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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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以丑来规避美

中国美学中有两句话很有意思,一句是:“好到极处,俗到极处”明庄昶评明赵弼之书法语,引自马宗霍《书林藻鉴》,商务印书馆,1935年。;另一句是为人们所熟知的刘熙载的“丑到极处,即是美到极处”。两句话合到一起,意思就是:极力追求美(好),反而得到的是丑(俗);极力追求丑,反而得到了真正的美。这样的观点将人们习以为常的见解颠倒了。当然,这绝不意味中国美学认为丑比美好、以追求丑代替追求美,它的要义在于规避“美”所带来的种种弊端。

“美”的东西为何要规避?人类的历史就是追求美的过程。按照中国文化的理解,文明就是一种“饰”,礼仪是对人们行为方式的装饰,所谓“文之以礼仪”;文辞美是对语言的装饰,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音乐是对声音的装饰,所谓“声成文谓之音”; “文章”又作“彰”,所从之“彡”就有装饰的意思(《说文》:“彡,毛饰画而有文章”),等等,“文”的汉字原形就是一个表示装饰的符号。中国思想认为,人们在追求美的过程中,会形成一种习惯、一种定见、一种坚信不疑的标准,人们的审美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是实践某种习惯和定见。但这些美的定见和习惯,常常会背离人的真实生命追求,产生与人的内在生命尖锐的矛盾。如:质朴渐渐趋于繁缛,本色渐渐趋于矫揉,真实渐渐让位于规则化的程式,坦诚渐渐为圆滑所取代……就如同造一个美丽的大楼,推开门进去,里面却是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任何有意思的东西。美的原则就是一种秩序,秩序为美的欣赏和创造提供了可以依托的标准,但同时又对人的创造力造成抑制,人的独立性常常会淹没在依附的心理中。

从中国的思想形态上看,美,常常被当做一种平衡的力量。儒家哲学将美的追求提升到载道的高度,以乐治国的传统,其实就是借助于美的力量。所谓礼由外作、乐由内作,将修身齐家等人伦原则包裹进美的形式中,从而达到维护社会平衡的目的。美,在这里更多地意味着一种平衡。儒家美学所推崇的中和之美,强调适度的情感传达(发乎情止乎礼仪),强调温柔敦厚的美的组织形式,通过美的欣赏强化天地人伦尊卑的秩序,最终这种美的努力,成为装点其政治教化的工具。这种美的力量,的确在中国社会的长期稳定和发展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也是我们传统文明的一个重要特点。但它带来的负面效用也非常明显。温文尔雅很容易滑入矫揉造作,含蓄内敛也容易导致缺乏生气,过于强调允执厥中会吞没活力,注重外在形式性因素也容易滑入虚假之中,裹挟着很多德性因素的美会造成对人真性的破坏。

中国美学中的“以丑为美”思想主要是在佛道两家哲学影响下产生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对儒家美学的一种矫正,也是一种补充。在中国,儒家哲学在政治文化中处于控制地位,美学上也是如此。正因此,佛道影响下的美学观念的补充是至关重要的。

[明]陈洪绶 索句图(局部)

因为在中国美学看来,我们所说的美,并不表明就是美的,而所谓丑,也并不表明它是真正的丑。一般来说,美,意味着是正常的、正面的、健康的、积极的、成功的力量,是合乎一定规范、合乎秩序的创造,优美的形式是细腻、柔和、轻巧、温软的,是一种肯定性的力量,这种力量能给人带来愉悦的情感体验。而丑则是它的反面,它是消极的、失败的、病态的,甚至是邪恶的,丑的形式是不规则的、不正常的,是僵硬、冷漠、笨拙、粗糙的,它代表着一种负面力量,这种力量给人带来的是不愉快甚至是厌恶的体验。但是,事实情况又并非完全如此。我们所说的正常的美的形式,未必就一定能给人带来愉快的体验,而那些笨拙的、粗糙的东西未必就一定会令人反感。无节制的装饰,忸怩作态的形式,柔媚而近于俚俗的风格,与其说是美,倒不如说是真正的丑。而平淡的、稚拙的、散漫的、寂寞的形式,又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人们所说的丑,而成为心灵的安顿。

中国美学通过强调“丑”来规避“美”的秩序的思想,包含着丰富的内容:

第一,超越形式上的美丑观念。

中国美学中的以丑为美观念,强调超越形式上的美丑,而导入精神境界的追求中,它是中国美学以形写神、气韵生动和境界理论的组成部分。

庄子在《德充符》等篇章中的一些描述,使人误解庄子有一种喜爱丑的怪癖。如他所举的一些得道之人,哀骀它、支离疏、王骀(兀者)、申徒嘉(兀者,断足)、叔山无趾(兀者)、支离无(曲足、怄背、无唇)等等,都是一些长相丑陋、形体不全的人。如兀者王骀虽相貌丑陋,但拜他为师的人和孔子差不多。腿有残疾的申徒嘉,与名高才盛的子产为同学,子产初不屑与他为伍,听了他的一段话,便觉得羞愧难言。哀骀它丑得出名,但是男人与他相处一段时间,相处愉快,不愿意离开他;女子和他相处,都想成为他的妻子,做不成妻子,做妾也可以,愿意做他妾的人都排成了队。庄子的意思绝不是欣赏丑的人体,而是强调:这些人虽然身体不健全,但精神上则是纯全的。庄子通过形与神的反差,否定人们对形式的坚执,突出人精神的充满圆融,强调形式之外的“德”、“神”才是决定生命价值的根本方面,如果没有“德”、“神”的统领,形式上的所谓美是不具有意义的。庄子这些观点成了后代形神美学的思想基础。

顾恺之论画重视点睛之妙,所注重的不是人物的眼睛,而是人物的风神。他说:“四体妍蚩,本无关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人物画真正的美(妙处),不在外在形式(体)的美丑(妍蚩,即美丑。蚩,同媸)中,关键在于“传神”。如《淮南子》所说的:“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这个“君形者”,就是形式背后的“神”。也如《庄子》所说的:“非爱其形者,爱使其形者也。”这个“使”其形者,就是神。

六朝之前的艺术思想中,对丑的重视,主要落实在重神轻形上,并没有发现所谓“丑的价值”。在晚唐五代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两宋以来的艺术界,“丑的价值”受到高度重视。

这里想以金农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金农是清代继八大山人和石涛之后的又一位艺术大师,是扬州八怪中艺术成就最高的艺术家。他对庄子哲学心会甚深,晚年笃信佛教,其艺术有很浓的庄禅味。金农的书法似乎是用刷子刷出的,人称“漆书”,有金石篆籀气。他的画也不同凡响,他喜欢画梅花、兰花、竹子、怪石等,每一种画都有他自己的风格,使人粗眼一过,就知道是他的作品。

金农有一首自题画诗说:“满纸枯毫冷隽诗,白云漠漠日迟迟。飞泉洗净筝琶耳,静气唯应山鬼知。”其实他的艺术就是如此,格调冷逸,气氛阴沉,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丑”字。金农是以丑来超越形式上的美丑分别。罗聘和项均都是金农的弟子,从其学画梅,罗氏有《画梅歌》:“笑我墨汁倾一斗,长枝大干蛟龙走。人瘦花疏合成君,相向春风我较丑。”“丑”是他们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真精神。

我在金农艺术的研究中,发现他是有意通过强调丑来突破美丑观念。比如他爱画梅,题画常常将“梅”写成“煤”,我开始以为他是笔误,后来联系他的艺术观念,方知他是故意为之,以“煤”替代“梅”涉及他的艺术观念。这和水墨画有关。八大山人就曾将墨梅称为“煤”。八大题墨梅花说:“不是霜寒春梦断,几乎难辨墨中煤?”以煤一样的水墨,写雪白之梅花,示奕奕之清光。而在此之前,徐渭也称梅为“煤”,他有《雪牡丹》诗云:“银海笼春冷茜浓,松煤急貌不能红。太真月下胭脂颊,试问谁曾见影中?”金农和八大山人、文长等以“煤”代“梅”,就是强调所画出的梅花像煤一样,以丑为特点。金农的梅花,没有美的外形,没有绚烂的形态。他喜欢画山野泽畔的野梅,称之为“败梅”。南京博物院藏有其《江路野梅图》,他有题跋云:“野梅迎月直,断岸见烟生。”他要在疏落的氛围中,见别样的风致。他说:“野梅如棘满江津,别有风光不爱春。”他不喜欢画经过人工修整的园中之梅。

正像他的漆书一样,金农的画也可以说“丑到极处”。他对“丑”有明显的偏爱。他有题墨梅诗道:“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老丑”说的是自己年纪的老迈,也暗含他的艺术风格。他的梅花就是又老又丑。他说他的花是“耻向春风开”,他的立意“不在春”,没有妖娆的风味,只有嶙峋之老枝!

