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四川边地农垦的一番空话(下)
办垦务学校,不难在教学生,而难在找办学与教学的。照上段所说,学校的办法及学生生活方式,既皆各各不同,那吗,主办与主教两者,自然不比寻常。第一,要做事多,空话少,应用多,书本少。第二,要不畏艰苦,持之以恒。所以在我的蠢想中,在计划学校之先,便须要物色人材,不要待开门之后,方东拼西凑,将就强勉,这是断断乎不可以的。好在研究农垦的先生们,比较都能敬事,我们只须从“对于事业之有否野心,有否兴趣,有否能耐,有否持久力,有否气魄”种种上着眼去觅求,我想总有把握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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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先生们,却也得记着俗谚所说:“舍得金弹子,打得凤凰回”。现在许多朋友,一肚皮的经纶,偏偏只工于为自己打算,如之何“少出力多收获”,而拙于为人。打算如之何“刻薄寡恩,光捡便宜”,这是太不熟悉斯宾塞耳的哲学,并且太不留心福特的方式了,行将下去,绝没有甚么好结果的。我脑中所储的例太多,可惜此刻无暇说。所以我常以说《劝世文》之口吻,贡言于许多男女老少诸先生之前曰:踏实做事,莫捡便宜;宽以待人,薄以待己。(老友评曰:此是违反时代精神的格言,平凡之至。)
我的蠢意是主办主教于垦务学校的先生们,其所任既如彼重大,其所事又如此辛苦,其所关系已非浅鲜,而其被选也又如是之严刻,那吗,我们的报酬则如何?当前的薪水,自然该优厚,而且还该保证将来的利益,不使人有徒劳之感,于事的本身也才有济呀!
主办与主教的人,除教学生与指导乡人而外,还应当精密考查四周的一切。先前的考查,容有未尽,而全盘计划,也容有未精者,都须靠这一番的工作来补充,来改善。
并且,假使待垦之区甚大,而各地的环境或有大差异处,比如说,甲垦区地多山少,有林木,有水利,而又有熟田,则将来用于此地的学生,其作育的方法自然不同。乙垦区若与甲垦区大异,或是山多地少,或无林木水利,而多丰草,或有别种情形,若是,则教学生的方法,自然又是一种。一言以蔽之,因地施教而已。故所以学校究该办一所呢?或多所呢?或一所而分别教之呢?这都没有定法,绝不是专讲画一,专讲省事的朋友们,所知道的。也非闭门造车时,所能预定的。总得等我们的这幻梦果能实现,果有这等大傻子出来时,再斟酌好了。
上面谈的,能施诸实用者自然很少(本来说的是空话),第一,是太迂缓,现在的人大都是吹糠见米,讲究的是“兑现”,你同他谈到五年计划(这是现成语,其实应该说十年计划),总觉得有点待不得。第二,是太把教学看重了,目前正感觉人才甚多,有如暑日苍蝇;任便你要干什么事,随手掏去,大把的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何况十余年的教育,新式“候补道”正无匹其多,你要研究天文吗?有“候补道”;地质吗?有“候补道”。除了说洋话而外,新式“候补道”是无所不能,而其手下更有如通天教主之门之盛,甚至有发明可以用药品而制造汽油,只需资本万元,便可设厂者(见上年《国民公报》所载),且有敢于用七八万元而居然说可以炼钢者。不易的事且如此云云,况乎挖地,何待乎教焉?
