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版导言
《物的分析》是三十年思考的产物。当罗素完成其第二部著作即《论几何学的基础》(1897)时,就把注意力转向了物理学的哲学基础问题;他通常称之为“物的问题”,或简称“物”。当时,他还没有从其在剑桥大学所学到的新黑格尔主义中解脱出来,因此,他最初的作品都被塞进了那种哲学立场。当在《我的哲学的发展》(1959)中给出这些作品的一个样本后,他对它们进行了无情的批评:“重读我在1896至1898年所写的物理学哲学方面的作品时,我觉得它们完全是一派胡言,而且我发现,难以想象我如何曾以别样的方式去思考”。但是,并非他在物的问题上的所有思考都受到了其哲学立场的损害,因为他是一位受过训练的数学家,并广泛阅读过科学教本。从一个科学家的立场来审察这个问题,他断定,直到数学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础,他才能在物的问题上取得进展;因此,他决意首先解决那类问题,并相信这只需占用他短短几年的时间。1903年,他在《数学原则》(The Principles of Mathematics)中向公众提供了一个初步的说明;但是,甚至在该书出版前,他就认识到,在其理论能被视为令人满意之前,仍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他在前言中告知读者,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和他商定合力阐发他的理论,即在其全部所必需的细节上,许多数学都是逻辑的分支;而且他承诺要写出该书的第二卷,并在那一卷中完成这一任务。然而,与他们所预期的相比,这一任务不仅比较困难,而且所花的时间也长得多。他们联合写出的第一卷直到1910年才出版,并呈现为一部独立的作品,即《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然后,他们又花了三年时间写出了第二卷和第三卷。到了这个时候,罗素才愉快地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计划。
伴随着身体疲劳的消退,他重新把物的问题作为其下一步的重大计划加以启动。与十五年前相比,他现在获取成功的信心要强得多。《数学原理》的成功是这种信心的源泉之一;另一个源泉则是目前已在手边并准备加以使用的大量逻辑工具。他在这个时期写给莫雷尔·奥托琳太太的情书中频繁提到了物的问题以及他为解决该问题而提出的诸计划。《数学原理》只处理数学的先天部分,并且在只使用符号逻辑的记法的情况下提供了这些部分的一种公理化。罗素认为,每门学科都有先天的部分,哲学家——尤其是在数理逻辑方面经过训练的哲学家——的正当任务,就是对这个部分加以研究并使其系统化。他在1912年10月30日给她写信说:“现在使我感兴趣的事情是:我们的一些知识来自感官,一些知识拥有其它来源;拥有其它来源的知识被称为‘先天的’。绝大部分实际知识是二者的混合物。把一种实际知识分析为纯粹感官的和纯粹先天的,时常是非常困难的,但几乎总是非常重要的:纯粹先天的知识,就像纯金属一样,与它从中提取出的矿石相比,无限有力而又完美。”
他的宏伟目标是从物理学中提炼出其先天部分,并将该部分公理化;完成这一目标之后,他就将尝试着用数理逻辑的符号来定义其中心概念。这是他和怀特海为算术和数学的某些其它部分所做的事情。皮亚诺的算术公理包含了三个非逻辑的概念,即零、数字及后继。《数学原理》给出了这些概念的逻辑定义,并且从一组纯逻辑公理出发,皮亚诺的五个公理被证明是定理。
罗素认为,仔细研究力学和电动力学,就能发现其中心的、基本的概念,即不可根据其它物理学概念加以定义的概念,并且能获知它们相互间的逻辑关系。他将通过使用数理逻辑,尝试着发现拥有物理学家期待其概念之所指对象所拥有的全部性质之逻辑构造。因为性质的这种一致性,他的逻辑构造就能被用来定义这些概念自身,并且使用概念的陈述就能翻译成只包含逻辑构造及逻辑联结词的陈述,而在《数学原理》的一个专门探讨先天物理学的派生篇章中,这些转换了的陈述将作为被证明了的定理发现其适当的位置。这是一个宏大的想法,而且假如能够实现,就会成为《数学原理》的一部有价值的续著。但是,困难不久出现了。他发现,物理学的两个中心概念,即感觉和因果性,不易加以分析。感觉引出了我们关于外部世界之知识的全部问题。当认识到这一点时,他心有不甘地断定,在处理更基本的一组哲学问题时,物的问题必须再次搁置一边。1913年,他几乎把一整年的时间都花在了知识问题上。在五月和六月期间,他写出了其关于知识论的巨著的一大部分,但由于维特根斯坦对该著的攻击,他于当年六月放弃了写作。那本书在1984年作为《罗素文集》的第七卷首次出版。在1913年的九月和十月,他写出了《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1914)。完成该书之后,他想用该书所阐发的新思想来重新处理物的问题。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意外地使其注意力转向了反战工作,直到战争快要结束时他才重新开始从事哲学。