金农的竹,造型奇怪,用笔迟滞,他将漆书之法用到竹画中。他说:“金错刀,李家重瞳儿画竹法,予戏笔为之,物外服古之士,定知予有自来也。”史书上说,五代李后主“丰额,骈齿,一目重瞳”。五代李后主善画竹,用笔刚硬,有金错刀之称,金农颇为神迷此法。他说:“画竹一幅,以当休憩,纯用焦墨长竿大叶,叶叶皆乱,有客过而诧曰:此嬴秦战场中折刀头也,得毋鬼国铁为硬笔耶?吾为先生聚鬼国铁于九州铸万古愁何如?”以上两则论竹之语,见《冬心先生画竹题记》, 《美术丛书》一集第一辑。他的竹没有青青的风姿,也不为竹设一个优美的背景,就这样一味粗硬冷黑。

所有这一切,包括他的书法,都说明金农是在有意超越对美丑的拣择。人好葱翠,他偏画黝黑;人好细腻,他偏写粗野;人好温软,他偏好刚硬,他的艺术不合人之常情,却合艺道之精义。金农、八大山人、傅山、渐江、青溪、残道人等等艺术中卓越的创造者,都是要从清丑中着意,以丑的形式穿破俗世的规矩,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审美秩序,建立一种直视本心的艺术新秩序。

再如清末吴昌硕十分重视“丑”,通过丑来超越形式上的美丑观念。他说他作印“虽不求美亦不丑”。他不是对丑的形式感兴趣,而是要打破美丑标准,建立更适合表现性灵的艺术形式。他将丑的形式当做“天趣”的体现。他评徐渭画时说:“青藤得天厚,翻谓能亦丑。”自题《秋海棠》诗说:“春日艳春阳,万花齐作香。不画红牡丹,乃画秋海棠。我本背时人,人皆笑我狂。秋棠最幽艳,不学时世妆;有如古美人,环曳罗裳。我画仿白阳,青藤或颉颃。有人訾为丑,虽丑亦何妨。不见无盐后,可以匹齐王。”他在丑中发现了天趣。

第二,超越美的习惯。

遵循美的秩序,依照美的准则,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种“美的习惯”,或称“媚习”,所谓追美不成反得媚。表面上看,媚也是美,但在汉语中,媚又带有欲望、柔腻、色相等特点,美至于媚,虽在形式上不无可观之处,但却大亏实诣,故深为中国艺术家所不取。中国艺术中所反对的圆滑、甜腻、柔媚等等,都是“媚习”,是徒有外在花架子的空壳。所以中国艺术有“宁丑毋媚”(傅山语)这样的观点。

伊秉绶论书说:“诗到老年唯有辣,书如佳酒不宜甜。”“甜”是中国艺术的大忌。王文治说:“狂怪余风待一砭,子昂标格故矜严。凭君噉尽红蕉蜜,无奈中边只有甜。”他以一个“甜”字来评赵子昂的书法。所谓画到甜处便无救,书落俗韵成奴书。甜,虽不失外在的漂亮,也不乏亲人之态,甚至可以说具有表面的美,但它毕竟有张狂味、摇尾症、倚人态,所以为艺术家所憎恶。在中国艺术看来,什么病都好医,一落俗病,就不可救药了。

反对“媚”,包含对俗世的否定,媚是和欲望的、蝇营狗苟的、谄媚的、功利的、委琐的人格联系在一起的。两宋以来美学中有明显的反轻媚的思想。黄山谷的书法得倚侧之妙,颇有“丑相”。他说:“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李致尧乞书书卷后》,见《山谷题跋》, 《中国书画全书》本,第一册。骚首弄姿,并不是真正的美。中国人爱石的传统中,也有反对媚的思想。清汪之元说:“写石宜瘦不宜肥,宜丑不宜妍,宜崎不宜平稳,石之能事毕矣。”《天下有山堂画艺》,见《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1163页。丰肥中有俗气,妍媚中有欲望,欣赏又瘦又丑的石头,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俗韵的规避。