下面且谈点较近于事实的话罢。
先生们,吃饭要口,煮饭要火,垦地要人!我们谈的是垦,那吗,叫什么人来垦呢?又以什么样的人来垦为最善呢?这是大问题。凭我们意中想,垦地之顶合宜者,自然要内行。换言之,即是内地的农人。然而有其害焉,乃是农人的保守性极强,与他素习不合的,纵然就碰壁至于千数百次,他也未必能改而从你。有几个浅近的例,且说一说;洋芋一物,宜干不宜湿,宜瘦不宜肥,宜热不宜冷,假如是天热而雨水甚稀的山地,是最合宜的了。并且地土合宜,三个半月即收获一次,又可存储至于十个月之久。从前法兰西曾遇大旱,忽然有一人发明此物可以充饥,于是此人几乎被尊如天帝,而洋芋亦公然为人人日食之必需品。我常想,我们四川地方,可以种洋芋的甚多,此物也,既无“红苕冤家”之甜,又无“芋头冤家”之腻,起码一年三收,且不须施肥,我们勤苦的农人必将闻风兴起的了。然而据我所闻,前三十二年巫山县、大宁县早有此物,前十余年打箭炉亦有此物,近十年峨眉县亦有此物,而且人人食而甘之,并不生厌。但是我曾向几位金堂亲戚谈及,大家不但不知此物,而且受了我十余度的宣传,他们老是怀疑,至今不肯分一畦之田来试一试。
还有一种洋菜,洋菜叫“多马妥”,广东、上海人呼之为番茄。形如甜大辣子,据生物学家研究起来,此物含维他命A、B、C、D,种之极为容易,也是只需沙土,宜燥不宜湿,宜瘦不宜肥者。这菜的种子,早已传入川省,但做菜园的并不肯多种。或者由于不懂吃,而销路不大,固然也是一因。但我有一个法国女友,旅居嘉定时,曾种了不少,自己吃不完,送别人,并教以吃法。其实,这种菜,又甚为好吃,可以凉拌(只须加点醋,盐,及少许熟菜油),可以作汤,可以烩面,可以烧鸡鱼肉,作之得法,其味之鲜,过于放“味之素”二两。况乎又甚卫生。然而大家都害怕分一尺之土以种之。今夏到嘉定,法国女友既去,多马妥遂亦随之而消灭。成都则在七年以前,已有卖的,但七年以来,仍只湖广馆一二家高贵菜摊,及水果店中有之,且不甚好。谓此物无人吃欤?则广货店中每年销售罐头及瓶装之多马妥浆(皆外国货)总不下千数。谓不宜种欤?而今年我曾将种子分给数友,如法种之,俱红鲜如小碗,形与味皆不亚于欧洲所产,然而大家不肯种,则奈何!
从这极小处来看,农人之富于保守性,是如何的利害。诚然也由于有学识的先生们,未曾与之接近,但是也由近十余年的经过,早把老实的农人弄糊涂了。你看真共产党引导他们一次,假共产党引导他们一次,半真半假的国民党又引导他们一次,后来全是靠着一伙“好话说完”的大人先生,“恶事作尽”的糊涂小子来指导他们,说要怎样来爱国家,怎样来爱大人,怎样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供奉大人的娱乐,怎样痛死了苦死了也不准哼一声。自然农人们的胆子,只有越小,你越要去接近他,他只有越以麻木来报答你。
所以在我的小心眼中,总觉得要把内地的农人好好移到边地去作开创事业,未免费力太大。除非一个“呀呸”,把咱们一般仁爱的诸首长,全变成了混世魔王。预征钱粮一年的张宗昌,拿出搅扰圣乡的手段来,先修出几条通到边地的铁路,然后在内地给一个搅“冰忌淋”的办法,哗哗哗的几下,庶乎安土重迁的农人们,在家破人亡之后,或有逃死于边地的可能。
倘若以马边移民数千户为例,农民又何常不可移?不过,我在上段说过,方式甚多,只不知到实行时,究以那一个方式为最好。倘若采取移民实边的办法,自然把农民移去,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先决问题是非把交通弄好不可。从前绥远铁路未成之前,山东直隶何尝不年遣若干农民前去垦荒,并且还由政府赐与农具种子,以及一年的口粮。但是秋风一起,移去的人便又纷纷奔回故乡,办了几年,毫无成效。及至铁路修成,反而无须政府设法,地皮却涨了价,去的人竟是一群一群,而且不因交通之便,动辄就向故乡跑。