当战争走向尾声时,他在伦敦向付费听众做了一系列关于逻辑原子主义的讲演。这些讲演近来在《罗素文集》第八卷(1986)中再版。在做这些讲演的过程中,他向听众提供了关于威廉·詹姆士中立一元论的一种广泛的讨论。罗素于1913年在为詹姆士的《激进经验主义论文集》写书评时首先研究了这种理论。大体上,詹姆士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只是由经验构成的:心灵是根据心理学法则组织起来的经验,而同样的经验依据物理学法则组织起来就是物质。罗素发现这种理论的还原论方面是富有吸引力的,因为它符合奥康剃刀原则;这一原则要求,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不应该增加实体;而且它为数理逻辑工具和技术的使用提供了沃土。然而,他并不相信所有精神实体——他最喜欢的反例是精神的意象——在物理世界中也拥有一种位置,但根据这种理论,它们却必须拥有一种位置。在战争年代及整个讲演过程中,罗素既阐述又批评了詹姆士的中立一元论。按照历史顺序回顾他关于这种理论所不得不说的全部话语,显然看得出,其逻辑的吸引力逐渐压倒了人们声称其所存在的形而上学的缺陷。
到了1921年,当他出版《心的分析》时,他几乎接受了詹姆士的全部观点,但仍然怀疑它能充分解释意象。在这本书中,他试图不再使用经验而用事件作为基本材料来定义主要的精神概念;他使用的技术还是一样的,即提供拥有心理学家期待精神概念之所指对象所拥有的那些性质之逻辑构造。因为写作本书是为了将其作为讲演提交的,这些逻辑构造是被勾画出来的,而没有像在《数学原理》中对待算术概念那样加以详细地展开。在二十年代,他自己逐渐确信,他早期对詹姆士的反对几乎是没有根据的,而且他开始称自己为中立一元论者。如同已经提到的那样,他的一元论就在于只承认事件是宇宙的基本建筑用料。事件自身中立于心灵与物质;精神的和物质的实体根据它们被从事件中组织出来的方式而相互区别开来。这种观点的一个额外的吸引力在于,它省却了关于心灵与身体相互作用的笛卡尔问题。由于拥有一种预示着成功的形而上学方案,罗素再次准备思考物的问题。
然而,在他准备思考这个问题以前,还有另外一个障碍不得不克服。在完成《数学原理》后把注意力转向物的问题时,罗素不熟悉物理学的最新进展,即相对论和量子力学。那时候,他的意图是为经典力学和电动力学提供基础。在阿瑟·S.爱丁顿及巴西的其他一些科学家于1919年5月29日令人惊叹地证实了爱因斯坦的理论后,并当情况已经表明,恰如爱因斯坦所预言的那样,太阳确实移动了穿越其附近区域的星光时,需要基础的正是这种新物理学。这项工作需要非常细致的研究;在几年的过程中,罗素为此倾注了许多时间。他的目标是理解它,而非为其做出独创性的贡献。到了1920年代初期,他觉得已充分熟悉了新物理学,并开始为一些谈话节目和出版物撰写解释它的东西。他充分相信自己有能力来阐述新物理学,并因而受邀撰写两本关于它的著作。《原子基础》(1923)及《相对论入门》(1925),因其清楚、准确并精彩地使用了解释性类比和浅显的例子而受到了评论家们的称赞,罗素所有作品都有这些优点。这些著作非常广泛地被人阅读,前一本重印了四次,后一本重印了五次。因此,当他以前的学院邀请他做泰纳讲座时,他经过很多努力之后正准备开始处理物的分析问题。这次邀请受到了特别的欢迎,因为正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解雇其讲师职务的。邀请他进行这些重要的讲演因而充分地向世人传递了一种信号,即一个迷途而又非常出色的孩子被原谅了过失。
《物的分析》并没有为读者呈现物理学的宏大的公理化,甚至连其中的一部分也未呈现,而他先前构想其计划时表明这种公理化是可能的。在世纪初期物理学所取得的令人震惊的新进展,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而且当他写作本书时,量子理论刚刚形成。因此,本书对从哲学角度理解物理学具有关键意义的概念和问题进行了初步的分析。至于物质概念本身,他主张可以用以事件作为基本建筑材料的逻辑构造来代替。他小心地指出,这并不证明物质——他也称之为“实体”——不存在,但这确实表明物理学家可以在不假定物质确实存在的情况下继续他们的工作。确实,假如他们断言了物质的存在,他们就会走到自身能够获得的证据以外。“物质”的片断——电子和质子等等——只不过是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的成组的事件;当对这些构造物加以研究时,我们发现,它们的性质就是物理学所需要的全部性质。电子和质子可以作为“事物”存在;但根据罗素的看法,我们“绝不可能获得任何赞同或反对这种可能性的证据”(第254页),因此,根据奥康剃刀原则,必须丢弃这种可能性。要不然,一种形而上学的混乱将毫无根据地注入物理学的真正的心脏地带。
约翰·G.斯莱特
多伦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