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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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奥康剃刀与逻辑构造

在《物的分析》中,逻辑构造是解决物理学真理性问题的关键所在。这里,我以经验论发展史作为背景,着重结合奥康剃刀原理,从本体论的角度说一说罗素哲学中的构造问题。

人们通常认为,罗素哲学观点多变;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多变的背后亦有其连续性的一面,那就是,罗素哲学自始至终都鲜明地体现着奥地利物理学家、哲学家马赫的思维经济原则,即对奥康剃刀原理的应用。

奥康剃刀原理是14世纪的威廉·奥康提出的,其基本内容可以概括为: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在1914年《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一书中,罗素说:科学哲学的最高准则是,只要可能,就要用逻辑构造来代替推论的实体。显然,在罗素哲学中,以构代推或者说逻辑构造,就是奥康剃刀原理在本体论问题上的应用。尽管在不同的时期,罗素的构造方法及构造范围有所不同,但构造工作本身却是贯穿始终的。

按照孟加拉国学者Sajahan Miah的说法,在罗素哲学中,逻辑构造分为两种:语言学意义上的和认识论意义上的。

语言学意义上的逻辑构造,其实就是所谓的语境定义。最成功的语境定义体现在罗素的摹状词理论中。摹状词是一种不完全符号,它们在脱离语境的状态下没有意义。罗素利用现代逻辑中的量词理论,对包含摹状词的语句进行重新改写。改写后的句子不再包含摹状词,且原语句所表达的命题的真实的逻辑形式得以呈现;但是,新的语句中的所有成分都一定拥有经验的所指,而这一点是罗素的经验论原则的体现,同时亦是语境定义的关键所在。比如“金山不存在”这一日常语言中的主谓命题,可以改写为“对于x的一切值来说,‘x是金的且x是一座山’这个命题恒假”。这种新的陈述方式使我们避免了在否定金山存在的同时却又在迈农的意义上肯定其存在。可以看出,语境定义的实质,是用关于感觉材料的陈述解释关于实体性对象的陈述,换言之,是把关于实体性对象的陈述翻译为关于感觉材料的陈述。

认识论意义上的构造,指的是借助于集合(类)论来构造或者说谈论对象。罗素最初是在纯数学中实施这种意义上的逻辑构造的。就自然数而言,罗素提出,一个类的数就是所有与之相似的类的类。比如,数2就是由一切由对子所构成的类。在罗素看来,数2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存在,而类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其实,罗素与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就是一个宏大的数学概念构造系统。在1912年的《哲学问题》之后,罗素对物质概念也实施了以构代推。根据罗素,物体就是可感材料或现象(appearance)的类;比如,一个当下的物理对象,并不是一个实存的对象,而是由当下的可感材料或现象所构成的不同的类的类,这些可感材料或现象被视为该物理对象的诸现象。通过这样的构造,罗素认为多余的形而上学实体就被消解了;而且他希望藉此把一切推论和设定之物统统都用奥康剃刀剃掉。由于相对论的出现,在1927年的《物的分析》及以后的论述中,罗素开始用事件代替感觉材料作为构造的基本元素;但不管是感觉材料,还是事件,任何作为元素的东西都不能丧失其经验的意义,否则就无法通过构造来解决物理学的真理性问题。

在罗素哲学中,作为对奥康剃刀原理的运用,两种意义上的构造的目标是相同的:它们都是为了消除多余的形而上学实体。通过这两种构造,罗素一方面表明只有我们能亲知其所指的词才是有意义的,另一方面又表明所有科学知识都与经验相连接。

回顾一下历史,可以看到,从休谟到蒯因,经验论的本体论经历了怀疑、构造及承诺三个阶段,或者说是三种不同的形态。在这一历程中,罗素的逻辑构造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

休谟严格从他所说的知觉出发,最终必然怀疑各类物质实体及精神实体的存在;实际上也可以说,休谟坚持的是一种印象本体论,即把物体直接等同于印象,但这样的本体论是后世哲学家们无法接受的。经过休谟的打击,传统哲学的本体论已元气大伤,哲学中的物质概念及因果观念都不可能在原来的意义上继续存在。康德提出的神秘的物自体概念,因为脱离了人类的认知领域,从而正如费希特所言,在理论上是一个多余的假设。实证主义哲学家穆勒把物质定义为“感觉的恒久可能性”,那实质上仍是一种言之无物的空洞文字游戏。作为古典经验论哲学的现代传人,罗素从解决认识论问题出发,借助数理逻辑,构造了一系列实体性对象,从而在保护了经验论原则的基础上解决了物理学的真理性问题。

