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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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以丑来质疑美

在西方传统美学中,丑作为美的反面而存在,美的研究将丑排除在外。丑是一种负面力量,表现为不正常、不健康的形式,与美给人带来愉悦的快感相反,它给人带来紧张、厌恶的感觉。

而在中国,情况却不同。美的学说不是将丑排除在视野之外,而是有意引入丑的概念,讨论美的问题。在美的研究中,丑具有和美同等重要的意义,丑不是美的负面概念,而是与美相对存在从而决定美是否真实的概念。

中国美学重视丑,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质疑美。正像宋刘克庄评唐李德裕平泉别业中的石头时所说的:“怪怪奇奇石,谁能辨丑妍?”刘克庄的问题是,那些常常被人目之为丑的东西(包括丑石),难道是真正的丑吗?我们怎样确定一个东西是美的?

刘克庄的问题在先秦时就存在。作为理论形态的中国美学,就是以质疑“什么是美”为发端的。老子是中国美学史上第一个深入讨论美的概念的思想家,美的问题是他证伪知识理论的组成部分。当然,老子不是专门讨论美的问题,而是在对知识的思考中,涉及美的问题。老子的问题是:我们说一个东西是美的,这个判断能成立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老子引入恶(丑)这个概念。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老子》二章)天下人都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时候,这就有丑了;都知道善的事情是善的时候,就有了不善,等等。老子认为:美和丑、善和恶都是相对而言的,人们说这个东西是美的,就有个丑的概念相比衬,没有美,也就没有丑。有和无、难和易、长和短、高和低、前和后等也是如此。

老子这里决不是肯定美丑是相对的。上世纪中期以来,由于受时代和意识形态影响,学术界有这样的风气:罔顾中国哲学的自身特性,只将中国哲学当做证明西方哲学的资料。这一风气也影响到对老子哲学的理解。不少研究总是在强调老子哲学的辩证法性质,甚至将老子的有无相生观念和黑格尔辩证哲学联系起来。其实老子这里并非强调事物相反相成的特点,而是从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等相对的角度,否定知识的判断。在老子看来,相反相成,是知识构成的特性,但并非世界本身所具有。人为世界分出高下美丑,是在下判断,以人的理性确定世界的意义,这样的知识并不符合世界的特性。即如美丑而言,当天下人知道追求美的时候,就有了美丑的区分,就有了分别的见解。以知识为主导所得出的美丑的概念,是不真实的,也是没有意义的。老子并非反对人们追求美,但他认为这种追求美的方式,并不能得到真正的美。

[明]陈洪绶 观音罗汉图

以知识为主导的美的判断,是对世界的曲解。老子强调“大制不割”,一切分别活动都是人对世界的误诠,故而美的判断也是一个不真判断。换句话说,我们说一个东西是美的,这样的判断根本就不能成立。老子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美之与恶,通行王弼注本作“善之与恶”,如浙江书局刻华亭张氏刻本。然此章王弼注云:“唯阿美恶,相去何若”,是知王弼原本作“美之与恶”。帛书甲乙本“善”均作“美”。(《老子》二十章)唯是同意,呵是否定。唯阿,即是非。在人的知识范围里,是与非、美与丑之间有根本的不同,但老子说它们本来并没有差异。老子不是分不清是非美丑,而是强调,是非美丑这样的知识判断是没有意义的,都是“有为”,都是对“自然”的违背。

老子注意到美丑判断与其他知识活动的差异性,美的活动与人的情感有关。王弼《老子》二章注中说得很好:“美恶犹喜怒也,善不善犹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而偏举也。”美丑引起的是喜怒等情感活动。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十二章)五色、五味、五音等可以使人获得短暂的美的体验,但不能给人带来真正的审美愉悦,还会引发人的情感欲望,破坏人的心灵平衡。所以从根源上说,能给人带来短暂愉悦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美。

