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全三册(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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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而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谓黛玉所不及。而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随分从时:分,名分。《礼·礼运》:“故礼达而分定。”疏:“达谓晓达,分谓尊卑之分。……尊者居上,卑者居下,是上下分定也。”从时,适应环境。,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与宝钗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孩提:指幼儿。《孟子·尽心上》:“孩提之童。”东汉赵岐注:“孩提,二三岁之间,在襁褓知孩笑,可提抱者也。”这里意谓宝玉还很幼稚。,况自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由《孟子·离娄上》“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演化而来。毁,诋毁,责备。不虞,没想到。隙,裂缝,不和。这两句意谓由于要求完美而常有诋毁,因为关系亲密而不免发生意料不到的误会。。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亲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贴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燃藜图:亦称“杖藜图”。晋王嘉《拾遗记》卷六:“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然(燃),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向因受《洪范五行》之文……至曙而去,向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乙之精。'”藜,一年生草本植物,高五六尺,茎坚老者,可为杖;燃烧时光亮而耐久。这当是鼓励人们勤学苦读的一幅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练达:老练通达,指阅历多而通达人情世故。宋苏轼《祭任钤辖文》:“更尝世故,练达物情。”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么?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得眼饧骨软注11,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唐伯虎,即唐寅。海棠春睡,比喻杨贵妃的醉态。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宋施元之注引《明皇杂录》:“上尝登沉香亭,召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海棠春睡图”或是唐伯虎所作的一幅“香艳”画。唐伯虎集中有《题海棠美人》诗一首。,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秦太虚,即秦观。《宋史·秦观传》:“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秦观出苏轼之门,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这副对联不见于他的《淮海集》,当是小说作者的拟作。但秦观《游鉴湖》诗中有句云:“水光入座杯盘莹,花气侵人笑语香。”其第二句与对联下句相似。嫩寒,轻寒,微寒。宋辛弃疾《临江仙》词之十:“金谷无烟宫榭绿,嫩寒生怕春风。”锁梦,沉迷于梦境、如被幽闭的意思。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注11眼饧(xínɡ):眼似蜜糖般黏涩,形容一种朦胧陶醉的眼色。饧,古“糖”字,亦作“”。《本草纲目·谷部》:“饴即软糖也,北人谓之饧。”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武则天,名曌(zhào),唐高宗后。高宗得头风,不能听政,她代为执政;高宗死后,正式登位称帝,建国号曰“周”。过去说她“狐媚惑主”,秽乱宫闱。宝镜,明沈德符《敝帚轩剩语》卷中:“唐高宗镜殿成,刘仁轨惊下殿,谓一时乃有数天子。至武后时,遂用以宣淫。”清朱鹤令注李商隐《镜槛》诗云:“高宗时武后作镜殿,四壁皆安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赵飞燕,汉成帝后,身轻善舞。《汉书·外戚传》:“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见飞燕而悦之,召入宫,大幸。”乐史《杨太真外传上》引《汉成帝内传》:“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飞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太真,即杨玉环。《新唐书·后妃传》:“玄宗贵妃杨氏,号太真,得幸。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筹警颖,迎意辄悟,帝大悦,遂专房宠。宫中号娘子,仪体与皇后等。天宝初,进册贵妃。”安史之乱前,玄宗宠信安禄山,杨贵妃认安禄山为养子,据说两人关系暧昧。木瓜,唐郑处诲《明皇杂录·逸文》引《六帖》云:“元献皇后思食酸味,明皇以告张说,因进经,袖出木瓜以献。”掷木瓜伤乳事,不详。一说,或由安禄山以指爪伤贵妃胸乳事附会而来。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三“诃子”条云:“本自唐明皇杨贵妃作之以为饰物,贵妃私安禄山,以后颇无礼,因狂悖,指爪伤贵妃胸乳间,遂作诃子之饰以蔽之。”此或为“调侃”语,另有寓意。。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寿昌公主,本唐代宗之女,此处当作“寿阳公主”。寿阳公主,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太平御览·时序部》引《杂五行书》云:“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正月初七)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同昌公主,唐懿宗之女。《新唐书·诸帝公主·懿宗八女》:“卫国文懿公主,郭淑妃所生。始封同昌。下嫁韦保衡。咸通十年薨。”连珠帐,唐苏鹗《杜阳杂编》:“咸通五年,同昌公主出降(下嫁),宅于广化里,赐钱五百万贯,更罄内库宝货以实其宅……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犀簟牙席、龙罽凤褥。连珠帐,续真珠以成也。”。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西施浣过的纱衾:衾,被子。《吴越春秋·勾践阴谋篇》元徐天祐注引《十道志》:“(越王)勾践索美女以献吴王,得之诸暨苎罗山,卖薪女也。西施山下,有浣纱石。”相传西施曾在若耶溪旁浣过纱。清王琦注唐李白《浣纱石上女》诗引《一统志》云:“浣纱石在若耶溪侧,是西施浣纱之所,或云在苎罗山下。”,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红娘抱过的鸳枕:红娘,唐元稹《莺莺传》(或称《会真记》)里人物,莺莺的丫鬟,张生和崔莺莺幽会时,她曾送过鸳鸯枕。《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红云)你且接了衾枕者,小姐入来也。”秦可卿屋内的陈设,用了许多与古代“香艳”故事有关的器物书画,来暗喻屋主人生活的糜烂。护花主人评曰:“秦氏房中画联陈设,俱着意描写,其人可知,非专侈华丽也。”,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秋纹、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虽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打去。”