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佛郎机,首先仿制于虎门白沙
佛郎机,明朝人对葡萄牙之称,因在正德十六年(1521)至嘉靖元年(1522)明军与佛郎机战于东莞屯门“官兵得其炮,即名为‘佛郎机’”
。我国发明的火药与火器(即元、明人所称的“铳”),在14世纪初,经阿拉伯传入欧洲,经近两个世纪的仿造与改进,创造出这种新型火器。
我国宋代已经发明了突火枪,其形制“以巨竹为筒,内安子窠,如烧放,焰绝然后子窠发出,如炮声,远闻百五十余步”。所谓“子窠”,就是子弹。以后又制造了“炮”,宋末周密《癸辛杂识》前集记叙一事:“赵南仲丞相溧阳私第尝作圈,豢四虎于火药库之侧。一日焙药,火作,众炮倏发,声如震霆,地动屋倾,四虎悉毙。时盛传为骇异。”赵南仲,即赵葵,葵字南仲(1186—1266),为南宋名将,炮火爆炸,“地动屋倾”,可见聚炮之多,火药之烈。
元代,突火枪改进为火铳,铳筒易竹为铁,形制有多种,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有至顺三年(1332)铜火铳,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藏有至正十一年(1351)小型手铳。1970年7月黑龙江阿城县半拉子城出土了重3.55公斤的铜手铳,1970年北京通县出土了重2.13公斤的小型手铳,1971年秋内蒙托克托县黑城公社出土了重2.3公斤的铜手铳,这些都可以证实元代兵器火铳的制造之盛。周密记叙了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即宋亡的第二年扬州军械库药炮爆炸的惊心动魄的事故:
至元庚辰(即至元十七年)维扬炮库之变为尤酷。盖初焉制造皆南人,囊橐为奸,遂尽易北人,而不谙药性。碾硫之际,光焰倏起,脱而延燎,火枪奋起,迅如惊蛇,方玩以为笑,未几,透入炮房,诸炮并发,大声如山崩海啸。倾城骇恐,以为急兵至矣,仓皇莫知所为。远至百里外,屋瓦皆震,号火四举,诸军皆戒严,纷扰凡一昼夜。事定按视,则守兵百人皆糜碎无余,槛栋悉寸裂,或为炮风扇至十余外,平地皆成坑谷,至深丈余,四比居民二百余家悉罹奇祸,此亦非常之变也。
(《癸辛杂识》前集《炮祸》条)
文中的“炮”,当是当时广泛用于军事的手铳。
到了明代,铳有了改进,种类繁多,产量增加,并铸造了攻坚的大型铳。1965年在湖南株洲发现的一口正德六年十月汝宁知府毕昭、守御千户任伦铸造的宁城炮,全长81厘米,口径22厘米,重348公斤。据该炮所铸的永乐七年(1409)九月铭文编号统计,仅此月军器局起码铸造了8387支。明初的军队编制有一项规定:“凡军一百户(霖按:百户,军官职名),铳十,刀牌二十,弓箭三十,枪四十。”又规定:“每一百户,铳手一十名,刀牌手二十名,弓箭手三十名,枪手四十名。”
可见铳在军队中的比重。
佛郎机比明铳优越得多,其射程远,初速大,杀伤力强。15世纪,葡萄牙人配合航海技术,以佛郎机称霸于海上。它的形制,可从下面两段材料得知:
初佛郎机(霖按:此指葡萄牙,迨嘉靖元年汪俘获其炮以后,始以佛郎机称炮)番船用挟板,长十丈,阔三尺(霖按:疑为“三丈”之讹),两旁架橹四十余枝,周围置铳三十四个,船底尖,两面平,不畏风浪,人立之处用板捍蔽,不畏矢石,每船二百人撑驾,橹多人众,虽无风可以疾走,各铳举发,弹落如雨,所向无敌,号蜈船。其铳管用铜铸造,大者千余斤,中者五百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每铳一管,用提铳四把,大小量铳管,以铁为之。铳弹用铁,外用船,大者八斤。其火药与中国异。其铳一举放,远可去百余丈,木石犯之皆碎。