罗素关于构造的基本纲领比较完整地体现在1914年《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一书中。在那本书中,罗素的总体目标是将外部世界解释为感觉材料的逻辑构造。通过对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的逻辑分析,罗素一方面把物质、空间及时间等外部世界的概念还原到感觉材料,另一方面又从感觉材料中把它们构造出来。但是,罗素本人其实并未深入实施其纲领,而只是就日常感官世界和物理世界的构造勾画出一些思路性的东西。罗素构造纲领的最完美实施,体现在维也纳学派的重要代表卡尔纳普的《世界的逻辑构造》一书中。在这本书中,卡尔纳普以原初经验作为概念构造系统的基本要素,以原初经验间的相似性记忆作为基本关系,逐步构造出一个按等级顺序排列起来的涵盖一切知识领域的对象系统。与在罗素那里不同,卡尔纳普的构造,在给出一个概念系谱的同时,也成了他反形而上学的一个强有力工具;在他看来,形而上学的概念和命题不可能在一个构造系统中给出,因而缺乏可证实的意义。而对罗素而言,逻辑构造只是奥康剃刀原理的应用,它旨在解决认识的真理性问题,并无明显的反形而上学意味。

可是,卡尔纳普的构造并未真正取得成功,它有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比如,对于像“可溶性”这样的表示倾向的词就难以定义。美国哲学家蒯因指出,卡尔纳普失败的根源在于其构造背后的理论基础是错误的。卡尔纳普构造的理论基础就是蒯因批判过的逻辑经验论的“两个教条”之一,即还原论思想。按照还原论,每一个有意义的陈述都等值于以指称直接经验的名词为基础的逻辑构造。蒯因坚持一种整体论的知识观,他和皮尔士一样认为,单个陈述并不简单地拥有一种经验的意义,理论的一个充分包容的部分才具有这种意义。蒯因曾提出著名的翻译不确定性论题,其目的也在于表明,我们无法在单个陈述与经验之间建立一一对应的关系;因此,一个理论中的句子,只有作为一个整体才具有经验的意义,也只有作为一个整体才有可能被经验所证实。所以在蒯因看来,罗素及卡尔纳普严格地从感觉材料中推出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的计划是注定不可能成功的。在这种分析批评的基础上,蒯因进而通过语义上溯,提出了本体论的承诺命题,即我们只能在理论中承诺一些事物的存在,或者说,任何科学理论都不可避免地附带着本体论上的断言,所以不要问“何物存在”,而要问“我们说何物存在”。与此同时,蒯因还以谓词演算为工具,将量化方法引入本体论的语言分析,并提出把“存在就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作为本体论承诺的标准。需要说明的是,虽然蒯因认为逻辑构造总体上是一种错误的本体论策略,但他又强调这种构造仍有其重要的理论意义,因为通过这种构造,理论话语的内容可以得以清晰地呈现。

以上的论述表明,在休谟重创本体论之后,罗素和蒯因都开展了本体论的重建工作。在休谟与蒯因之间,罗素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就其承前而言,他在继承休谟等人的经验论思想的基础上,以新逻辑作为工具来实施逻辑构造,从而在一种新的意义上重建了本体论;就其启后而言,罗素的工作对蒯因提出本体论承诺命题产生了极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一方面,正是在对罗素和卡尔纳普的逻辑构造所遇到的困难的深入分析及对逻辑构造背后的还原论思想的严肃批评的基础上,蒯因才提出自己的整体论知识观及本体论承诺命题;另一方面,蒯因提出的命题“存在就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成就之一,而该命题正是在利用罗素摹状词理论的成果的基础上才提出的。摹状词理论已表明,摹状词是可以消除的不完全符号,而蒯因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专名亦可转化为摹状词,从而也是可以消除的。这样,摹状词和专名都不是本体论承诺的负载者;而谓词因为根本不是名称,更不可能是本体论承诺的负载者。于是,在蒯因的标准记法中,只剩下约束变项与本体论承诺相关了,因此能使我们卷入本体论承诺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约束变项的作用而做出的本体论承诺;而所谓的存在,只不过是成为约束变项的值。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就发现了罗素的构造思想在经验论哲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物的分析》一书于1927年在英国出版。上个世纪20年代初,国内亦有罗素的同名书籍出版,那是讲演稿。罗素曾于1920年10月至1921年7月应邀来华讲学。在华期间,罗素就政治、教育、宗教、哲学及科学等诸多问题在全国各地做了一系列讲演,这其中就有“物的分析”专题。罗素是于1920年12月至1921年3月期间在北京大学做这个专题的讲演的。当时,罗素从物理学与哲学两个方面探讨了物的问题,重点是讲相对论及其哲学后果,前后一共讲了6次。1921年5月,北京大学新知书社出版了姚文林的听讲笔记《物的分析》;1922年,惟一日报社出版的《罗素与勃拉克讲演集》中,亦包含“物的分析”讲演。

我的好友、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教授、西安交通大学工学博士曾凡光先生,对译稿中涉及数学及物理学的地方进行了认真的校对与修正;商务印书馆编辑关群德先生对本书的翻译给予了诸多关心,并对译稿进行了极为精心的编辑与润色。在此,一并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贾可春

2016年3月4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