正胡思之间,忽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春梦:春日之梦。常比喻人事繁华如春夜的梦境一样容易消逝。唐刘禹锡《春日书怀》诗:“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这里比喻短暂的欢乐。,飞花逐水流飞花:即落花,比喻青春易逝。;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闲愁:无谓的烦恼。《西厢记》第一本楔子:“(莺莺唱)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宝玉听了是女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丽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不同。有赋为证赋:文体名。汉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其名称始于战国荀卿的《赋篇》,到汉代形成一种特定体制。讲究文采、韵节,兼具诗歌与散文的性质。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方离”二句:坞,可作屏障的土堡。后引申指可以四面挡风的建筑物。柳坞,四面如屏的柳林。乍,刚刚。柳坞、花房对文,形容园林幽美。。但行处,鸟惊庭树鸟惊庭树:形容仙姑貌美,使鸟雀也为之惊动。《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牡丹亭·惊梦》:“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将到时,影度回廊影度回廊:身影在回廊上飘动,形容仙姑姿态优美。回廊,曲折回旋的走廊。这或用《西厢记》中张生等待莺莺从回廊下而来之事。《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张生唱)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一更之后,万籁无声,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则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一说,这用春秋时吴王夫差和西施的故事。回廊,即吴宫中之“响回廊”,又叫“响屟廊”。遗址在今江苏苏州西灵岩山。宋范成大《吴郡志》卷八:“响屟廊在灵岩山寺。相传吴王令西施辈步屟,廊虚而响,故名。今寺中以圆照塔前小斜廊为之。”《故苏图经》:“响屟廊,吴王宫中廊名,以楩梓板藉地,行则有声,故名。”。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仙袂”二句:仙袂,仙人的衣袖。麝兰,麝香和兰草,古代妇女常佩带的两种香料。馥郁,香气浓烈。;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荷衣”二句:荷衣,用荷叶制成的衣裳。仙人的一种妆束。屈原《九歌·少司命》:“荷衣兮蕙带,儵面来兮忽而逝。”环佩,古人衣带上所系的佩饰。《礼·经解》:“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后多指妇女所佩的饰物。清叶梦珠《阅世编》卷八:“环佩,以金丝结成花珠,间以珠玉、宝石、钟铃,贯串成列,施于当胸。便服则在宫装之下,命服则在露帔之间,俗名坠胸,与耳上金环,向惟礼服用之。”。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靥(yè)笑”二句:靥笑春桃,比喻仙姑的面容艳如盛开的桃花。清李渔《闲情偶寄》卷十三:“桃之未经接着,其色极娇,酷似美人之面,所谓桃腮、桃靥者,皆指天然未接之桃。”云堆翠髻,形容妇女的发髻浓密卷曲如云。《文选》卷十九曹植《洛神赋》:“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唐吕延济注:“云髻,发美如云也。”翠,青绿色。后蜀欧阳炯《西江月》词之二:“钿雀稳簪云髻绿。”;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唇绽”二句:樱颗,比喻双唇如樱桃那样鲜红饱满。元张宪《太真明皇并笛图》诗:“风生龙爪玉星香,露湿樱唇金缕长。”《后西游记》第二十五回:“且看那美人生得:瓠齿樱唇白雪肤,春山黛绿晚云乌。”榴齿,形容牙齿似石榴子那样整齐光洁。《渊鉴类涵·果部》引《格物论》曰:“石榴中如蜂窠,子似人齿,带淡红色,光皎若琥珀。又有洁白如雪者。”。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盼纤腰”二句:盼,此当“妩媚”讲。纤腰,苗条的腰肢。唐刘希夷《青女行》:“纤腰弄明月,长袖舞春风。”楚楚,细软的样子。风回雪舞,形容体态袅娜。《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耀珠翠之辉煌兮,鸭绿鹅黄注12。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宜嗔宜喜:《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张生唱)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嗔,生气。这句形容仙姑一喜一怒,都使人感到很美。;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蛾眉:《诗·卫风·硕人》:“螓首蛾眉。”蛾,蚕蛾。蚕蛾的触须细长而弯曲,旧时常用来比喻女子长而美的眉毛。,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莲步:《南史·齐东昏侯纪》:“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因以称女子的脚步为“莲步”。宋陆游《玉蝴蝶·王忠州家席上作》:“绣帘开、香尘乍起;莲步稳、银烛分行。”,欲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冰清玉润:像冰一样清澈,像玉一样润滑。形容仙姑性行高洁。《晋书·卫玠传》:“玠妻父乐广有海内重名,议者以为妇公冰清,女婿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烁文章闪烁文章:灿烂华美。文章,指各种色彩、花纹杂错相间。。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香培玉篆:用香料造就,用美玉雕成。;美彼之态度兮态度:体态风度。,凤翥龙翔凤翥(zhù)龙翔:意同“凤翥龙蟠”。本为比喻汉字笔法的回旋多姿。《晋书·王羲之传论》:“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这里用以形容仙姑体态飘洒。翥,飞举。《楚辞·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其素若何,春梅绽雪10春梅绽雪:绽雪,指开花。这句以春日梅花喻仙姑肤色的洁白。10;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1霞映澄塘:澄,清澈。这句以晚霞映红澄塘,比喻仙姑的艳丽。1。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文”二句:文,闲雅温顺的意思。龙游,《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沼,池子。这句写仙姑的举止娇逸雅顺。;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实愧王嫱:王嫱,即王昭君,汉元帝宫人,貌美。愧王嫱,使王嫱感到羞惭。。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瑶池:神话中仙境,在昆仑山上,为西王母所居之地。《集仙传》:“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龟山昆仑之圃,阆风之苑;左带瑶池,右环翠水。”传说周穆王姬满曾在此宴请西王母。《穆天子传》卷三:“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五代前蜀韦庄《贵公子》诗:“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紫府无双紫府:传说中的仙宫,在青丘风山上。汉东方朔《十洲记·长洲》:“长洲一名青丘,在南海辰巳之地……又有风山,山恒震声,有紫府宫,天真仙女游于此地。”。果何人哉?若斯之美也!

