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全三册(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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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薄命:意谓命运不好。多形容女子的悲惨遭遇。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葫芦案:宋元时俗语有“葫芦提”一词,即不清不白、糊里糊涂之意。葫芦案,即糊涂案。宋张耒《明道杂志》:“钱穆父内相本以文翰风流著称,而尹京为近时第一。……一日,因决一大滞狱,内外称之。会朝处,苏长公(轼)誉之曰:‘所谓霹雳手也。’钱曰:‘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提也。'”甲戌本脂批云:“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国子祭酒:古代最高学官。国子,指国子监,简称“国学”,为封建社会教育管理机关和最高学府。西晋始设,与太学并立,称“国子学”。隋炀帝时改为“国子监”。历代因之,清末始废。祭酒,学官名。汉置博士祭酒,西晋改为国子祭酒,隋唐以后称国子监祭酒,为国子监的主管官。清末改学制废。;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为德”女子无才便为德:原作“女子无才便是德”。清石成金《家训钞》:“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耻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陈眉公,即明人陈继儒。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七:“女子无才便是德,言虽近理,却非无故而云然。因聪明女子,失节者多,不若无才之为贵。盖前人愤激之词。……吾谓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偿历历知书。”,故生了便不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烈女传》读读《女四书》:即《闺阁四书集注》。东汉班昭曾作《女诫》一卷,明神宗时命王相为之作注。后与唐宋若莘、宋若昭的《女论语》、明成祖后徐氏的《内训》、王相母刘氏的《女范捷录》四部书合刻,称《闺阁四书集注》,是封建社会的女子教育书籍。《列女传》:一名《古列女传》,西汉刘向编。分母仪、贤明、仁智、贞慎、节义、辨通、嬖孽七目,是宣扬封建伦理道德的书籍。《汉书·刘向传》:“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清李光地《性理精义》卷五:“九岁男子诵《春秋》及诸史,始为之讲解,使晓义理。女子亦为之讲解《论语》、《孝经》及《列女传》、《女诫》之类……凡所读书,必择其精要者而读之,其异端非圣贤之书传,宜禁之,勿使妄观,以惑乱其志。女子则教以婉娩听从及女工之大者。”,认得几个字罢了,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女红(ɡōnɡ):也作“女工”。旧指女子所做的纺织、缝纫、刺绣等工作。《汉书·景帝纪》:“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注:“红,读曰功。”,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槁木死灰:枯槁的树木和火灭后的冷灰。《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郭象注:“槁木死灰,取其寂寞无情耳。”这里比喻李纨精神世界的寂寞枯竭。清黄正元《欲海慈航·妇女宜戒》:“故守志之妇,恶逸好劳,晏眠早起,忙碌碌,无一刻空闲,贫也不知愁,富也不知乐,便是铁石手段。”,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针黹(zhǐ):也作“针指”,意同“女红”。黹,指缝纫、刺绣等。明岳元声《方言据》卷下:“黹,刺绣曰针黹。郭璞注:缝衣为黹。”。今黛玉虽客居于此,已有这几个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余者也就无用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详:古代公文的一种,用以向上陈报请示。清梁章钜《浪迹续谈》卷一:“详:《淮南子·时则训》:‘仲夏之月事无径。’注:‘当请详而后行也。’今由下请上之文曰详,似已肇于此。”这里用作动词,当“上报”讲。,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踪迹了,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天恩不尽存:活着的人。殁:死去的人。! ”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等事!打死了人,竟白白走了拿不来的!”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签:封建官府差遣吏役出外办事的签牌。一般用木制,插在公案签筒中,用时取出。。只见案旁立着一个门子门子: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六“门子”条云:“今世所谓门子,乃牙署中侍茶捧衣之贱役也。……今俗所谓门子者,顾宁人谓正如六朝时县僮耳。”,使眼色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此门子一人伏侍。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么?”