上面引老子语中所说的“贵食母”,意思是遵从自然之道。“万物作焉而不辞”——万物自在生长,没有言说(不辞),没有大小、尊卑分别。遵循自然之道,就将人从知识、理性的桎梏中拯救出来。他的“为腹不为目”也是这个意思,不以“目”(感官)去把握世界,不将世界当做情感、知识的对象,而是以“腹”合自然之道(庄子“圣人怀之”、“兼怀万物”的“怀”,就是“为腹”的意思),放弃情感的取与和知识的判断,返归自然之道。

老子“反者道之动”的哲学,利用汉语一词多义的特点,来表达他的超越知识的思想。“反”有两层意思,一是相反相成,即构成知识的特点。老子通过这种非真实的知识的“反”,强调他的第二层意思,即“返”在汉语中,“反”有两重意思,一是相反,一是复返。反是返的本字。——返归于往复回环的自然之道。老子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这里的“反”,不是相反,而是“返”,是往复回环、流动不已的生命。老子哲学的最高概念“道”的基本特性就是“反”,所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反者道之动”的哲学强调,人们不能为相反而成的事物表象所遮蔽,而要破除知识的妄见,契入往复回环的生命之道中,这才是发现世界意义的根本途径。

由此,老子得出他关于美的结论,一般的美丑是虚假判断,自然是至高的美、绝对的美。真正对美的欣赏要超越人的知识判断和情感活动,而返归于无言的自然之中,所谓“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他说:“大白若黑”、“明道若昧”——一个东西看起来很光亮,很美,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美是对美丑的超越。他的“大白若黑”云云,不是在“白”与“黑”之间选择“黑”,而是对“黑”“白”分别的超越。老子特别强调,不要为表面的美的现象所打动,“虽有荣观,燕处超然”、“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等等,强调淡泊中有至美在焉。《庄子》说:“淡然无极而众美归之。”老庄的意思不是选择平淡无奇的东西,或者以为平淡的东西才是美的,而是强调对美丑的超越。

《庄子·知北游》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内七篇为庄周所作,外篇、杂篇为庄周的后学所作,为论述方便,本书不加区分,以庄子为《庄子》一书的作者。,可以说是对老子关于美的观念的概括,也是庄子讨论美的问题的一个纲领。在先秦哲学中,还没有哪位哲学家像庄子这样,如此深入地涉入美的问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有三个要点:一、不言,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辞”,是不涉人的知识的自然全美。不言之美作为一种“大美”,是根本的美,是美的本体,一切森然毕具的美的形态都是其行相。二、天地以“不言”为美的根本特点,美的创造就是归复自然之道。“不言”是与人为相对的,人为的美是局限的、片面的,它产生于“言”,由知识所控制,它是相对的美,无言之美是绝对的美。三、天地之美并非与人活动的世界无涉,我们千万不要将此理解成:中国美学强调自然是最美的,人创造的东西不如自然。因为在中国哲学中,天地不是纯然外在的物质世界,不是西方美学中所说的感性实在,它是人的生命所透升上去的宇宙。老庄哲学强调自然是最高的美,也绝不是说人为的美不如外在自然物美。

庄子认为,美是不可分析的,这是一个重要的思想。《天下》篇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是对自然之美之理的破坏。就美而言,真正的美是不可“判”、不可“析”的,“判”和“析”是知识的分别活动,一切分别活动都是对美的违背。

庄子认为,美是一种“大全”。大全,不是大而全,数量上的巨大和知识上的包括,都不是他要表达的意思。大,指的是一种绝于对待的美。全,一般与缺相对。但庄子的全不是与残缺相对的周备,而是指圆满俱足。庄子所说的“备天地之美”,即强调圆满俱足的美。大全之美(他所说的混沌、鸿蒙等等都是大美),是不加诸知识分析的美。