注12“耀珠翠”二句:珠翠,珍珠和翡翠,妇女的装饰品。《文选》卷十七汉傅毅《舞赋》:“珠翠的而炤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鸭绿,碧绿色,多用以形容春水。鹅黄,淡黄色,多用以比喻嫩柳。宋王安石《柳》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这里都是比喻珠宝的鲜艳色彩。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尘世:即人间。唐王维《愚公谷》诗:“寄言尘世客,何处欲归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试随我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膏肓(huānɡ):人体脏腑中的一部分。《左传》成公十年载,晋景公病重,“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晋杜预注:“心下为膏;肓,鬲也。”心下膈上,为体内重要部位。后世遂称不治之症为“病入膏肓”。。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着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中各司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警幻便看这司的匾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随喜:佛教用语。佛家以为行善事可生“欢喜心”,随人做善事称为“随喜”。引申为到寺庙游览、参观,也叫“随喜”。。”宝玉喜不能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着对联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警幻微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水墨滃(wěnɡ)染、满纸乌云浊雾:滃染,烘托渲染。清笪重光《画筌》:“著笔为皴,留空痕以成廓;运墨为染,间滃迹以省钩。”乌云浊雾,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七“浮云蔽日”:“潘子真《诗话》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太白诗也。陆贾《新语》曰:邪臣蔽贤,犹浮云之障白日也。白用此。予按,《史记·龟策传》亦云:日月之明,而时蔽于浮云。”清无名氏《定情人》第十四回:“妒花苦雨时时有,蔽日浮云日日多。”这画面比喻晴雯生在“浊世”,环境险恶。。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霁(jì)月难逢”一首:这为晴雯判词。赞美她的品德,对她被迫害而致死的悲惨命运,寄予深切同情。霁,雨止叫“霁”,引申为霜雪消、云雾散也叫“霁”。霁月,雨止天晴,明月高照。古人常用这种明净的自然景象来比喻世道清明。《宣和遗事·元集》:“上下三千余年,兴亡百千万事,大概光风霁月之时少,阴雨晦冥之时多。”也用以比喻人品的高尚。霁月,这里又暗切“晴”字。彩云,呈花纹的云彩。唐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云呈现彩色叫“雯”。彩云,又暗切“雯”字。寿夭,短命而死。多情公子,指贾宝玉。空牵念,白白地牵挂思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一簇鲜花,一床破席:这画面暗喻花袭人。袭人姓“花”,席与“袭”同音。,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枉自温柔和顺”一首:这为袭人判词。堪羡,值得羡慕。优伶,旧称戏曲演员为“优伶”,此指蒋玉函。公子,指贾宝玉。据脂批,袭人出嫁原是在宝玉出家后才“不得已”嫁给蒋玉函,与此判词有出入。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只见画着一枝桂花”四句:此为香菱画面。桂,隐指薛蟠之妻夏金桂。莲藕,意指香菱,香菱原名英莲。这幅画暗示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的结局。,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根并荷花一茎香”一首:这为香菱判词。写她始而被拐,继而被卖,终至被摧残而死的不幸遭遇。根并荷花一茎香,荷花凋谢后结成莲子,荷花与莲子同长在一根茎上。这句暗切“香菱”。遭际,遭遇。两地,即两个“土”字。孤木,一个“木”字。合之暗切夏金桂的“桂”字。香魂,指女子的灵魂。返故乡,香魂回到原来的地方,意即死亡。续书写夏金桂死后,香菱“扶正”。最后以“产难完劫”,与此判词不合。

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四句:此为林黛玉和薛宝钗二人画面。两木,切“林”字。玉带,以同音切“黛玉”。雪,以同音切“薛”。金簪,以同义切“宝钗”二字。。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谁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可叹停机德”一首:这为薛宝钗和林黛玉判词。写两人一生的命运。林有诗才,而命运悲惨;薛具妇德,而下场亦很凄苦。停机德,指薛宝钗的妇德。《后汉书·列女传》:“(乐羊子)远寻师,学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羊子曰:‘久行怀思,无它异也。’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此织生于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稽废时日。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羊子感其言,复还终业,遂七年不返。”明吕坤《闺范·善行》所载略同。清陈宏谋为《闺范》所作按语云:“所载懿行,可以动天地,泣鬼神,至今读之,凛凛犹有生气,诚哉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孰谓女德为无关轻重哉?”这里意谓宝钗常劝宝玉注意仕途经济,可惜徒劳无功。咏絮才,指林黛玉的诗才。《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刘孝标注云:“(道韫)有文才,所著诗赋诔颂,传于世。”后因以“咏絮才”比喻女子工于吟咏。这里意谓林黛玉是个有才华的女子,但又有谁爱怜她呢?金簪,喻宝钗名字。雪埋金簪,暗喻宝钗的冷落下场。