雨村大惊,方忆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沙弥:佛教称谓。梵语的音译,意为“息恶”、“行慈”等。指刚出家初受十戒的小和尚。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三五引《善觉要览》:“落发后称沙弥也,华言为息慈,谓安息在慈悲之地也。”,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生意:这里意同“生业”,即职业、差事的意思。,耐不得寺院凄凉景况,遂趁年纪尚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因令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也贫贱之交:指寒微时结识的朋友。《南史·刘悛传》:“上(齐武帝)数叹曰:‘贫贱之交不可忘。'”,此系私室,但坐何妨。”这门子方告了坐,斜签着坐了斜签着坐了:侧身坐着,表示谦恭。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这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 ”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小沙弥说护官符一段:清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护官符三字颇新颖,今之巧宦皆有之。”孟子曾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孟子·离娄上》)据历史记载,清代“地方有司,则平日奉缙绅如父母,事缙绅若天帝……宁得罪于百姓,不敢开罪于缙绅”(《文献丛编》第五辑,康熙三十年二月《徐乾学等被控案》)。姚莹《复方本府求言札子》:“延绅士以通上下,夫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绅士信官,官信绅士,如此上下通而政令可行矣。”雍正也承认:“向来地方官,多有欲借乡绅之游扬,则交结乡绅而欺凌百姓。”(《东华录》雍正十二)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顺袋:一种挂在腰带上的小袋,讲究者用彩色绸缎制成,并镶边绣花,甚为华丽。可藏放贵重钱物,以防丢失,因名“慎袋”,以音近讹成“顺袋”。,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谚俗口碑:谚俗,即“俗谚”,指民间流传之俗语。口碑,比喻众人口头传诵,如树立的碑志一样,不可磨灭。《五灯会元》卷十五:“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贾不假”二句:玉堂,汉代宫殿名。《文选》卷四五汉扬雄《解嘲》:“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三辅黄图·汉宫》:“建章宫南有玉堂……阶级皆玉为之。”也用以指豪贵之族的宅第。古乐府《相逢行》:“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宋以后,翰林院亦称“玉堂”。《汉书·李寻传》清王先谦《补注》:“何焯曰:‘汉时待诏于玉堂殿,唐时待诏于翰林院,至宋以后,翰林遂并蒙玉堂之号。'”金马,汉代宫门名。《史记·东方朔传》:“金马门者,宦署门也;门旁有铜马,故谓之金马门。”贾家系大官僚贵族家庭,这两句不仅写其豪华奢侈,官高爵显,且暗示其是所谓“诗礼之族”。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阿房宫”三句:阿房(ēpánɡ)宫,秦代宫殿,规模宏大。后被项羽焚毁。遗址在今西安西阿房村(俗名郿邬岭)。《汉书·贾山传》记载,阿房宫长宽尺度为“东西五里,南北千步”。《史记·秦始皇本纪》:“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索隐》:“此以其形名宫也。言其宫四阿旁广也,故云下可建五丈之旗也。阿房,后为宫名。”三百里,《三辅黄图·秦宫》:“阿房宫,亦曰阿城,秦惠文王造未就,始皇广其宫,规恢三百余里。……阁道通骊山八十里。”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东海”二句:龙王,传说龙王处珠宝很多,非常富有。《太平广记》卷四一八引《梁四公记》:“东海龙王第七女掌龙王珠藏,小龙千数,护卫此珠。”又卷四一九引《异闻集》“柳毅”条云:柳毅为救龙女,传书于洞庭龙宫,只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其灵虚殿,“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红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这里借龙王向金陵王家借白玉床,极言王家的豪富。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丰年”二句:雪,“薛”字谐音。这两句极言薛家的豪奢。据记载,清代官僚富商生活非常奢华糜费。雍正时,淮扬一带盐商“衣服屋宇,穷极华糜,饭食器具,备求工巧……宴会嬉游,殆无虚日,金银珠贝,视如泥沙”(见《清世宗实录》卷十)。乾隆时,贵族福康“穷奢极欲,挥金如土,以冰糖和灰堆假山,以白腊和灰涂院墙,以白绫缎裱糊墙壁”(见舒坤批《随园诗话》)。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传点:点是一种铁制响器,两端作云头形,故又称“云板”。旧时官署和权贵之家,二门旁常设有这种响器,向内院报事时,打“点”作为信号,叫“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出去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并这拐卖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乃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甚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前生冤孽:前世的冤家对头。,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而逃,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岂肯让人的,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早择下日子要上京去的,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之丫头为谁?”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他自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的是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得齐整出脱:谓青年男女年龄渐长,容貌变得比以前出色。也说“出落”、“出挑”、“出息”。,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他。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亲爹,因无钱还债故卖的。