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地图:大历史,130亿年前至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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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革命

前文所描绘的世界有许多特征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不过其中大多数到公元2000年的时候已经消失。20世纪初的世界与七八百年前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实际上,现代革命造成的转型无远弗届,以至于难以想象出哪里还有有生命的地区没有被改变了的。下文我们罗列了某些比较重要的变化的细目。

人口增长

人口增长的速度极快,从图11.1就可领略一番。1960年,有人曾试图对过去2000年全球人口的数学趋势进行统计,结论是人口数量将在2026年11月1日达到无限。 艾伦·W. 约翰逊和蒂莫西·厄尔:《人类社会的进化》第2版(斯坦福:斯坦福大学出版社,2000),第9页。这个(以“末日等式”著称的)统计令人想到,这种增长率不可能是永远如此保持下去的。公元1000年,世界人口稳定在2.5亿。20世纪末,人口增长了24倍,达到60亿。大多数的增长发生在第二个千年的后半期。1500年,世界人口大约在4.6亿;1800年,9.5亿,或者10亿;到1900年,刚刚到16亿。1800年以前的800年,人口增加了大约4倍,而1800年以后的200年,人口增加了6倍。因此,世界人口翻番的时间急剧缩短,尤其是在过去两个世纪(参见表6.3)。正如表11.1所示,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全世界人口都在增长。

图11.1 公元1000年至今的人口(根据表6.2制)

人类繁荣昌盛,如图11.1所示,将可能在21世纪达到顶峰。即使如此,这是一个具有全球意义的现象,因为它影响到了整个生物圈。正如林恩·马古利斯和多里昂·萨根所言,人类已经变得像“哺乳类的杂草到处蔓延”。 林恩·马古利斯和多里昂·萨根:《微观世界:微生物进化40亿年》,第228页。卡罗·奇波拉(Carlo Cipolla)评论道,“一个生物学家,从长远的实践观察最近人类增长的图表,会说他的印象就好像看到人体受到某种感染性疾病的突袭而出现一条增长的曲线一样。” 卡罗·M. 奇波拉:《世界人口的进化史》,第6版(哈蒙斯沃思:企鹅出版社,1974年),第114—115页。我们人类作为大型物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能力而使地球资源为己所用。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人类目前消耗掉了通过阳光与光合作用进入生物圈的能量的1/4(参见本书边码第140页)。无怪乎伴随着人口增长是其他物种的衰亡。

精通技术

人口持续增长的前提条件是能够维持人类穿衣吃饭的资源同步增长。但是如此迅速的增长需要的不仅仅是土地的增长,还需要更高的生产力,这便意味着生态的、技术的创新也要与日俱增。因此,人口的快速增长必然伴随着技术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新(实际上,唯有如此有可能使人口增长)。在过去200年里,创新再也不是孤立的、偶然的,而是普遍的、无所不在的。没有迹象表明这种创新的大爆发何时终结。相反,在20世纪后期,创新的速度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

新技术实质性地增进了医护知识,由此使孩子和成人都活得更长,直接影响了人口的发展趋势。但是其间接的影响更大,因为它们极大地提高了工农业生产力。农业生产力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就是一小批人生活在土地上就能够养活一大批人(参见图9.3)。而在工业生产方面变化甚至更大。正如戴维·兰德斯(David Landes)在一部影响深远的论述工业革命史的著作中所写的那样:

生产力的进步在某些部门取得了巨大成就——例如牵引和纺纱(请比较一下马匹和巨大的蒸汽机)。在其他领域取得的成就只是因为相比较而言才不那么引人注目:纺织、铸铁或者制鞋业。而在有的领域,相对而言确实变化较小:男子花在剃须上的时间与18世纪几乎相同。 戴维·兰德斯:《被解缚的普罗米修斯:西欧1750年至今的技术变迁和工业发展》(伦敦:剑桥大学出版社,1969年),第6页。

纺织业或许是前现代世界里第二重要的消费品生产部门,传统印度手工纺纱工每纺100磅棉花需用50 000小时;18世纪英国发明的机器将这个数字降低到了18世纪90年代的300小时,19世纪30年代的135小时。 乔尔·莫吉尔:《财富的杠杆:技术创造和经济发展》(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99页。新技术还改变了交通和信息的交换方式,使现代交换网络的工作速度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快、更有效率、覆盖面更广。在18世纪信息的传输速度最快不过是马拉邮车或者船舶的速度,而今电话和网络可以使世界各地的数百万人进行即时交流(参见图10.3和表10.4)。

表11.1 世界各地的人口(公元前400—公元2000年)