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yuán):此为元春画面。弓,与“宫”同音。香橼,即枸橼,果实像小瓜,可供玩赏。清高士奇《北墅抱瓮录》:“香橼四月发花,青蒂白萼,气味芳烈,过于橙橘。……摘置几案,久而弥香。”这里以弓切“宫”字,以橼字切元春的“元”字。画面暗示贾元春被选入宫。。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二十年来辨是非”一首:这为贾元春判词。它同下面的“恨无常”曲子,即暗示元春得宠及死去,与贾家命运的关系。二十年,或说指元春在宫廷生活的时间。或说指元春入宫时的年纪。辨是非,懂得世事人情。榴花,即石榴花,榴花五月盛开,鲜艳似火。唐韩愈《题张十一旅舍三咏》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宫闱,后妃居住的地方。《后汉书·后纪序》:“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此句或喻指元春晋封为贤德妃乃在五月。三春,这里指迎春、探春、惜春。怎及,争及。初春,指元春。这句意谓迎、探、惜春三个妹妹,都比不上元春荣耀。虎兔相逢,据小说第九十五回说:元春死在甲寅年十二月十九日。十二月十八日立春,虽未过年,但节气已交立春,次年为乙卯年。“寅”的属相是虎,“卯”的属相是兔;所谓“虎兔相逢”,或指此。大梦,道家对人生的一种消极看法。《庄子·齐物论》:“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原意指死为大觉,生为大梦。大梦归,意即魂返故乡,则指死亡。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三五《徐老仆义愤成家》:“(肖颖士)病了数月,也归大梦。”这句是说,贾元春死在寅年、卯年之交。

后面又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后面又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五句:此为探春画面。这画面和下面的判词,暗示探春后来远嫁海隅。续书的处理,与这里的暗示不同。。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才自清明志自高”一首:自,虚词,在句中起突出、强调的作用。消,这里同“浇”。《淮南子·齐俗训》:“浇天下之淳。”注:“浇,薄也。”运偏消,命运偏偏不好。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几缕飞云,一湾逝水:此为湘云画面。云,切史湘云的“云”字。逝水,切“湘”字。。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富贵又何为”一首:这为史湘云判词,同下文“乐中悲”曲子,暗示史湘云一生可悲的命运。襁,背小儿的系带。褓,包小儿的小被。襁褓之间,即婴儿时期。违,违世,离开人世,即死亡。展眼,放眼。吊,凭吊,对景伤怀。斜辉,夕阳。这句暗示史湘云出嫁后,好景不长。湘江,水名。流经湖南,古属楚地。这里用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的故事。刘向《列女传·母仪》:“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楚云,用楚王与巫山神女幽会于云梦高唐的故事。这句隐“湘云”两字。水逝、云飞,暗喻史湘云夫妻生活之短促。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此为妙玉画面。美玉,意指妙玉。美,“妙”之同义词。。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欲洁何曾洁”一首:这首为妙玉判词。洁,这里既指清洁,又指佛教所谓的“净”。佛教谓庄严洁净,没有污秽的极乐世界为“净土”。《魏书·释老志》:“梵境幽玄,义归清旷,伽蓝净土,理绝嚣尘。”故佛教又叫“净教”。元剧常称和尚曰“洁郎”,省称“洁”。《西厢记》第一本第二折:“净扮洁上:‘老僧法本,在这普救寺内做长老。'”王季思注云:“佛门断发除荤,六根清净,意或以此而称为洁乎?”吴晓铃注云:“元代民俗说和尚的调侃语叫做‘洁郎’,省作‘洁’。”空,佛教用语。《维摩经·弟子品》:“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金玉质,比喻美好的姿质。这里指妙玉高贵的出身和美丽的容貌。淖(nào)泥,烂泥。这里比喻妙玉后来的结局。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子系中山狼”一首:这首为迎春判词。子,旧时对男子的尊称。系,是。子系,又合而为“孙”字,指孙绍祖。中山狼,宋谢良《中山狼传》载,春秋时赵简子猎于中山,有狼被简子所逐,狼求救于东郭先生,东郭先生哄走了赵简子,掩护了狼,过后,狼反要吃掉东郭先生。后来因把忘恩负义的人称为“中山狼”。这里比喻孙绍祖。得志便猖狂,俗语。《清稗类钞》“讥讽类”云:“有集俗语为七绝以讽世者,其诗云……小人得志乱颠狂,不管旁观说短长。”金闺,华美的闺房。花柳质,比喻迎春体质娇弱,经不住摧残;并暗切“迎春”的名字。黄粱,用“黄粱梦”故事。唐沈既济《枕中记》载,落魄书生卢生,在邯郸旅店中,遇道士吕翁,自诉贫困,意图宦达。吕翁授之以枕,使其入梦。卢生在梦中历尽荣华富贵,年过八十而死。后梦醒,主人炊黄粱尚未熟。赴黄粱,比喻死亡。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勘破三春景不长”一首:这为惜春判词,暗示她出家为尼的结局。勘破,勘定是非。《碧岩四则》:“勘破了也。”缁衣,浅黑衣,指僧尼穿的衣服。宋赞宁《僧史略》卷上:“问:‘缁衣者何状貌?’答:‘紫而浅黑,非正色也。'”青灯,油灯,因其灯光青莹,故名。这里指佛前海灯。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此为王熙凤画面。冰山,比喻不可长久依傍的权势。《资治通鉴·唐纪》玄宗天宝十一年:“或劝陕郡进士张彖谒(杨)国忠,曰:‘见之,富贵立可图。’彖曰:‘君辈依杨右相如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恃乎?'”一只雌凤,指凤姐。这幅图画比喻王熙凤所依附的豪门贵族,已处于“末世”,势若冰山,难以持久。。其判云: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鸟偏从末世来”一首:这为王熙凤判词。凡鸟,合而为王熙凤的“凤”字。《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嵇康之兄)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这里是反过来用“凡鸟”说“凤”。一从二令三人木,其说不一。或说贾琏对王熙凤始则听从(一从),继则冷淡(二令),终于遗弃(三人木,以人木切“休”)。此说与续书的处理有歧异。