明清两代书论中,曾产生过有关美丑问题的激辩。问题的讨论是由赵子昂的唯美主义所引起的。子昂仕元之事,曾引起不少人的反感,而子昂书画的风流巧媚,在艺术界有极大影响,一时间学子昂者又转成媚习。朱彝尊说:“元自赵子昂书法盛行一时,相率习研媚之体。”清张庚说:“赵文敏大节不惜,故书画皆妩媚而带俗气。”子昂善为印,其印风也受到批评,陈炼《印说》:“一曰圆朱文,元赵松雪善作此体,其文圆转妩媚,故曰圆朱,要丰神流动,如春花舞风,轻云出岫。”美则美矣,则流于媚。所以,很多文人认为,子昂是媚习的代表,他的书法被称为“书奴”,有“吴兴无不近俗”的说法。为矫正这种媚习,明清书坛兴起了崇尚丑怪的风气,像解缙、张弼、徐渭、傅山、金农等都是其中的代表,所谓“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傅山)、“丑到极处,就是美到极处”(刘熙载)等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而后来包世臣等的尊碑抑帖思想也受到这一风潮的影响。

[清]何绍基 春风流水八言行书联

明代中期以来,书法中追求丑,欲矫正柔媚的风习。傅山谈到自己的学书经历时说:“余弱冠学晋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获赵松雪墨迹,爱其圆转流丽,稍临之,遂能乱真。已而自愧于心,如学正人君子,苦难近其觚棱,降而与狎邪匪人游。日亲之自不觉耳。更取颜鲁公师之,又感三十年来为松雪所误,俗气尚未尽除,然医之者,颜鲁公《仙坛记》而已。”所以,他要从丑入门。他说:“石鼓与峄山,领略丑中妍。”丑虽然不是美,但却可以医治俗的毛病,就像金农所说的:“耻向书家作奴婢,华山片石是吾师。”包世臣对此发表过重要意见。有人问:“匀净无过吴兴,上下直如贯珠而势不相承,左右齐如飞雁而意不相顾。何耶?”包氏答道:“吴兴书笔专用平顺,一点一画,一字一行,排次顶接而成。古帖字体,大小颇有相径庭者,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而情意真挚,痛痒相关。吴兴书则如市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之色人人见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其所以盛行数百年者,徒以便经生胥史故耳。然竟不能废者,以其笔虽平顺,而来去出入处,皆有曲折停蓄。其后学吴兴者,虽极似而曲折停蓄不存,惟求匀净,是以一时虽为经生胥史所宗尚,不旋踵而烟销火灭也。”《艺舟双楫》卷六,《论书》二。学赵不成反得媚,这样流遁忘返,非常遗憾。

明清印学也有反妍丽、反柔媚的风气。明杨士修印格理论中有媚格一格:“点缀玲珑,蝶扰丛花,萤依野草,是名媚格。”《印母》,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87页,西泠印社,1996年。他又说:“娇嫩者,落笔纤媚,运刀清浅,素则如西子淡妆,艳则如杨妃醉舞。”印至于媚,就难入高品了。文彭为文人印之祖,明清以来仿之者甚多,但每每落入妍媚一路。清金一畴说:“近时伧父率为细密光长之白文,伪称文实物,好古者多不识也,宝而藏之,三桥有知,能无齿冷。”《珍珠船印谱初集自序》,乾隆钤印本。以妍媚学三桥,流于“细密光长”,与三桥真意了无干系。清秦爨公曾激烈批评十竹斋主胡正言的柔媚,他说:“如十竹斋,古雅汉印则无矣,铁线校宋、元,则软而媚,光而无骨。”进而对印坛的媚习深加挞伐。他说:“吾杞刘无生专事秦、汉,配法整饬无对,刀法俏健鲜艳之极,若盛妆美人,然而未免妩媚之矣。”以上两段秦爨公语,见《印指》,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169页。陈与义《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见《历代题画诗类》。无盐,是齐宣王之后,相貌奇丑,但德性颇高。后世以其为丑女之代语。清初的印坛,林鹤田印法风行,光滑严整,刀笔流丽,给人妍美清丽的感觉。丁敬也学过鹤田印法,后来觉察到“媚”的害处。他说:“近来作印,工细如林鹤田,秀媚如顾少臣,皆不免明人习气,余不为也。”(“江山风月”印款)西泠八家之一的奚冈说:“印至宋元,日趋妍巧,风斯下矣,汉印无不朴媚,气浑神和,今人实不能学也。近代丁龙泓、汪巢林、高西堂稍振古法,一洗妍巧之习。”(“铁香邱学敏印”印款)更言:“近世论印,动辄秦汉,而不知秦汉印刻,浑朴严整之外,特有强屈传神,今俗工咸趋腐媚一派,以为仿古,可笑。”(奚冈汪氏书印款)将妍巧之印风称为“腐媚”,足见他的痛恨之意。