也许最重要的是,新技术使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能够跨越生态领域去获得以前从未能够获得的,远比植物、动物和其他人类所提供的更多能源。人类社会再也不需要主要依靠人类的和动物的肌肉或者木柴、风力和水力满足其能量的需要。人类不是使用这些最近才从太阳中取得的能源,而是开始挖掘远古时代太阳储藏在煤、石油和天然气中的能源,因此也可以说,我们这是在谈论“矿物燃料革命”。学会如何使用煤和石油产生蒸汽动力或者电力相当于发现了好几个新大陆为人类所利用。正如安东尼·里格利(Anthony Wrigley)所论证的那样,英国1820年仅从煤得到的能源就相当于从比整个英国牧场和耕地加在一起还要大的土地上用传统的技术所获得的能源。 E. A. 里格利(E. A. Wrigley):《连续性、偶然性和变化:英国工业革命的特点》(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54—55页。大体而言,人类社会能源的使用量在19世纪就增加了5倍,20世纪再度增加了16倍。甚至就个人而言,能源的使用量在20世纪也增加了5倍。 约翰·R. 麦克尼尔:《太阳底下的新鲜事》,第14—15页;参见第6章。约翰·麦克尼尔(John McNeill)认为,“我们自1900年以来开发的能量也许比1900年以前人类开发的总能量还要多。” 约翰·R. 麦克尼尔:《太阳底下的新鲜事》,第15页。(参见表6.1)总之,矿物燃料革命带来了滚滚财源,人类的能源也许增加了100倍,能够将谷物运输到世界上几乎每一个地方——这种计划原先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缺少必要的技术,能耗也不允许这样做。曾几何时,至少在工业化程度较高的国家,能源似乎多少是随心所欲的。在这层意义上,现代革命就像人类历史上其他时期得到一种新资源,其丰富程度令人一时觉得似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似的。就像人们刚刚进入美洲、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的时候会觉得土地、猎场和其他资源一样似乎绝对是无穷的,就像刚刚大规模使用水灌溉农田的时候会觉得水是无穷的,或者欧洲人16世纪以后重新进入美洲和澳大拉西亚(Australasia)的时候会觉得土地和其他资源一样是无穷的,同样,在蒸汽、煤和石油时代,也会觉得矿物燃料是取之不尽的,实际上也是免费的。新资源的大量发现经常会刺激人们短视的利用方式,这在今古大抵相同。

与日俱增的政治、军事力量

与这些人口和技术变化相关联的乃是社会、政治和军事组织的深刻变化。现代经济生产了巨大的资源,并且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意味着现代国家比前现代国家所处置的能源要多得多,而且它们必须防止财富的大起大落,迎接更为复杂的有组织的挑战。就像水库一样,国家的规模、强盛与复杂必须与背后支撑国家的资源总量相当。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全世界的国家都获得了规范其国民日常生活的能力,其方法在从前较早时期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实上,现代国家将其国民网罗在一个法律和行政统治的牢固圈套里面的能力之强,足以解释为什么它们不像农耕文明那样经常诉诸恐怖主义的统治手段。但是除了它们具有的这些新力量之外,现代国家还能够在前所未有范围内滥用暴力,因为武器生产极为迅速——其速度之快,如果人类有意为之,就能够在数小时内摧毁自己以及大部分生物圈。

生活方式的转型

个人生活也发生了改变。在农业时代后期,大多数家庭住在乡村,从事小型农业。如今,许多地方的小农场已经不复存在,就算依稀尚存,也是日薄西山了。在国家带来的痛苦中幸存下来的少数食物采集民族,如今通常生活在边缘地区;他们迟早会被整合进现代经济和法律体系,而丧失其传统的文化和经济结构。畜牧民族也已经变得边缘化了。仅仅在数百年内,现代革命就摧毁掉了已经繁荣了数千年的生活方式。

典型的现代家庭,不是如同大部分历史上的大多数人那样做工,也就是靠土地生活,生产自己需要的食品,而是生活在都市的环境里,通过某种形式的有偿工作取得收入,购买他人生产的食品。1980年,在比较工业化的经济体中约65%、全球约38%人口住在城镇;也许在21世纪初,全球城市化的水平或许将会超过象征性的50%的临界点。 保罗·拜洛赫:《城市和经济发展:从历史的黎明时分到当代》(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513页。在城镇里,家庭仍然是消费单位,但不再是生产的基本单位以及开展社交活动的基本组织。亲属网络被国家控制的网络所取代。此外,新的避孕方法、新的儿童抚养手段以及新的教育和公共福利,导致性别角色的重新定位。

生活的意义和本质都改变了。在富裕地区,更好的医疗条件延长了人类的寿命。20世纪末,富裕社会的平均期望寿命也许比典型的繁荣昌盛的农业社会高出一倍,比石器时代社会高出三倍。2000年,在布基纳法索出生的孩子可以期望活到44—45岁,在印度出生的孩子可以期望活到62—63岁,在美国出生的孩子可以期望活到70—80岁(参见表14.4)。富裕社会里的现代人可以达到从前一切早期社会中所无法想象的水平。而另一方面,按照许多标准,现代人工作比早期社会的农民和食物采集民族更辛苦。随着现代意义的钟表计时的出现,他们的工作节奏不再属于他们自己了。 关于钟表计时的兴起,在诺伯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著、埃德蒙·约福克特(Edmund Jephcott)翻译的《时间论》(牛津:布莱克韦尔,1992年)中做了极好的分析;埃利亚斯论证到,为了协调相互依赖的日益复杂的网络是现代时间计划的直接和普遍使用的最基本的动因。此外,他们并不清楚究竟在为谁而工作。在自给自足的农业家庭以及食物采集的共同体里,人们清楚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何在,因为工作与生活直接相关,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对于高度专业化的现代工商业的工作者而言就不那么直截了当了。无论如何,亲属网络和传统社会角色的衰亡,把人们在许多传统社会里赋予他们目标和地位的明确规定的自我认同感给剥夺掉了。人口的巨大流动性,不管是奴隶贸易、大规模移民还是被迫的流离失所,把父辈、祖父辈对共同体的情感全部从这些人那里剥夺掉了。