据此,庄子提出追求美的方法,就是“原天地之美”,追求自然本原的美。这个美就是他所说的“性”。他的美的追求方式实际上就是“还原”。《天地》中说:“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百年之木砍断不用抛弃到沟渠,做成的酒器用青黄色彩来描绘,都丧失了自然之性,即使有再好的文饰,也不美。《知北游》中借一位得道高人被衣的口说:“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德者,性也。“德将为汝美”,因顺自然之性,就是最高的美。

庄子认为,一般所说的美与丑的问题,是知识分别下的产物,它是不真的,同时也是无意义的。庄子从以下几个角度深入讨论这一问题:

一是从人的情感不确定性上看美丑区别的无意义。《山木》中说:“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美丑的判分受制于主观的情感、知识,所以说“美者自美”,这样的美,“吾不知其美”,这样的丑,“吾不知其丑”。故而美丑的分别是无意义的。

二是从生命的过程来看美丑分别的无定性。《知北游》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这一段话常被解释为庄子是认为美丑可以互相转换的,其实是误解。庄子指出,生命由气而生,因气而长,通天下一气,不是从气化中的某一阶段说物质存在,而是强调万物从本质上说是没有区别的,所谓“万物一也”,重在表达生命不生不死的永恒特性。具体到美的问题,由美(神奇)化为丑(臭腐),又由丑化为美,美丑相替相生,美丑处于无定的状态,此时之谓美,彼时则谓丑,美丑是不确定的。他所说的“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就是这个意思。

传[唐]贯休作罗汉图之一

三是从量上来谈超越美丑判断的非真实性。量,不是简单的数量,在庄子的哲学系统中,量是知识的代词。《秋水》由一个美的问题写起。秋水一至,百川灌河,河伯欣然自喜,“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于是,高兴地咆哮着向前流去,它看到了大海。文章于是详述了河伯和北海若的对话。北海若说:“今尔出于崖,观于大海,乃知尔丑。”河伯原来以为自己最美,那是“以人为量”的看法,在浩瀚的大海面前,显示出自己的丑——渺小来。这并不意味浩瀚的大海是最美的,北海若说自己在天地之间,犹如小木石之于大山,它也是丑的。庄子由此得出,一切奠定于“量”上的美丑分别都是无意义的。

庄子由此得出他的“不藏是非美恶”的重要观点《庄子·天地》中记载,谆芒将东之大壑,遇苑风而问之:“愿闻德人?”苑风答云:“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一切对美的追求都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说一个美的问题,都是在与丑相对的意义上得出的,都是知识的分别。返归于自然而然、无为天成,超越具体的美丑分别,闻天籁之声,才是根本的途径。

老庄引入丑的问题,开启了中国美学在学理意义上思考美的问题的先河,也是早期世界美学史上最有价值的思想之一。即使与西方古希腊时期美学思考相比,也毫不逊色。那种认为美学是西方的学问、中国是有美无学的思想是站不住脚的。

老庄对美丑问题的讨论,揭开了中国美学的篇章。它所达到的深度,在很长时间里并没有实质性的发展,直至禅宗的出现,才真正延续其话题,深化美丑问题的讨论。禅宗与老庄美丑观的旨趣相近,但切入角度又不同。禅宗主要在“美丑为幻见”的基础之上,强调无美无丑的观念。

禅宗的无美无丑说是受到道家哲学的影响,但其直接来源是大乘佛学。印度大乘佛学所说的般若见,是一种无分别的见解,在无分别中也无美丑之别。大乘空宗认为,一切美丑之见解,都是虚幻不真的。《大般若经》卷四百有言:“虽恼趣森横,寂岸层回,莫不同幻蕊之开落,不灭不生,比梦象之妍媸,无染无净,飙谷投响,则誉毁共销,月池浸色,则物我俱谢。”何以为美(妍),何以为丑(媸),喜欢美的(趣),厌恶丑的(恼),等等,都是梦中之象,镜中之影,水中之月,幻而不真,都是“幻蕊”——像虚幻的花儿开开落落,没有真相。佛教强调,悟道者舍去一切沾系,誉毁共销,无染无净,美丑不辨,方能得其真。佛教中常用镜中之影来形容人们的美丑观念,所谓“形无定形,犹光影之任修短。相无定相,似明镜之对妍媸”永明延寿《宗镜录》卷十六。

