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全三册(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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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老老一进荣国府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在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喝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省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羞得红涨了脸面,遂不敢再问。仍旧理好了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过晚饭,过这边来,袭人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中衣:又称“小衣”,即衬裤。,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袭人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知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自知系贾母将他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遂和宝玉偷试了一番,幸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侍宝玉越发尽职。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有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芥豆之微:芥子和豆粒,都是细小之物,常用以比喻人家境贫寒,地位低贱。,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瓜葛: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这里比喻辗转相连的亲戚关系。《世说新语·俳调》注:“蔡邕曰:瓜葛,疏亲也。”,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原来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做过一个小小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连宗:也作“联宗”。旧时为相互依附,同姓而没有宗族关系的人,认作本家,叫“连宗”。清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近俗喜联宗,凡同姓者,势可藉,利可资,无不兄弟叔侄者矣。此风大盛于唐,其时重旧姓,故竞相依附。”清史搢臣《愿体集》:“联宗一事,颇为近日恶套,以漫不相识之人,一朝得第,认为同宗。凡所缘引,俱现在职位之人,而不必认者,即现在职位之祖若父,亦不必焉。此为联势,非联宗也。世情淡漠,本族兄弟叔侄,尚置不顾,何有于泛合者乎?势在而宗联,势去而宗断。”,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的知有此一门远族,余者皆不知也。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了。王成亦相继身故,有子小名狗儿,娶妻刘氏,生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井臼:汲水和舂米。代指操持家务。,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管着,狗儿遂将岳母刘老老接来老老:北方习惯,外孙对外祖母称“老老”,对外祖父称“老爷”。也用作对一般老妇的称呼。,一处过活。

这刘老老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子息:这里指儿子。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七一:“儿子曰息。息者,气在人身中所禀以生也。《东观汉纪》云此盖我子息是也。”明陶宗仪《说郛》卷五三《钩玄》:“人有孕嗣,谓之子息者,生滋之义也。”,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因此刘老老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家,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时,托着那老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定,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长安:在今陕西西安西北。我国古都之一。秦、西汉、隋、唐等朝曾在此建都。这里是国都之通称。,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也没用跳蹋:也作“跳跶”,顿足,跳脚。形容着急的样子。。”狗儿听了道:“你老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刘老老说道:“谁叫你打劫去呢?也到底大家想个方法儿才好。不然,那银子钱会自己跑到咱们家里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刘老老道:“这倒也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是你们拉硬屎拉硬屎:俗语“瘦驴拉硬屎”的省化。有充硬气、装样子的意思。,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不拿大:不自大,不摆架子。。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布施布施:佛教用语。梵语“檀那”,谓施舍财物,救济他人。《大乘义章》卷十二:“以己财事分布与他,名之为布,惙己惠人目之为施。”。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亦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说得是,你我这样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只怕他那门上人也不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打嘴现世:丢脸出丑的意思。。”

谁知狗儿利名心重,听如此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老老既如此说,况且当日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试试风头看。”刘老老道:“哎哟!可是说的,‘侯门似海’侯门似海:比喻贵族之家深宅大院,出入不易。侯门,旧指显贵之家。《全唐诗话》卷四:“崔郊有婢,鬻入显贵之家,思慕无已。赠以诗,有‘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之句。”唐杜荀鹤《对酒吟》:“侯门似海深。”,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道:“不妨,我教你个法儿:你竟带了外孙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陪房:古代贵族女子出嫁时,从娘家带去的仆人,叫“陪房”。也称“陪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七“奴婢”:“又有曰陪送者,则摽拨随女出嫁者是也。”,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本极好的。”刘老老道:“我也知道。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说不得的了,你又是个男人,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也难卖头卖脚去注14,倒还是舍了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也大家有益。”当晚计议已定。

注14卖头卖脚:出头露面的意思。封建礼教规定,妇女不得与外人见面。明吕坤《闺范》:“女子深藏简出,无与人面相观之理。”

次日天未明时,刘老老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了几句话;五六岁的孩子,听见带了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老老带了板儿,进城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前石狮子旁,只见簇簇的轿马。刘老老便不敢过去,且掸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蹲在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凸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刘老老只得挨上前来问:“太爷们纳福纳福:本为来祥致福的意思,后用作见面时的问候之辞。。”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老老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睬他,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脚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里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了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老老道:“那周大爷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从这边绕到后街门上找就是了。”