就整体而言,在最工业化的国家里,个人关系在今天已经不那么具有暴力性了。例如在英国,现代谋杀率仅为800年前的1/10,300年前的1/2。谋杀率之所以发生递减是因为大多数现代国家解除了国民的武装,垄断了暴力的使用权。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写道:“市民循序渐进地被解除了武装:在叛乱结束时候大规模收缴武器、禁止决斗、控制武器制造、实行私人武器许可证制度、约束当众炫耀武力。” 查尔斯·蒂利:《强制、资本和欧洲国家(公元990—1992年)》,修订版(剑桥,麻省:布莱克韦尔,1992年),第69页;正如蒂利所指出的,对于现代国家垄断暴力工具而言,美国至今仍是部分例外(第68页)。但是,尽管在整体上已不那么崇尚暴力,现代都市共同体的个人关系仍然缺乏传统社会所具有的那种亲密性和持续性。个人关系日益变得随意、匿名和转瞬即逝。这些变化也许有助于解释现代生活为什么没有对价值和意义的明确感受,这正是现代生活的品质所发生的微妙、无序的变化,19世纪的法国社会学家埃弥儿·涂尔干称其为“失范”。

德国社会学家诺伯特·埃利亚斯论证说,随着为市场所强化的现代工作形式和时间训练,这些变化已经深入我们的心智,构成了在人际关系、饮食习惯以及性观念等方面的行为方式。他证明现代世界的“情感经济”是怎样在闲散的外部限制与紧张的内部限制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直接起因于武器和身体力量之威胁所导致的强制逐渐消失……而那些导致对自我约束的情感(感受或情绪)的依赖性逐渐增长”。 诺伯特·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第1卷,《言谈举止的历史》,埃德蒙·约福克特翻译(纽约:万神殿出版社,1978年),第186页。新的行为约束的内在化似乎与新的时间概念有密切联系。随着人口的增长,随着城镇居住人口比例的更大增长,日常活动的时间表是为了更好地适应他人的行为而不是自己的身体、四季的更替和昼夜轮换的天然节律。现代日历和钟表与日俱增的影响力以及诸如国际时间变更线和以格林尼治时间(建立于1884年)为基准的各地时区的出现,是这些变化的最佳证明,因为日历和钟表所测度的不是生物或心理时间而是社会时间。因此它们所测度的乃是人类的行为和态度所必须适应的社会的而不是自然的生态学领域——这种生态学的主要因素是他人创造出来的。现代革命还令消费者获得更多改变人类心智的物品,戴维·考特莱特(David Courtwright)称之为“心理行为的革命”。 戴维·考特莱特:《习惯的力量:毒品和现代世界的形成》(坎布里奇,麻省:哈佛大学出版社,2002年)。这些物品有鸦片、咖啡、茶和糖,它们有时能够帮助人们缓解现代生活的压力和约束。

新的思维模式

现代社会特有的科学思维模式既产生了信心,也产生了广为传播的异化。现代科学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统治自然的力量。但是自然科学的世界是一个被各种毫无生机的力量所统治的宇宙,与大多数生活在前现代社会的人们生活其中的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大相径庭。古代神祇被驱逐出去,而科学的世界为非人格的科学规律所控制。重力和热力学第二定律如今统治着神鬼统治的地域。科学知识没有大多数前现代知识体系的特殊性和地域感,因为它要建立各种适用于一切社会、一切时代的普遍原则。 关于地域感,参见托尼·斯旺(Tony Swain)在《陌生人的地域: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历史》(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93年)有丰富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叙述。这样的知识体系不能提供传统宗教的情感慰藉和伦理指导,即使能够帮助我们制约物质的环境。一个制约物质世界的知识体系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没有这样的体系,我们就不可能养活60亿人口。

加速度

这些转型的速度本身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因为变化速度在逐渐加快。实际上,这种变化是决定性的,它迫使我们不能像对待其他革命那样对待现代革命。与农业的转型不同,现代革命实际上是同时发生的,持续的时间不超过两三个世纪。而且发生在全球化的世界里面,创新的传播速度甚快,以至没有为各地自身的现代化留下任何空间。在这样的速度之下,决定性的飞跃只能发生一次。这种单一性给那些率先实现现代化的地区以极大优势,使得大多数其他共同体只会觉得现代性是一种外部强加给自己的新范式,是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粗暴的社会大爆发。变化的快速传播解释了为什么现代革命所发生的形式受到世界的一部分,也就是欧洲文化的强烈影响。不过,这种决定性飞跃如果不是最早发生在欧洲,那么它肯定很快也会在世界其他地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