第三,超越美的法度。

在中国艺术中,丑,又是相对于严整的秩序而言的,我们常常将不合规矩、节奏混乱、不符合人们审美习惯的东西称为丑。其实,在中国艺术论中,人们推重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躲避法度,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但规矩方圆又会对艺术创造产生影响。中国艺术强调,无法而法,至人无法,最高的法就是顺乎自然,不劳人力。中国艺术追求天趣,反对人工。人工的痕迹,看起来符合一定的秩序,看起来是美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美。而脱略人工的天趣,看起来平淡而没有装饰,无心凑泊,似乎不大美,其实并不丑。中国艺术家以不经人工雕琢的表面粗糙的形式——丑,来破人工的痕迹。唐代皎然在《诗式》中就说:“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他的意思是,朴质天然的追求通过“丑”体现了出来。

宋陈与义有题墨梅画诗:“巧画无盐丑不除,此花风韵更清姝。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水墨梅花,是一枝丑梅,如无盐一样的丑,但艺术家并不在乎这一点,因为体现了天工之趣,所以丑梅却胜过了桃李的娇艳。这里的“变白能为黑”,当本自老子的“大白若黑”,以“黑”这一丑陋的形式,超越明暗、隐显之别,超越人工的秩序,而体现至道之美。袁宏道《过云栖见莲池上人有狗丑韭酒纽诗戏作》说:“钱塘江上云如狗,一片顽石露粗丑。苦竹丛丛一岭烟,毛松落落千行韭。道旁时榜赵州茶,室中不戒声闻酒。更问如之与如何,便是颈上重加纽。”《袁宏道集》卷九《解脱集》之二。这首戏作诗,以丑和纽两个同源字来表达他的思考。一片顽石,是丑的,但却是诗人的至爱,“更问如之与如何”,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怪东西,这是因为自己的脖子上有重重的“纽”——枷锁。人无所不在束缚之中,重重的束缚使人的性灵失去了自由。在“丑”中,没有了忸怩作态,没有了虚与委蛇,通过“丑”解脱了“纽”。

在明清书坛宁丑毋媚的风潮中,也引起过秩序的争论,重秩序的书家将以丑为美的书家称为“海上逐臭之夫”。深受理学影响的书学家项穆直斥丑怪之风为:“狂怪与俗,如醉酒巫风,丐儿村汉,胡行乱语,颠仆丑陋矣。”“正如瞽目丐人,烂手折足,绳穿老幼,恶状丑态,齐唱俚词,游行村市也。”他反对北宋四家之作,认为“其心不正,所动悉邪”。(《书法雅言》)丰坊说:“永、宣之后,人趋时尚,于是效宋仲温、宋昌裔、解大绅、沈民则、姜伯振、张汝弼、李宾之、陈公甫、庄孔、李献吉、何仲默、金元玉、詹仲和、张君玉、夏公谨、王履吉者,靡然成风,古法无馀,浊俗满纸。况于反贼李士实,娼夫徐霖、陈鹤之迹,正如蓝缕乞儿,麻风遍体,久堕溷厕,蒲伏通衢,拥肿蹒跚,无复人状,具眼鼻者,勇避千舍。乃有师之如马一龙、方元涣等,庄生所谓‘ 蛆甘带’,其此辈欤!”(《书诀》)他们所批评的正是强调宁丑毋媚书家背离秩序的做法。正统派理论家所诅咒的丑的风气,正说明“丑的书风”对既成秩序的破坏力。

[清]伊秉绶 喜鹊诗轴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