刘老老谢了,遂携着板儿绕至后门上,只见门上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的物件,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刘老老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位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行当:原指传统戏曲中脚色的类型,这里指所任职务的类别。? ”刘老老道:“他是太太的陪房。”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引着刘老老进了后院,至一院墙边,指道:“这就是他家。”忙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内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老老迎上来问了个:“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老老,你好呀?你说,这几年不见,我就忘了。请家里坐。”刘老老一面走,一面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了,那里还记得我们?”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倒长了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老老:“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老老便说:“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他丈夫昔年争买田地一事,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老老如此,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便笑说:“老老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正佛去的正佛:即“真佛”。佛教谓佛有法、报、应三身,真佛,即法身,指以法成身,或身具一切佛法。《大乘义章》卷十八:“言法身者,解有两义:一、显法本性以成其身,名为法身;二、以一切诸功德法而成身,故名为法身。”后也泛称高僧之身。故世俗也借以比喻有权势的人。宋张知甫《张氏可书》:“刘豫僭号中原,不喜浮屠,僧徒莫不惶恐。忽西天三藏来,豫异待之。僧徒私自喜曰:‘必能与我辈主张。’教门既引见,三藏拜于庭。赞者止曰:‘僧不拜。’三藏答曰:‘既见真佛,岂可不拜?’豫大喜,赐与甚厚。”?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老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与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老老有所不知,我们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大理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内侄女儿,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老老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的。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了他。”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有客来,都是这凤姑娘周旋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走这一遭儿。”刘老老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说:“老老说那里话来?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一句话儿,那里费了我什么事。”说着,便唤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没有倒厅:古时大厅建筑大都坐北向南,那些坐南向北的厅房和有些前层厅房后面向后院开门的附属部分,都叫做“倒厅”。也称“倒座厅”。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七:“由后檐入拖架为倒座厅。”,小丫头去了。

这里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刘老老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老老,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是人都大呢是人:如同说“任何人”、“无论哪个人”。是,《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一:“是,该括辞,犹凡也。”。如今出挑得美人一般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回来你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严了些。”说着,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老老:“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空儿,咱们先等着去了。若迟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

说着,一齐下了炕,整顿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先至倒厅,周瑞家的将刘老老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走进了院门,知凤姐未出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通房丫头:古时贵族男子,娶妻之后,又收纳贴身婢女同居,这样的使女,叫“通房丫头”。其地位低于姨娘。清随缘下士《林兰香》第六十二回:“仆妇道:‘丹青性情四位如何又是通房?’宿秀笑道:‘通房就是妾的别名,因为无有描眉梳鬓,无有育女生男,故叫作通房。'……仆妇笑道:‘你老既未作通房,如何又不嫁人?’宿秀道:‘罢罢,作通房的人,浅了不是,深了又不是,又要得主公的心,又要得主母的心,真真难难。'”通房,又称“收房”。。周瑞家的先将刘老老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谅奶奶也不责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个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方出去领了他们进来。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就似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老老此时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引他到东边这间屋里,乃是贾琏的大女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老老两眼,只得问个好,让了坐。刘老老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只见周瑞家的说:“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老老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倒了茶来吃了。

刘老老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罗柜筛面的一般打罗柜筛面:罗柜,旧式磨房中罗面的长方形大木柜,也叫“面柜”。面柜上装有筛面罗,筛面时罗框碰在面柜边上,不断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五代蜀何光远《鉴戒录》卷十:“筛罗渐入麄中细,只这麄中细也无。”,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铊般一物秤铊般一物:这里指老式挂钟的钟摆。清昭梿《啸亭续录》卷三:“近日泰西氏所造自鸣钟表,制造奇邪,来自粤东,士大夫争购,家置一座以为玩具。纯皇帝恶其淫巧,尝禁其入贡,然至今未能尽绝也。”清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二:“自鸣钟表皆出于西洋,本朝康熙间始进中国,今士大夫家皆用之。……近广州、江宁、苏州工匠亦能造,然较西法究隔一层。”,却不住的乱晃,刘老老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煞用处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倒唬了一跳,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说:“刘老老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迎出去了。

刘老老只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道“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摆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老老一巴掌打了开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老老会意,于是带着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会,方蹭到这边屋内。