(明·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九“佛郎机”条)
铳乃其(霖按:据上文,指佛郎机国)船上带来者。铳有管长四五尺,其腹稍大,开一面以小铳装铁弹子,放入铳腹内,药发,则子从管中出,甚迅。每一大铳,用小铳四五个,以便轮放。其船内两旁各置大铳四五个,在舱内暗放,敌船不敢近,故得横行海上。
(明·顾应祥《静虚斋惜阴录》卷一二)
据上二条所描述,佛郎机形制,大概可知。尤其后者,为作者亲见。顾应祥在正德十一年(1516)任广东按察司佥事,据上引之条前半所叙,当时巡海副使汪
进京,顾应祥兼管海道,适海盗猖獗,遣兵追捕,备倭卢都司命通事取一铳给顾应祥应用,明日在教场试炮,射程二百步。事属亲经,故为可靠。
1497年(明弘治十年)7月,葡萄牙人D.伽马(Vasco da Cama,1460—1524)率领100名水手,乘船掠夺了印度的卡利卡特(今印度半岛)西海岸的科泽科德。1501年,在掠夺卡利卡特之后在卡纳诺尔和柯钦强行建立永久性的要塞,1509年以前已占领了果阿和满刺加(今马六甲)等地。葡萄牙于正德元年(1506)在东莞的屯门、葵涌海澳设立营寨,大造火铳为攻战之具,占据海岛,杀人抢船,图形立石,管辖诸番。引起了居住在南头、屯门、葵涌一带东莞人民的恐惧和愤怒。在这时,经常和佛郎机接触的,在明官吏中,首推何儒。明人严从简叙:
东莞白沙巡检何儒,前因抽分曾到佛郎机船,见有中国人杨三、戴明等年久住在彼国,备知造船、铸铳及制火药之法。
(霖按:广东按察司副使汪
)令何儒密遣人到彼,以卖酒米为由,潜与杨三等通话,谕令向化,重加赏赉,彼遂乐从,约定其夜,何儒密驾小船,接引到岸,研审是实,遂令如式制造。
(《殊域周咨录》卷九“佛郎机”条)
何儒“如式制造”佛郎机在何时?可惜这条材料没有点明,但可考知。民国《东莞县志》卷四一《职官表》正德朝栏内载:“何儒,江西宁都人,任白沙巡检。”正德共16年,是哪一年?万历《广东通志》卷十《藩省志》十《秩官》载:汪,正德十年(1515)任广东按察司副使。“
令何儒密遣人到彼”必在正德十年或后。这是何儒仿制佛郎机时间的上限。
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九《佛郎机》条紧接上文引用之文又叙:“举兵驱逐,亦用此铳取捷,夺获伊铳大小二十余管。”汪鋐举兵驱逐佛郎机在何年?《殊域周咨录》亦无明文。
康熙《新安县志》卷十二《艺文志》载:
海多倭寇,且通诸番,濒海之患,莫东莞为最。海之关隘,实在屯门澳口与南头切近,(略)佛郎机夷人谋据南头,近于正德改元,忽有不隶贡数恶夷,号为佛郎机者,与诸狡猾凑杂屯门、葵涌等处海澳,设立营寨,大造火铳为攻战具,占据海岛,杀人抢船,势甚猖獗,虎视海隅,志在吞并。图形立石,管辖诸番,脍炙生人,以充常食,民甚苦之,众口嗷嗷,俱欲避地以图存活,弃其庐墓,又极凄婉,事闻于公,召募海舟,指授方略,亲临敌所,番舶大而难动,欲举必赖风帆,时南风急甚,公命刷贼,敝舟多载枯柴燥荻,灌以骨脂因风纵火,火及敌舟,通被焚溺,众鼓噪而登,遂大胜之。是役也,于正德辛巳出师。嘉靖壬午凯还。于贼舟获有囊橐者,公悉以颁有功,一无所预,捷闻,报按察使。
(陈文辅《都宪汪公遗爱祠记》)
文中“正德辛巳”,即正德十六年(1521);“嘉靖壬午”即嘉靖元年(1522)。这场反侵略战争,当起于1521年的下半年,止于1522年的上半年。在这次战争中,“亦用此取捷”,则何儒所仿制之佛郎机,已见效果。正德十六年,是何儒仿制佛郎机时间的下限。即何儒仿制佛郎机在1515年至1521年之间。