或说“休”字应作“休矣”讲,指王熙凤死去。哭向金陵,指贾府送丧南归;或说王熙凤被休后,哭泣回到金陵。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势败休云贵”一首:这为巧姐判词,暗示她的遭遇。家亡,家业衰亡,人口沦丧。偶,偶然。巧,一语双关,指巧姐,又是凑巧的意思。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pèi)的美人:李纨画面。茂兰,指贾兰中举显贵。凤冠,一种上绣凤形、珠花点翠的帽子,为皇后、宫妃戴的礼冠。霞帔,古代妇女的披服,宋以后定为妇女命服,随品级高低而不同。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十六引《名义考》:“今命妇衣外以织文一幅,前后如其衣长,中分而前两开之,在肩背之间,谓之霞帔。”《清稗类钞》“服饰类”:“霞帔,妇人礼服也。明代九品以上之命妇皆用之。……沿至本朝,汉族妇女亦仍以此为重,因非朝廷所特许也。”凤冠、霞帔,均朝廷赐予,暗切“宫裁”二字。这画面表示贾兰中举作了高官,李纨成了诰命夫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桃李春风结子完”一首:这首为李纨判词,暗示她的一生。李,切李纨的姓。完,以同音切其名“纨”。这句比喻李纨生贾兰后即丧夫守寡,如同春天的桃花李花,结了果实,春色也就完了一样。一盆兰,意谓贾府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草”字辈,只有贾兰“爵禄高登”。如冰水好,比喻生和死是紧密相依的。《淮南子·俶真训》:“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冰水移易于前后,若周员而趋,孰暇知其所苦乐乎?”《首楞严经》卷三:“始终相成,生灭相续,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阿难,如水成冰,冰还成水。”唐代僧人寒山《无题》诗:“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后两句意谓生死荣枯,都是变化交替的。李纨一生奉行“三从四德”,晚年诰命加身,只不过得了个“虚名儿”,白白地成了人家谈笑的资料。

诗后又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这是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事。甲戌本脂批云:“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情天情海幻情身”一首:这为秦可卿判词,暗示秦可卿的一生,并揭露贾府贵族的糜烂。情天情海,意谓世间风月之情如天空、大海一样广阔和深邃。漫言,莫道,不要说。荣,指荣国府。造衅开端,意即开头作恶。宁,指宁国府。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泄漏天机,便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的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个好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言未了,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生魂:即活人的魂魄。唐张读《宣室志》卷三:“通州有王居士者,有道术。会昌中,刺史郑君有幼女,甚爱之,而自幼多疾,若神魂不足者,郑君因请居士。居士曰:‘此女非疾,乃生魂未归其身。'”,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荣宁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国朝定鼎:国朝,封建时代,人们自称其本朝叫“国朝”。定鼎,指定都建国。相传夏禹铸九鼎以像九州,自商至周,都作为传国重器,置于国都。后因称定都或建立王朝为“定鼎”。《左传》宣公三年:“成王定鼎于郏鄏。”,功名奕世奕世:累世,代代相传。,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可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到此处,令其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闻何物。宝玉遂不住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所无,尔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香清味美,迥非常品,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的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唾绒:口中唾出之绒。古代妇女刺绣时,每至停针换线,辄用齿咬断绣线,沾留口中者,随即唾出,谓之“唾绒”。南唐李煜《一斛珠》词:“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同“绒”),笑向檀郎唾。”明杨孟载《春绣绝句》:“含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闲情偶寄》卷八:“绣女之躬,时难罢刺,唾绒满地,金屋为之不光……是极韵之物,尚能使人不韵,况其他乎。”,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金女:本指西王母。《集仙录》:“西王母,金女也,厥姓缑氏。”这里借指仙女。,一名度恨菩提菩提:佛教名词。梵语意译“觉”、“智”等。指对佛教真理的觉悟。《安乐集》上:“菩提者,乃无上佛道之名也。”,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真是:

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琼浆、玉液:皆比喻美酒。《楚辞·招魂》:“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唐白居易《效陶潜体诗》之三:“开瓶泻樽中,玉液黄金卮。”清虞兆湰《天香楼偶得·白酒》:“古人酒以红为恶,白为美,盖酒红则浊,白则清,故谓薄酒为红,反而玉醴、玉液、琼饴、琼浆等名,皆言白也。梁武帝诗云:‘金杯盛白酒。’正言白酒之美。”