只见门外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软帘:旧时挂在堂屋房门上的帘子,通常要在其上头、中腰和下面三处,钉上夹板,以增加重量,使之贴紧门框,避免风吹;而一般里屋,通常挂没有夹板的帘子,柔软轻便,习惯称为“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条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锁子锦:用金线织成锁链形图饰的锦缎。,铺着金心线闪缎大坐褥闪缎:缎之一种,其经纬线颜色各异,见光闪铄,故名。,傍边有银唾盒。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紫貂昭君套:紫貂,紫黑之貂皮。《清稗类钞》“动物类”:“貂,亦称貂鼠,大如獭,尾粗,毛长寸许,色黄或紫黑。产北寒带之地,三姓珲春宁古塔等处山林多有之。猎者每于雪天觅迹逐捕。皮极轻暖,甚珍贵。”昭君套,一种御寒的帽罩,其式样当如汉代王昭君出塞时所戴之帽罩,故名。或说即“貂皮抹额”。清平步青《霞外捃屑》卷十“齐眉、包帽、昭君套”条:“以貂皮暖额,即昭君套抹额,又即包帽,又即齐眉,伶人则曰额子。”清樊彬《燕都杂咏》诗注云:“冬月闺中以貂皮覆额,名昭君套。”《醒梦录》第十五回:“玉面公主……下系交龙斗凤裙,头上昭君套,两旁雉尾双飘。”,围着那攒珠勒子勒子:用珍珠、宝石等连穿成的帽绊和用锦缎做的帽箍,都称“勒子”。《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载,小秦淮之妓衣着,“冬多貂覆额、苏州勒子之属”。或说即指珠冠。《清稗类钞》“服饰类”:“今苏人称妇女之冠亦曰勒。”,穿着桃红洒花袄洒花:也称“洒线”,此指绣花的衣服。明吴应箕《留都见闻录》卷下“服色”:“万历末,南京妓女服洒线,民间无服之者。戊午,则妓女服大红绉纱夹衣,未逾年而民间皆洒线,皆大红矣。”,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披风:本指一种外衣,用以避风,因称“披风”。《古今图书集成》“冠服部”:“褙子,即今之披风。《实录》曰:‘秦二世诏朝服上加褙子。'”清代妇女礼服的外套,也叫“披风”。亦泛指斗篷式的外套。,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手炉:暖手用的小炉。《清稗类钞》“物品类”:“手炉为火炉之小者,其形或圆,或椭圆,或六角,盖必镂花,否则火息。可笼之于袖。以铜制之,燃炭以取暖。又有不用火而置沸水其中者。妇女多用之。”。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填漆:雕花填彩的漆器。即把器物刻上各种花纹图案,再填入各种彩色,然后磨平即成。明高濂《遵生八笺》卷十四:“宣德有填漆器皿,以五彩稠漆堆成花色,磨平如面,似更难制,至败如新。”,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的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老老已是在地下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搀着不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老老了。”凤姐点头,刘老老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有人似的。”刘老老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没的教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了几句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儿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要紧的事,你就带进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一样的,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老老道:“也没甚的说,不过是来睄睄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情分。”周瑞家的说道:“没有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老老。

刘老老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道:“论理今日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道:“刘老老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夭娇:应作“夭矫”,形容人纵恣的样子。《文选》卷十五汉张衡《思玄赋》:“偃蹇夭矫,娩以连卷兮。”李善注:“夭矫,自恣之貌。”,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老老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老老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炕屏:规格较小、可以折叠陈设在炕上的一种屏风。,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去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凤姐道:“迟了一日,昨儿已给了人了。”贾蓉听说,便嘻嘻的笑着在炕沿子上下个半跪道:“婶子若不借,我父亲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了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也放着那些好东西,只看不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要想拿去。”贾蓉笑道:“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坏一点,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上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转回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方慢慢退去。

这刘老老身心方安,便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只因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也没有,天气又冷了,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煞事的?只顾吃果子呢。”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老老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呢?”刘老老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忙命:“快传饭来。”

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里,过来带了刘老老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屋里来,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道:“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原不是一家,是当年他们的祖与老太爷在一处做官,因连了宗的。这几年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了,却也从没空过的;今来瞧瞧我们,也是他的好意,不可简慢了他。便有什么话说,叫二奶奶裁夺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间,刘老老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舚唇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中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况我接着管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亲戚们,一则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呢。今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儿向我张口,怎好教你空手回去。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且先拿了去用罢。”

那刘老老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又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得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艰难的,但只俗语道:‘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些。’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壮:粗大。《方言》卷一:“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 ”周瑞家的在旁听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昨日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都送至刘老老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了。

刘老老只是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走至外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么见了他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样侄儿来了。”刘老老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上话儿来。”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坐了片刻,刘老老要留下一块银与周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老老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未知刘老老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