何儒仿制佛郎机的地点,史亦无明文。在此期间,何儒任白沙巡检,到嘉靖二年(1523)何儒以铸铳功,“升为应天府上元县主簿,令于操江衙门监造(佛郎机),以备江防”。即在屯门之战中使用何儒仿制的佛郎机,不可能在操江衙门,只能在东莞。
还有几条旁证材料:
铳制须长,若短则去不远,孔须圆滑,若有歪斜涩碍,则弹发不正。惟东莞人造之,与番制同,余者往往短而元用。入宰吏部,值北虏吉囊入寇,请颁佛郎机于北边,凡城镇关隘皆用以御寇。
(《月山丛谈》[《殊域周咨录》卷九引])
“惟东莞人造之,与番制同”,可见东莞人制佛郎机技术高明,经验丰富。如果何儒不是在东莞仿制佛郎机,东莞人何来有此技术与经验?当何儒调为上元主簿,主持操江衙门铸铳之时,魏国公徐鹏举上疏于世宗,云:广东所得佛郎机法与匠作,兵部议:“佛郎机铳非蜈蚣船不能架,宜并行广东取匠,于南京造之”。明世宗准奏,于是在“嘉靖三年四月,造佛郎机铳于南京”
。
结合上面所引《月山丛谈》一条来看,“广东取匠”,当然取的有东莞人在内。
明廷认识佛郎机在国防上的重要,知道何儒“铸铳功”,升何儒为应天府上元县主簿,令于操江衙门监造佛郎机,当然有指挥屯门之战的广东按察司副使汪的奏疏。但将屯门之战中俘获葡萄牙的佛郎机,差何儒带领杨三呈送梧州总兵,转进于朝,建议多为铸造,以守边城;操江衙门依蜈蚣船式造数十艘,训练军士,以固海防者,却是东莞人王希文。王希文《王石屏遗集》载:
奉将原获佛郎机铳四管,并造手军四辆。责差巡检何儒,带领杨三呈送梧州军门,转进于朝廷,已蒙依拟就,差何儒等赉进外,乞敕该部赉至之日验之。如果可用,则多为铸造。衣臣所言,用之御虏,用之守城,无往不济。臣又切照南畿根本重地,防守不可不严。操江虽有船只,或未尽善。合无照依蜈蚣船式样创造数十艘,易今之船,使橹用铳,一如其法,训练军士,久而惯熟,则防守益固,乞赐举行,则紧急之际,未必无万一之助。
(《重边防以苏民命疏》)
此疏中有“并造手军四辆”一语,“手军”不知何物,但“手军”与“原获佛郎机铳四管”,一同为王希文“责差巡检何儒,带领杨三呈送梧州军门,转进于朝廷”的,“手军”必为仿造葡萄牙的武器。“手军”的仿造,在何儒为东莞白沙巡检任内,这又可为何儒仿创佛郎机于东莞的旁证材料。
值得注意的是,王希文这一篇《重边防以苏民命疏》,崇祯、康熙、雍正、嘉庆、民国等五种《东莞县志》和康熙《新安县志》均收之,但上面所引的一段,一律被删除,只有《王石屏遗集》所收是全文,《王石屏遗集》又为五种《东莞县志·艺文》所不载。故治区域史的学者,很难见到。《王石屏遗集》,钞本,笔者得诸王希文后人。
何儒调为上元主簿,主持操江衙门的第二年,佛郎机即能最大生产。明末清初的谈迁《国榷》卷五三《世宗嘉靖三年》载:“(四月)丁巳,南京仿造佛郎机铳。”《国榷》没有载明数量。《大明会典》卷一九三《工部》(十三)《军器军装》(二)载:
佛郎机铜铳大样,嘉靖二年造三十二副,发各边试用。
“嘉靖二年”的“二”,当为“三”之讹。因何儒在嘉靖二年始调为上元主簿主持操江衙门铸佛郎机工作,筹办需时,同年当不能出产品,何况有三十二副之多。《国榷》所说的“世宗嘉靖三年”当得其实。何儒主持操江衙门铸造佛郎机,第二年就生产了三十二副,故《明实录·世宗实录》卷一五四嘉靖十二年九月丁卯条载:“中国之有佛郎机诸火器,盖自儒始也。”
(原载:广东炎黄文化研究会、东莞市政治协商委员会编:《岭峤春秋——海洋文化论集(三)》,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98—2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