更不用说此馔之盛。宝玉因此酒香冽异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麟髓醅、凤乳曲:极言酿造仙酒原料的奇珍。醅,未经过滤的酒。曲,酿酒用的发酵物。,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调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檀板:亦名“拍板”,用檀木制成,演奏音乐时用以打拍子。,款按银筝款按银筝:款,动作舒缓的样子。按,弹的意思。筝,一种弦乐器。《艺文类聚》卷四四引《傅子》:“筝者,上圆像天,下平像地,中空准六合,弦柱十二拟十二月,乃仁智之器也。”银筝,筝的美称。唐刘禹锡《伤秦姝行》:“长安二月花满城,插花女儿弹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传奇之曲:明代以唱南曲为主的长篇戏曲为传奇,以别于北杂剧。盛行于明嘉靖至清乾隆年间。曲,曲词。,必有生旦净末之则生旦净末:传统戏曲角色名。生,扮演男子的角色。旦,扮演女子的角色。净,扮演性格刚烈或奸险的角色,即“花脸”。末,扮演中年男子的角色。,又有南北九宫之调南北九宫之调:北曲、南曲是元明时期戏曲音律中的不同派别,北曲盛于元代,南曲盛于明代。九宫,元人杂剧中有正宫、中宫、南宫、仙宫、黄钟五宫,大石调、双调、商调、越调四调,合为九宫调。。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个中人:犹此中人、局内人。指曾经亲历其境或深知其中道理的人。宋苏轼《李颀秀才善画山以两轴见寄仍有诗次韵答之》诗:“平生自是个中人,欲向渔舟便写真。”个,《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箇(个),指点辞,犹这也,那也。”,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曲,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面目视其文,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红楼梦引子]:引子,戏曲角色初上场时所唱的第一个曲子叫“引子”,有时唱和念相间。开辟鸿蒙,意即开天辟地以来。开辟,《艺文类聚》卷一引徐整《三五历纪》云:“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鸿蒙,旧指宇宙开始形成时的一种蒙昧状态。情种,感情特别深挚的人。遣,排遣,抒发。愚,“我”的自谦之词。衷,情怀。悲金悼玉,指薛宝钗和林黛玉,实际当包括“薄命司”的众女儿在内。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终身误]:这支曲子,写贾宝玉对林黛玉、薛宝钗的不同态度。金玉良缘,指薛宝钗与贾宝玉的姻缘。金玉,金锁和宝玉。木石前盟,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木石,绛珠仙草和顽石。前盟,前世的盟约。仙姝,仙女。世外仙姝,寓死去的林黛玉。齐眉举案,《后汉书·梁鸿传》:“(鸿)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后因以称夫妻相敬如宾为“举案齐眉”。案,古时进食用的短足木盘。一说,案同“碗”。明杨慎《丹铅总录》卷八“孟光举案”条云:“宋林少颖云:案,古碗字也。……孟光举案,恒与齐眉,亦言进食举碗,若是案桌,何能高举?”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枉凝眉]:这支曲子,是写林黛玉的。作者对她浸透泪水的一生,寄予深切同情和哀悼。阆(lànɡ)苑,仙人的园林。亦称“阆风苑”。《神仙传》:“昆仑阆风苑有玉楼十二层,左瑶池,右翠水。”仙葩(pā),仙花。多指梅花。苏轼《次韵赵德麟雪中惜梅且饷柑酒》诗:“阆苑千葩映玉宸,人间只有此花新。”宋辛弃疾《念奴娇·题梅》:“不如归去,阆苑有个人惜。”此句喻林黛玉。美玉无瑕,指贾宝玉。瑕,玉的疵痕。嗟呀,伤感、叹息声。水中月、镜中花,比喻空虚幻想,不可捉摸,难以实现。《景德传灯录》卷三十:“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诗有可解不可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

却说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未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问其原委,也不究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恨无常]:这支曲子,是假托元春鬼魂的唱词。无常,佛教用语。佛教认为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处在生成坏灭的过程中,迁流不停,绝无常住性,所以叫“无常”。《涅槃经》卷一:“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暴水、幻炎。”旧时迷信,说人将死时,有勾摄生魂的使者来,叫人死亡,这使者也叫“无常”或“无常鬼”。这里兼有这两种意思。黄泉,也叫“九泉”,指地下,即人死后埋葬的地穴。《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天伦,旧指父子、兄弟等天然的亲属关系。宋韩淲《涧泉日记》:“大抵人生一世,哀乐相生,父母妻子最相爱之厚者;是谓天伦。”这里指贾政。抽身早,宋刘克庄《水龙吟·己亥自寿二首》之二:“先生放逐方归,不如前辈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分骨肉]:这支曲子,拟为贾探春唱词。写她在远嫁海隅时,对父母的劝慰和叮嘱。骨肉,比喻至亲。《吕氏春秋·精通》:“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此之谓骨肉之亲。”残年,晚年。这里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年老之人。穷通,穷困或显达。晋陶渊明《岁暮和张常侍》诗:“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乐中悲]:这支曲子,似以第三者身份,写史湘云的孤苦身世、洒落胸怀和悲凉晚景。绮罗丛,宋柳永《集贤宾》词:“小楼深巷狂游遍,绮罗成丛。”这里比喻富贵的家庭环境。光风,雨后日出,日丽风和,草木沐浴阳光。《楚辞·招魂》:“光风转蕙。”王逸注:“光风,谓雨已日出而风,草木皆有光也。”这里用“霁月光风”比喻史湘云胸怀开朗,心地坦率。宋黄庭坚《濂溪诗序》:“舂陵周茂叔(敦颐),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厮配,相配。才貌仙郎,才貌出众的年轻男子。地久天长,比喻白头到老。准折,弥补抵消。坎坷,道路不平的样子。也用以比喻遭遇不顺利。《楚辞·九谏·怨世》:“年既已过大半兮,然坎坷而留滞。”高唐,台馆名,在楚国云梦泽中。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容,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后遂以“高唐”或“巫山”喻男女情事。涸,水干枯。这两句喻指史湘云丈夫早死,夫妻爱情幻灭,晚景凄凉。尘寰,尘世,人世间。唐李群玉《送隐者归罗浮》:“自此尘寰音信断,山川风月永相思。”消长,《易·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长,生。消,灭。消与长,循环往复,没有终止。这里指盛衰变化。数,命运。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注13

