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20世纪世界级的哲学大家
读丁子江教授的《罗素与分析哲学》(代序)
胡军(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提起罗素的大名,中国现代学术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20世纪20年代初罗素曾来中国讲学十个月之久,在当时的国内社会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杜威则比罗素早一年多就来中国讲学。可以说,20世纪20年代前期中国思想界几乎被罗素和杜威的思想所笼罩。
国内学术界比较容易接受杜威的哲学思想,而罗素的哲学思想几乎是无人能懂。当初梁启超等人之所以邀请罗素来华讲学的初衷是想听听他对于十月革命后苏联的看法,来华之前罗素曾去过苏联访问。但罗素来华的五大演讲却只涉及认识论、逻辑分析方法等哲学方面的问题,而国内又没有真正懂得这些哲学及其方法的学者,中国传统文化真正缺乏的就是逻辑和认识论方面的深入系统的研究。这也是为什么自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中国文化陷于积贫积弱的根本原因。即便杜威本人在其来华讲学时谈到罗素也这样说道:当时世界哲学范围内能够真正懂得罗素哲学的不超过二十人,他本人就不在此范围之内。
由于上述的原因,杜威来华讲学的影响在当时确实要比罗素的要大。奇怪的却是,杜威来华讲学的影响不久就逐渐消沉下去。直到现在,中国哲学界对杜威哲学思想有研究兴趣的学者简直是寥寥无几,研究成果也很少见。罗素的数理逻辑思想及认识论思想虽然在中国社会上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却在不久之后走进了中国的学术精英圈内,如清华大学哲学系创立者之一的金岳霖接受的主要就是罗素的数理逻辑方法和认识论思想。清华大学哲学系遵循的主要是罗素创立的分析哲学的传统。其中的教员如冯友兰、张申府、张岱年等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罗素哲学思想的影响。
我在北京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所撰写的学位论文都是关于金岳霖的哲学思想的,这就迫使我不得不花了大量时间研读罗素的有关哲学著述,曾读过罗素的《哲学问题》《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知识》《物的分析》《心的分析》《人类的知识》等大作,获益良多,加深了我对金岳霖相关哲学思想体系的解读与研究。这方面的研读也引导我比较关注国内关于罗素哲学思想研究的进展情况。我也于是深切地认识到罗素哲学思想及其方法论的重要意义及其研究罗素哲学思想的困难之处。
罗素无疑是20世纪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关于数理逻辑的研究具有开创的意义;他是分析哲学的奠基者,分析哲学主要是沿着他开创的路径发展和演变的。更为重要的则是,分析哲学就是20世纪哲学的主流。从此着眼,研究罗素哲学思想也就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的话,罗素哲学思想的研究与其他哲学家思想体系的研究相比的困难在于,罗素首先有一套严密而系统的数理逻辑体系,然后再从事其哲学思想体系的建构。如果不能理解他的数理逻辑思想体系,那么也就很难把握他的哲学思想体系。就我本人而言,理解罗素前后期的认识理论思想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对于罗素的数理逻辑那套思想体系却感到一筹莫展,始终找不到入门的途径,所以也就没有任何话语权。国内研究罗素哲学思想的学者也遭遇到类似的困境,即将数理逻辑的研究与罗素哲学思想的研究不能很好地结合起来,所以研究罗素思想的成果不少,但全面、综合、深入、系统地研究罗素思想的成果还是凤毛麟角。
可以说,丁子江教授的《罗素与分析哲学——现代西方主导思潮的再审思》是国内迄今最为系统深入、全面客观的研究罗素哲学思想与分析哲学的大作。虽然是应作者之邀,但我仍利用了将近三周时间仔细读了本书书稿。尤其是书中第二章、第三章涉及数理逻辑的内容,反复阅读后,自己感到收获很大。深深地感觉到作者对于罗素数理逻辑思想体系,对于罗素的分析思想的起源及形成有着细致、准确、系统和精深的研究。正是由于作者有这一方面的独到研究,所以他对罗素与分析哲学的研究也就有着重大的学术意义。
丁先生早年在北京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时,其论文研究的对象即是罗素的思想。毕业后在北大外国哲学研究所工作,研究方向仍然是罗素与英美分析哲学。后去美国学习和工作。在近三十年的学习、研究和教学的漫长生涯中,罗素其人及其哲学思想始终是丁子江先生学术关怀的核心内容。