上引《大般若经》所说的“无染无净”,是佛学中一个重要观点。《心经》说:“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染无净”,或者说“不垢不净”,就是无美无丑,因为万法皆空,美丑何以着落?《维摩诘经》对此有细致的分解,如经中说:“非凡夫行,非贤圣行,是菩萨行。非垢行,非净行,是菩萨行。”此经强调,凡圣同等,垢净如一,此为佛之最高智慧。此经《不二法门》一章,讨论何谓不二法门时,德顶菩萨说:“垢、净为二,见垢实性,则无净相,顺于灭相,是为入不二法门。”他的思路是分出垢、净,通过修炼而趋净去垢,在灭相中实现不二法门。但此一理解,与维摩诘不二之旨不合,维摩诘只是默然无言,不去分别,一分别即有所系。

大乘佛学中的“无垢无净”、妍媸虚幻的思想对唐代以来中国佛学诸宗派都有影响,其中禅宗于此着意较多。禅宗强调,美丑之所以是一种妄见,因为它是一种知识的见解,所谓“因智而分别妍媸”《宗镜录》卷五十七。,执著这样的美丑观念,则是系缚,使人真性丧失。以明心见性为宗旨的禅宗极力将美丑观念排除在真知真见之外。禅宗四祖道信说:“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五灯会元》卷二。五代云门宗的香林澄远说:“不变不异,无高无下,无好无丑,不生不灭。”禅宗认为,世界并无美丑,美丑是人们的心念,是一种“名”,这种“名”受到人的知识、情感束缚,是一种妄见妄情。百丈怀海说:“是非好丑,是理非理,诸知见情尽,不能系缚,处处自在,名为初发心菩萨,便登佛地。”

禅宗认为,美丑观念对人的真心造成遮蔽。唐兴善寺惟寅是一位著名禅僧,白居易曾就他问道,白居易问:“既无分利,何以修心?”这位禅师说:“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一切勿起念。”白居易进而问:“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白居易《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铭》, 《全唐文》卷六百七十八。白居易所问的这一问题,是很多向佛之人的想法,以为修心就是去除垢念,追求净念。惟寅认为,修心哪里是追求美的净的东西,金屑再珍贵,但放到眼睛里,还是会遮蔽;修心就是放下心念,不是舍垢趋净、去丑求美。

禅宗认为,妍媸各别是俗谛,无美无丑是真见。故而禅门将悟禅称为“弄丑习拙”。药山惟俨的弟子明哲禅师有法偈说:“今朝甚好雪,纷纷如秋月。文殊不出头,普贤呈丑拙。”北宋无衣义怀禅师是雪窦的法嗣,他上堂说法道:“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不用续凫截鹤,夷岳盈壑。放行也百丑千拙,收来也挛挛拳拳。”《五灯会元》卷十六。他们不是追求丑,而是超越美丑之妄见。

因为没有美丑分别心念,也就不必避丑就美。一切烦恼,为佛所种,西方就在目前,当下即可妙悟,无美丑中有大美,所谓“珍宝馨香,沙亦不贪,粪尿臭秽,沙亦不恶”黄檗希运《宛陵录》。,即魔即佛,即丑即美。南宋时慈受和尚有一首自题写真赞道:“自顾个形骸,举止凡而陋。只因放得下,独事皆成就。醍醐与毒药,万味同一口。美恶尽销融,是故名慈受。”《中吴纪闻》卷六。所说正是这一意思。万味合为一味,禅家号称一味禅,就是泯灭一切差别的智慧。

