J城这种外来人口居多的大城市中盗窃案的破案率不高。原因主要是因为盗窃案高发,其嫌犯多为累犯、流窜犯,难以排查;其次是因为其危害相对较轻,所以每宗案件投入的警力不多,一般不会被优先处理。这也是许多盗窃案累犯频繁犯罪的原因,但如果他们碰上的是白烨这种将盗窃案也当杀人案破的人,只能自认倒霉,速速伏法了。

石警督给的那两桩入室盗窃案,被白烨带着小帅细细研究一番之后,发现了其中的规律之处,迅速组织支队的数名弟兄一起成立了专案组,将十几名入室盗窃的犯罪团伙一锅端,从窝赃点查获笔记本、手机数十台,后期又通过销赃路线找回电子产品一百多件。

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快一周时间总算结案,蔺小帅将所有的案头工作做完,给白烨审批时连呼:“真是过瘾,我居然有种做英雄的感觉。”

“为民除害,其乐无穷。”白烨笑道。

蔺小帅由衷地说:“石警督肯定现在对你赞不绝口,两桩小案子能被你办得这么漂亮。”白烨咧嘴干笑,有些话不方便和小帅直说。但他心里清楚,如果他没把这桩案子办漂亮,师兄非训他一通不可。那天师兄交给他这两桩案子时自然早看出了其中的关联,没有对他们点破是想试探他作为一个资深刑警,是否带着情绪工作,又是否还对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案件上心。

任何一个难得的机会都面临着不同的结果,无论结果如何,测试者会在这个过程中更加清楚被测试者的能力和为人,许多人都栽在貌似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好不容易收工回家,蔺小帅提出要请客,白烨破天荒地拒绝了,因为还有件重要的事他不得不做。夜幕降临,他将车开到J城的一家夜总会门口,跟前台的领班聊了几句之后,上四楼找到其中一间名为“爵士”的包间,直接推门进去。

音乐放得震天响,霓虹灯闪得人眼花缭乱,近百平米的包间里只有腻在L型沙发的转角里的两人,男方油头粉面,打扮入时,而女方则明显年长很多,徒劳地希望从穿着上更接近男方的同龄人。他们如胶似漆,异常投入,以至于白烨在他们面前足足站了半分钟都没发现。

白烨想把音乐关了,找了半天开关却不得要领,无奈下他只得拿起话筒站到他们面前大喊一声:“张志鹏!”

这对鸳鸯简直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从沙发上一弹半米高,女方惊恐地瞪大双眼按住胸口,就在白烨以为她要心脏病发时,她先眼眶红了,再浑身哆嗦着问:“你是……?”

“你别管,我找他。”白烨看也不看她,不耐烦地朝坐那的男人说:“你马上给我出来。”

那女人发现不是找她,和泄了气似的瘫靠在沙发上,张志鹏早吓得浑身筛糠,还在那“你是……你是……”的瞎问,被白烨一句“少废话”点了哑穴,垂头丧气地乖乖跟在后面出了包间,走到较为安静的楼道一侧。

“大哥……”张志鹏如果走在大街上,也算得上样貌出挑、身形健硕。可当他往白烨身边一站,马上显得虚头巴脑,而那身健身房泡出来的腱子肉都似乎使他显得更粗蠢了。

“少给我大哥大哥地,孙茜你认识?”白烨挑着眉毛,好几天没顾上刮胡子,青黑的胡渣一根根从皮肤里戳出来,像是全副武装的刺猬。

“孙茜?认识认识,但大哥你千万别误会,孙茜和我就是普通朋友,我们没有……”

“谁特么和你是朋友?”白烨故意大动作摸头发,张志鹏以为要打他,低头就躲,被白烨看到眼里,一声冷笑。

“我,我说错了,我和孙茜当然算不上朋友,只能说认识,认识,嘿嘿……”说完就赶紧在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想递给白烨,另一只手已经准备好了火机点火。

白烨冷眼一瞥,从牛仔上衣内侧口袋掏出烟盒,慢慢抽出一根叼嘴里,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银色打火机,“叮”地一声,火机盖弹开,他又慢条斯理地点上烟,张志鹏的手就一直那么晾在空中,进退两难。

“你说你认识谁?”白烨喷出一口烟,低头眯着眼看着张志鹏。

“我说错了,我不认识孙……不是……我,我,我谁也不认识。”张志鹏不敢看白烨,低着头垂着手,像是等着随时要从天而降的灾难似的战战兢兢。

忽然,只见原先的包厢门开了,包厢里那个女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腋下夹着包,低头灰溜溜地从反方向跑了。

白烨朝张志鹏说:“你干什么我暂时不管,但要我想管,自然也管得着。我告诉你,孙茜是我妹,我要是再从她嘴里听到你的名字,你就……”

“不会,不可能,不可能。”张志鹏连忙摆手。

“得!受累,你忙吧,我先走了。”白烨一脸皮笑肉不笑,朝张志鹏挥了挥手,对方则鞠躬成九十度,直到电梯门紧紧闭上才敢把身子立起来。

电梯里,白烨掏出那个银色打火机,上面刻着他名字里的“烨”字,这是孙茜第一个月参加工作,省下自己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半送给他的三十三岁的生日礼物。什么下三滥小王八蛋?竟敢骗他宝贝妹妹?!

他风风火火走出电梯,一头钻进车里,大口嚼着刚才顺路买巨无霸汉堡,就着还算冰的可乐咽下。这件事算是搞定,他看了看日期和时间,还有另一件事,或者说另一个绝对重要的人要见。

他一脸凝重,又一次将车驶入夜幕中的车流之中。

一个小时后,他开到了郊区的一家医院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他轻车熟路找住院部,在一楼商超买了束鲜花后上了六层,这里都是长期需要监护的病人区域。楼道口值班的护士见到是他,礼貌地一笑,白烨也朝她点头致意,在偌大的病房区左拐右绕走进6027号房间。安静的双人间灯还亮着,另外一张床的病人不在,靠窗边的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位年长的女士在沉睡,床头柜上有一束新换的鲜花。

白烨紧紧握着那束花,轻轻地走到那位女士身旁,把花放进床头柜的空花瓶里,再靠在她床边坐下,温柔地握住她在棉被外放着的那只枯瘦如柴的左手。

“妈妈,”他声音有些哽咽:“你最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