无疑,他对罗素的关怀主要是学术方面的。但细读丁子江先生的书,我们却不难发现,他心甘情愿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大段时间用来研究罗素思想的这一“关怀”最初却来自对“罗素”这一中文译名的深刻印象;其次则是阅读罗素一系列著述强烈地感觉到“一缕缕智慧、良知与正义的阳光,沿着白纸黑字”照进了他“饥渴的灵魂”。可以说,正是这种“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灵魂的饥渴”引领着丁子江先生在近三十年漫长的岁月里如饥似渴地阅读、研究着罗素的哲学思想。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学术?或者更进一步的追问则是我们为什么而活着?《罗素与分析哲学》的作者清楚地告诉我们道:“灵魂的饥渴”而不是功利性的目的才是学术研究和进步的真正源泉。行文至此不禁使我想起了《罗素自传》的序言《我为什么而活着》最初的几句话:“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频临绝望的边缘。”我突然悟到,丁子江先生也有着罗素那样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孜孜不倦地追求知识的激情,渴望着人类的正义的激情。我们在《罗素与分析哲学》一书中就可以看到,作者既有对罗素数理逻辑思想体系及分析哲学方法理论的深入研究,同时也深入挖掘了罗素究竟如何运用分析方法来研究社会与人性方面的得与失。这是本书的又一个很重要的特色。一般研究者往往会忽略罗素这一领域的研究成果。毫无疑问学者都会具有知识的追求、爱情的渴望这样的激情,当然很少有人能达到罗素的高度。但是却很难说他们都具有“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一激情,尤其是国内学术界真正具有这样激情的不多。记得自己读罗素的传记时,最震撼我心灵的就是罗素的这一激情。更令我敬仰不已的则是,罗素不只有激情,更通过积极努力奋斗将这样的激情落实在自己的实际行动中,他本人因此而遭受过种种的灾难和痛苦,但始终不反悔。国内的相关研究一般不注重这一方面的研究。可以说,《罗素与分析哲学》一书填补了这一空白。
早在以前我就注意到罗素的哲学思想以善变而著称,《罗素分析哲学》一书也对罗素哲学思想善变的原因做了详细的研究。该书指出:罗素思想善变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本人好怀疑,不但怀疑历史上哲学家们的思想及其结论,而且对于自己以前的思想也严格地挑剔求疵。必须注意的则是,罗素的怀疑绝对不同于当前网络世界那种没有原则的怀疑,而是紧跟着论证走,且这样的论证有着系统而严谨的方法理论和结构性的过程。罗素创立的数理逻辑理论就是这样的方法理论。不得不承认的是,上述的方法理论却也有着过于繁琐的弊端。更重要的是形式化的语言毕竟是难于完全代替自然语言的。
罗素哲学思想善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始终密切地关注与跟踪科学发展的历程。这从罗素关于认识理论的研究历程中就能清楚地看到。哲学本就与科学有着密切的关联。这方面我是完全同意丁先生的看法的。遗憾的却是,中国现代哲学的那些名家似乎缺乏的就是科学方面的知识与方法理论方面的训练,所以在讨论认识论方面的问题时常常以想象的东西来代替实证科学的知识。可见,要实现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必须要向罗素学习。
学术研究必须秉持客观公正的立场,要严格遵守论证的方法,而不能仅仅满足于对哲学家思想的注疏如目前中国哲学史界学者的研究模式。丁先生敬仰罗素及其思想,但是却也准确地指出了罗素思想中的不足与偏颇。如他指出罗素的哲学有偏见,认为罗素的世界观与其方法论之间有矛盾。他尖锐地批评说,罗素没有一条正确的途径能完全达到他所希望的一切。更何况罗素本人所希望的许多东西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如此等等。
总之,丁先生的《罗素与分析哲学》是一本我所读过的研究罗素哲学思想的最全面、系统而深入的优秀的学术著作。此书与作者的其他两部著作(即:《罗素:所有哲学的哲学家》,九州出版社,2012年8月版;《罗素与中华文化——东西方思想的一场直接对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版)组成了“罗素研究三部曲”。说来凑巧,在写作此序时我接到了一个邀请,约我作为嘉宾于10月上旬参加在北京一家书店举办的《罗素传》(英国哲学家瑞·蒙克撰写,中文译本由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的宣传活动。看到《罗素传》汉译本的出版我当然高兴。我更感到高兴的是华裔美籍学者丁子江教授的“罗素研究三部曲”的出版。我坚信上述关于罗素及其哲学思想的研究著述的出版将进一步推动和提升国内哲学界对于罗素哲学思想及西方哲学思想的传播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