注13[世难容]:这支曲子,似为妙玉写的唱词,叹其厌弃尘俗,而终陷“淖泥”的可悲遭际。馥,浓郁的芳香。啖(dàn),吃。膻,羊的气味。《吕氏春秋·本味》:“肉玃者臊,草食者膻。”过洁,过分洁净。红粉,胭脂和铅粉,女子化妆品。这里代指年轻女子。朱楼,即红楼,贵族女子所住的绣楼。阑,尽,凋残。春色阑,春日景色凋残,比喻人的青春岁月即将消失。风尘肮脏,一说,风尘,犹言烟花,旧指娼妓的生活。宋刘克庄《诗话》:“汴妓蔡奴,元丰中,命待诏崔白图其貌入禁中。绍兴中,潘子贱题其传神云:‘嘉祐风尘中人,亦如此盛哉。……《聊斋志异·鸦头》:“妾委风尘,实非所愿。”肮脏,污秽不洁的意思。《正字通》:“俗呼物不洁曰腌。”一说,风尘,指纷扰的尘世生活。肮脏(kǎnɡzànɡ),意同“抗脏”,正直不阿的意思。《后汉书·赵壹传》:“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注:“抗脏,高亢婞直之貌也。”王孙公子,贵族子弟。《文选》卷五五刘峻《广绝交论》:“于是有弱冠王孙,绮纨公子。”唐李周翰注:“王孙公子,相推敬辞也。”这里指贾宝玉。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喜冤家]:这支曲子,似为迎春写的唱词,叹其悲惨结局。根由,根源来由。艳质,指女子丰满光彩的姿容。蒲柳,水杨,落叶乔木,生于水边,易于生长,也易于凋零。故常用以比喻衰弱的体质或本性低贱的东西。此取后一义,意即孙绍祖不把迎春当贵族小姐看待。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虚花悟]:这支曲子,似为惜春唱词。写她看出贾府好景不长,而决意遁入空门。桃红柳绿,本指春天景色。唐王维《田园乐》诗之六:“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这里比喻荣华富贵。韶华,美好的时光,比喻青春年华。清淡,清净淡泊,意即清心寡欲,远离一切恶行烦恼。天和,指人体的元气。《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觅那清淡天和,意谓修性养道。夭桃,《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传:“桃有华之盛者,夭夭其少壮也。”夭夭,鲜美丰盛的样子。天上夭桃,当用“王母桃”的故事。汉班固《汉武帝内传》载,七月七日,西王母自设天厨,宴请汉武帝,又“命侍女更索桃果。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大如鸭卵,形圆色青。以呈王母。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收其核。王母问帝,帝曰:‘欲种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帝乃止”。“天上夭桃”和下句“云中杏蕊”,皆比喻人的青春岁月。云中杏蕊,这句似用“董奉杏”的故事。《太平广记》卷十二引《神仙传》载,三国时,侯官人董奉,有法术,居庐山,“日为人治病,亦不取钱,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数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乃使山中百禽群兽,游戏其下”。白杨,古时墓地多种白杨,故常以白杨比喻坟墓所在。明谢肇淛《五杂俎》卷十“物部二”:“古人墓树多植梧、楸,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青枫林,意同“白杨村”。唐杜甫《梦李白》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吟哦,朗诵诗歌。劫,即劫灾,佛教用语。指坏劫的三灾。后因之比喻无法逃脱的灾难。西方,佛教源于西域(印度),所以佛教认为西方有极乐世界。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三五:“经云:西方净土,以七宝装严,无地狱饿鬼、禽畜以至蠕动之类,常清净自然,无一切杂秽,故名净土。其人生莲花中,长生不老,衣食宅宇,随意化成,其景序常春,无复寒暑,大受快乐,无一切苦恼,故名极乐世界。”宝树,佛教语。指西天净土的草木。《妙法莲花经》卷五“如来寿量品”:“宝树多花果,众生所游乐。”宋洪迈《容斋四笔》卷十三:“‘行行相植,茎茎相望,枝枝相准,叶叶相向,华华相顺,实实相当’。此《无量寿经》所言,天宫宝树,非尘世所有也。”唤,名叫。婆娑,当是“娑罗”之误。娑罗,木名,又作“沙罗”。为龙脑香科常绿大乔木。《太平御览》卷九六一引《魏王花木志》:“娑罗树,缃叶,子似椒,味如罗勒,岭北人呼为大娑罗。”传说佛教祖师释迦牟尼在拘尸那城河边的娑罗树下圆寂(即死)。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六“拘尸那揭罗国”:“城西北三四里,渡阿恃多伐底河,西岸不远,至娑罗林。其树类槲,而皮青白,叶甚光润,四树特高,如来寂灭之所也。”长生果,本即万寿果。清叶梦珠《阅世编》卷七:“万寿果,一名长生果……可充笾实,且以其名甚美,故宾筵往往用之。”这里当借指一种使人食之能长生不老的果实。一说,或指《旧约·创世纪》上所载伊甸园中“生命树”上所结之果实,意谓赐人永生之果。这两句意谓皈依佛教,求得超度,觅取长生。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个有,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聪明累]:这支曲子,拟为王熙凤的唱词。通篇都作自我悔恨、自我嘲讽之意。机关,这里指权术、计谋。宋黄庭坚《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卷二《张子房慕道记》:“张良即便题诗一首……使尽机关争名利,魂离魄散做骷髅。”卿卿,本为夫妻间的爱称。《世说新语·惑溺》:“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后亦多用于对女性的一种亲昵称呼。这里指王熙凤。意悬悬,内心有所牵挂,忐忑不安。