倘若用裁兵实边,化无用为有用的话(这已是十余年来的老调,咱们老百姓的编遣费,不知出过多少,而至今还只是一句话,这本是咱们建国精神,倒用不着大惊小怪的)。那办法自然又不同,而且问题也多。这意思曾向一位军界朋友谈及,认为是可以行。又曾向一位在军界而是穿长衫的朋友谈及,则又认为不可以行。认为可以行的理由,且不忙说,认为不可以行的,最有力量的证据,就是:凡穿过二尺五的老哥们,大抵都不愿认真劳动,平日的职业,只在拿脚板底打地,一旦要拿出全身的气力来做继续不断的运动,则非其所喜也。即以兵工筑路而论,往往五个人的成绩,抵不住一个道地泥工之所作焉。这番话,诚然有道理,但是有办法的。第一,假使咱们一般贤明的统兵首长,都黑下良心,一概取精兵主义,营盘中的纪律操练,全都切实整顿起来,私毫不予当役者以一刻的自由,全照欧洲征兵营盘里的办法,我想受不住整顿而大感其苦的老哥,必然不少。然后,第二,把一般被淘汰的人,打散分配到垦区中去,交由学校出来的工头,指挥着,去做应做的事。这事,自然劳苦,然而总要设法使其比营盘生活轻巧些,何况这般人十之七八是来自田间的,并非全不能劳动的人,善诱而利导之,未始不可走上轨道。并且,第三,得将垦地生活改好,要有比较完善的居室,稍稍复杂的口粮,尤其要紧的,要注意业余的娱乐,如循环电影、乐队、戏剧,以及害少益多的赌博等,更应该注意,此等事完全要由机关办,绝对不许私人自由经营。其次,第四,还应该要顾忌性欲这一层,咱们营盘里顶容易发生乱子的因,诚然很多,但赌与淫,却是两个紧要原素。咱们不能要求人人都讲性理,讲克欲,讲圣贤之道,况乎又是一般单用气力的人。假如你不打算用鸦片烟去耗减他们的精力,那你必须懂得要如何去调节他们那种奔放的情欲。中国古人是深知此理的,所以有营妓。明朝虽废去营妓,然而,不成文法的允许随军营业的游娼与娈童。欧洲人自然更知道这是要紧,除了军妓外,每逢军队开到外处,而嫖费是作正开支,每星期额支两次的。只有咱们现代的人极奇怪了,处处在矛盾,一方面当军官的在大解决此事,毫不忌讳;一方面要维持军纪风纪;一方面用力怂恿变态的社会,把些诱惑性极重的人物与举动,摆在那般需要正紧的人们眼前;一方面又不为之设法。因此,我想来,与其把精力用在作伪上,不如从而想一个利导的办法,这也是禹疏九河的意思。所以在垦地上,非得有女同志合作不可。我相信女同志的教育,比什么还有力量,起码她也有“留客住”的功用(“留客住”是古代兵器名)。……末后,第五,乃是中国人性到底还未进步到乱交及儿童公育,所以家庭终成了人人生活的一个归着点。在垦地上最初自然可以用集团生活的方式,但是要作长治久安之计,便得顾到垦丁的家庭问题,这比如是一个桎,为驯兽所不可少的。
本来话是容易说,尤其是空话,无论如何,都可自圆的。我上来的五步办法,说得岂不头头是道,然而有经验的朋友,一定要摇头以为不易。好在我所说的,未必有人采用,四川可作的事太多太多,此无干得失者,不妨等世界大同以后待大傻子出来了再作。
闲来无事吹空话,本是一乐。惜乎我近来太不闲,所以在这大题目之下,还有许许多多的风云雷雨,实在没时间写。单是这下段,都是努了一星期之力,每天抽点空凑成的。且待且待,倘有时间,不妨再来补充一篇,或者可以。此刻,只好三鞠躬告别了!
十月二日午写完
原载成都《时事周报》第2卷第24期,1932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