我哄他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三日后才令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堂客:旧时称妇女为“堂客”,称男子为“官客”。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画舫有堂客、官客之分,堂客为妇女之称。”清吕种玉《言鲭》卷上:“吴俗男子呼妇人为女客……今又呼为堂客,呼男人为官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为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时而动’相时而动:看情势行动。相,察看。时,时机。《左传》隐公十一年:“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扶鸾:又名“扶乩”,一种迷信活动。多将木制的丁字架放在沙盘上,由两人各持一端,假作依法请神,木架的下垂部分即在沙上画字,作为神的启示,借以骗人。俗语叫“扶鸾”,传说因神仙来时均乘凤驾鸾,故名。,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只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了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也罢了。”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京营节度使:这里是借用古代官名。节度使,唐代景云二年始设,掌总军旅,专诛杀。其初仅于边地有之,天宝之后,遍设于国内。一节度使统管一道或数州军政大权,世称藩镇。宋代成为虚衔,元废。,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充发:充军发配。古代的一种流刑,即把罪犯押解到边远地方去服役。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内帑(tǎnɡ):宫廷里的府库。,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斗鸡走马:形容贵族子弟的游乐生活。斗鸡,以鸡相斗,作为一种游戏或赌博。走马,驰马游猎。三国魏曹植《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金瓶梅》第九十回:“(李衙内)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鞠。”,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皇商:专为皇宫购置用物的商人。清王庆云《熙朝纪政》卷三“纪采办”条:“我朝无均输和买之政,凡宫府所需,一出时价采办,而不以累民。”实则据《清朝通志》卷九五“食货略”载,这种“采办”之人,倚财仗势,“扰累地方官民商贾”, “霸占集场”, “短价掯买”, “重利放债”,是当时社会上的一种特权阶层。,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户部:古官署名,为六部之一。源出汉代尚书中的民曹,隋定名民部,唐改称户部,历代相承。掌管全国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事务。,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妃嫔:帝王侍妾。《清国行政法泛论·皇室·立皇后》备考:“清朝后宫,别置女官,一曰皇贵妃,二曰贵妃,三曰妃,四曰嫔,五曰贵人,六曰答应,七曰常在。”,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宫主郡主:宫主,即公主。战国时,称诸侯之女为公主,汉代称帝王之女为公主。《汉书·高帝纪》如淳注云:“《公羊传》曰:‘天子嫁女于诸侯,必使诸侯同姓者主之。’故谓之公主。”《却扫编》:“帝者之女,谓之公主,盖因汉代之旧,历代称焉。”唐宋时太子及诸王之女称郡主,明清皆以亲王之女为郡主。,充为才人赞善之职才人赞善:皆指宫中女官名。才人,多为妃嫔称号。《史记·淮南厉王长列传》:“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自晋至明,多沿置。清代宫中无此称。赞善,本为太子官属。唐代龙朔三年置左右赞善大夫,掌侍从、讲授,犹如朝廷的谏议大夫。元明清皆因之。这里指宫中女官。。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承局:本指宫府差役。这里指商行的听差。,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上国:这里指国都京师。。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了那拐子,买了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长行:即远行。元关汉卿《谢天香》第一折:“辞了哥哥,便索长行。”。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九省统制:九省,九个边远的省份。统制,官名,北宋时设置,以节制军马,统辖诸将。有都统制、副都统制、统制、副统制等名。元明不置,清初亦无此官名,此系作者借用。,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母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年来没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进京去,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消停:从容、安静的意思。。”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回子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一窝一拖:一家子拉家带口、拖儿带女的意思。,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各住,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出大厅来,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又治席接风接风:旧时设席宴请远来的客人,叫“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白空闲着,叫人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恐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意。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裤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房长:清陈宏谋《选举族正族约檄》:“(江省)大半,皆有祠堂之户,每祠亦皆有族长房长,专司一族之事。复经谕令各属,莫若官给牌照,假以事权,专司化导约束之事,将应管之事,一一列入。”,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日后何如,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