老庄关于美丑问题的卓见,被禅宗激活,并在艺术和审美领域发酵,从而促进了晚唐五代以来中国美学观念的一次大的转变。道禅有关美丑问题的思路,给中国美学和艺术的发展注入了活力。就像宗白华先生说到庄子时所说的:“他好象整天是在山野里散步,观看着鹏鸟、小虫、蝴蝶、游鱼,又在人间世里凝视一些奇形怪状的人:驼背、跛脚、四肢不全、心灵不正常的人,就像文艺复兴时大天才达·芬奇在米兰街头时速写下来的一些‘戏画’,现在却成为画院的奇葩,庄子文章里所写的那些奇特人物大概就是后来唐、宋画家画罗汉时心目中的范本。”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庄子,也包括老子以及禅宗大师的思考,直接化为中国美学和艺术发展的新的动力。

自晚唐五代以来,审美风气出现了明显的变化,甚至形成了一个追求“丑”的风尚:六朝的“绮丽”之风受到质疑;追求简淡成为风尚;水墨取代色彩,一跃而成为中国画的主要表现方法;丑陋的形式受到人们的重视(如阎立本、贯休绘画丑陋的造型,李德裕、苏轼、米芾等对丑石的喜爱),等等。此一风尚昭示出中国美学的一个大变局。

传[唐]贯休作罗汉图之二

自晚唐五代以来,中国艺术和审美观念中出现了有意模糊美丑界限的观点,根源上是对美丑作为一种知识见解的否定。苏轼有诗云:“如今老且懒,细事百不欲。美恶两俱忘,谁能强追逐。”《寄周安孺茶》, 《苏轼集》卷二十七。欧阳修得到一方砚台,有诗赞道:“砖瓦贱微物,得厕笔墨间;于物用有宜,不计丑与妍。”《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二,《古瓦砚》。虽然这方砚台颜色黝黑,触之冰冷,但又何妨。袁宏道有诗云:“一笑廓天笼,邈矣何空旷。千山如藻萍,点点白波上。世界无安置,虚空有等量,茫茫虮虱人,妍丑分何状。”《浩歌登天目峰顶》, 《袁宏道集》卷九,《解脱集》卷二。徐渭赞丑观音说:“至相无相,既有相矣,美丑冯延寿状,真体何得而状?”《大慈赞五首》其三,《徐渭集》卷四十六《徐文长逸稿》之十七。他又题一幅芭蕉牡丹合图诗云:“知道行家学不来,烂涂蕉叶倒莓苔。冯伊遮盖无盐墨,免倩胭脂抹瘿腮。”西施就是无盐,忘却美丑的分别,从而释放艺术的创造力。

如此重视丑的风尚,与文人意识的崛起有关。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谈到以丑为美的风气时说:“夫文人画,又岂仅以丑怪荒率为事邪?旷观古今文人之画,其格局何等谨严,意匠何等精密,下笔何等矜慎,立论何等幽微,学养何等深醇,岂粗心浮气轻妄之辈所能望其肩背哉!但文人画首重精神,不贵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文人画中固亦有丑怪荒率者,所谓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丑怪,毋妖好;宁荒率,毋工整。纯任天真,不假修饰,正足以发挥个性,振起独立之精神,力矫软美取姿、涂脂抹粉之态,以保其可远观、不可近玩之品格。”他感叹道:“呜呼!喜工整而恶荒率,喜华丽而恶质朴,喜软美而恶瘦硬,喜细致而恶简浑,喜浓缛而恶雅澹,此常人之情也。艺术之胜境,岂仅以表相而定之哉?若夫以纤弱为娟秀,以粗犷为苍浑,以板滞为沉厚,以浅薄为淡远,又比比皆是也。舍气韵骨法之不求,而斤斤于此者,盖不达乎文入画之旨耳。”北京大学《绘学杂志》1921年第2期。文人画中“丑”的表达其实是对忸怩作态、没有灵魂的所谓“美”的艺术的逃避。崇尚“丑”是对人的生命真实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