〔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留余庆]:这支曲子,拟为巧姐的唱词。以她自己遇难得救的生活经历,规劝世人“修好积德”。余庆,祖先“积善”而留给后辈的恩德。《易·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乘除加减,这里比喻人生的消长盛衰。苍穹,青天。句意谓人生的荣枯,皆由天定。《京本通俗小说·拗相公》:“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清郑燮《瑞鹤仙·官宦家》:“羡天公何限乘除消息,不是一家悭定。任凭他铁铸铜镌,终成画饼。”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晚韶华]:这支曲子,拟为李纨的唱词。写她早年丧夫,青春守寡,晚年虽“凤冠霞帔”,但死期已近,终成空幻。绣帐,绣着五彩花纹的帐子。鸳衾,绣着鸳鸯图形的锦被。亦指夫妻共寝之被。唐杜牧《为人题赠》诗:“和簪抛凤髻,将泪入鸳衾。”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七:“鸳衾:孟蜀主(昶)一锦被,其阔犹今之三幅帛,而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若云版样,盖以叩于项下,如盘领状。两侧余锦则拥覆于肩。此之谓鸳衾也。”绣帐鸳衾,这里即代指夫妻生活。珠冠、凤袄,诰命夫人的礼冠和服饰。阴骘(zhì),本为默定的意思。《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传:“骘,定也。天不言而默定下民。”后演变为阴德之义,意谓在默默之中有德于人。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好事终]:这支曲子写秦可卿的丧生,并探求贾府“颓堕”、“消亡”的原因。画梁,彩绘的屋梁。香尘,飘着芳香的尘土。五代前蜀韦庄《河传》:“香尘隐映,遥望翠槛红楼。”落香尘,比喻可卿之死。全句暗指秦可卿在天香楼悬梁自尽事。风情,男女私情。秉,执,具有。箕裘,簸箕和皮袍,比喻祖先的事业。《礼·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大意谓善于冶炼的人家,其子弟必定先要学会缝补皮袍,以为陶铸金铁、修治器具作准备;善于造弓的人家,其子弟必定先要学会做簸箕,以为制弓作准备。箕裘颓堕,意即祖业后继无人。敬,指贾敬。宁,指宁国府。宿孽,前世的罪过给今生带来的灾难。

〔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雕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飞鸟各投林]:这支曲子,是上面整套曲词的总结尾,也是对贾府衰败景象的总概括。冤冤相报,冤家对头世世相报。

歌毕,还又歌副歌。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裤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好色不淫:意谓虽喜美色,而不越于礼。《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为何事。”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甲戌本脂评云:“二字新雅。”又云:“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睚眦(yázì):怒目而视。。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解释:这里是领悟的意思。,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经济之道:指经国济民之道。清陈宏谋《学仕遗规》卷三引明葛锡璠《省心微言》云:“处今之时,读有用之书,讲经济之学,斯为实材,但不可俗耳。若风云月露之词章,无济于时,天生圣贤,正须辅救世艰,若只以词自娱,世道将何恃耶?”清王晫《今世说》卷一:“梁苍岩教子弟,家法醇谨,虽步履折旋进退,必合规矩,自理学经济诸书外,稗官野史,都不令流览。”。”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缱绻(qiǎnquǎn):本为固结不解的意思。《诗·大雅·民劳》:“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后多用以形容情意深厚、不忍分离的样子。,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然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说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迷津:佛教语,谓“迷妄”的境界,即指世间的一切“声色货利”。佛家认为这些东西皆能使人迷失本性。唐敬播《大唐西域记序》:“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津,江河渡口。,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木筏:这里意为“宝筏”。佛教语。比喻能超度人的生死灾难到达彼岸的佛法。筏,渡水工具。李白《春日归山寄孟浩然》诗:“金绳开觉路,宝筏渡迷川。”,乃木居士掌柁木居士:意指木制的佛徒。居士,隋慧远《维摩义记》:“居士有二:一、广结资产,居财之士,名为居士;二、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为居士。”后来专指不出家的佛教徒。韩愈《题木居士》诗:“偶然化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韩愈攻击佛教,故称佛像为“木居士”。,灰侍者撑篙灰侍者:意指泥塑的和尚。侍者,听候长老使唤的和尚。《释氏要览》卷下:“侍者,即长老左右也。”,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坠落其中,便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夜叉:梵语音译。意为勇健,又谓凶暴丑恶。佛经中一种形象凶恶的鬼。《维摩诘所说经》卷一:“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虚室,三天夜叉也。”,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不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闻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知得,在梦中叫出来?”正在不解,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