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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现代性的诸种理论

我们如何能够解释这些令人吃惊的转型呢?关于现代革命的性质或者它的动因,迄今尚未取得一致意见。一个世纪的细致研究产生了大量关于尤其是欧洲和美洲现代历史的信息,但是关于现代性的产生还没有一种理论被普遍接受。除了缺乏一致的意见以及汗牛充栋的信息所造成的种种困难以外,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仍然生活在现代革命之中。我们不知道它的整个范围何在,也许在未来几个世纪之后才会弄清楚,从公元2000年转型才刚刚开始。甚至我们对现代革命下一个最宽泛的定义,这定义也许仍然会造成极大的误导。

像目前这样一本书不能“解决”现代化问题。但是我们不得不试图从大历史的范围,从21世纪初期的观点,来看一看这场革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以下的论证有任何与众不同,那就是我们将现代革命置于人类甚至地球历史的大范围内加以考察,而不是仅仅将它当作最近几个世纪尤其是在世界某个地区所发生的问题。它的视野因而是全球性的——这个特点将使我们的论证与其他大量叙事有所不同。关于现代革命的叙事经常是从一个(通常欲语还休)的假设开始的,这个假设就是现代化是由欧洲社会创造出来的,因此,这便意味着解释现代化就是要考察欧洲的历史。不幸的是,当我们为检验这些论证是否真正有效而进行比较分析的时候,就会发现所谓欧洲“例外论”的假设是令人沮丧的。 最近有一些历史学家进行了一些必要的比较研究:参见王国斌的《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伊萨卡,纽约: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97年)、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的《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00)以及安德烈·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98年)的出色研究。亦可参见罗伯特·B. 马克斯(Robert B. Marks)在《现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生态的述说》(兰哈姆,MD:罗曼和里特费尔德,2002年)对于这些论战所做的概述。正如我所论证的,如果现代化是一个全球现象,那么欧洲中心论的研究就必然会误导我们。最近,对于世界历史感兴趣的历史学家试图把现代化看作一个全球性问题,要求进行全球性的解释。 这些关于现代化的论战在克雷格·洛克哈德(Craig Lockard)的《全球历史学家和巨大的分歧》,载于《世界史学报》,第17卷,第1号(2000秋):第17页,第32—34页做了一个扼要的概括。下文所述并不忽视欧洲以及大西洋世界在现代革命中所起的特殊作用,但是我们要在世界史的范围内加以论述,并且聚焦在问题的全球性方面。

人口增长和创新速度

为了澄清试图解释现代革命所面临的某些问题,我将做一次方法论的冒险,从人口增长入手。我将论证,如果能够解释在过去两个世纪里惊人的人口爆炸,我们就能够解释现代革命的其他许多方面了。但是对人口增长的解释很快导致我们提出创新的问题。人口快速持续增长必然意味着创新速度的递增。因此创新速度的变化必然是解释现代革命的一个关键。正如乔尔·莫吉尔所论,“技术的变化……说明了持续的增长。不是经济增长所造成的,而是造成了经济增长。” 乔尔·莫吉尔:《财富的杠杆》,第148页。

于是问题就要解释何以会有如此急剧的全球创新。我们已经看到,迅速增长的创新在某种意义上表现在集体知识的概念上,所以现代革命实际上表现为过去200年集体知识形成速度的急剧变化。正如丹尼尔·赫德里克(Daniel Hedrick)写到的:“知识既是经济增长的动因,也是经济增长的后果,在过去200年里,信息工业是技术变化速度增加的主要动因。 丹尼尔·赫德里克,《技术变化》,载于《人类行为造成的地球变化:过去300年生物圈的全球性和区域性变化》,B. L. 特纳二世等主编(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59页。”我们已经看到,从前世界上不同地区的某种手段促进或者延缓了创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交换网络的规模和方式以及在这个网络中交换的力度。这些手段还包括人口增长本身,人口增长不仅扩大了交换网络的规模,而且多少温和地推动了人口密度较大地区生产力的提高。在农耕文明时代,国家和商业交流乃是创新的新源泉。但是它们也会妨碍增长,因为人口增加社会压力,导致疾病传播。最终这些压力即使综合在一起发生作用也根本不能产生足够迅速的创新速度来适应潜在的人口增长速度。因而周期性的灾荒和马尔萨斯式的循环决定了在农耕文明时代的历史的基本节奏。

过去200年中创新的最惊人特点就是,至少在某些时间里,生产力水平迅速而持续增长,以至于能够与人口增长保持同步,有时甚至还超过人口增长的速度。事实上,正如我们以后还会看到的,现代历史的巨大节奏,不是受到由于生产力不足而造成的马尔萨斯循环的制约,而是受到由生产过剩所造成的商业循环的制约。当然,确有许多有时甚至是毁灭性的灾荒发生,但是在全球范围内,食品生产与人口增长基本保持了同步,这正是人口增长何以如此迅速的原因所在。食品生产如此,其他领域产品的生产也是如此,从衣物和住房到消费品到能源和武器,莫不如此。因此我们就要解释,集体知识、创新速度以及生产力水平的全球性同步增长是如何可能的。

某些可能的原动力

我们可以把已有对现代革命进行解释中提出的一些有关原动力的选项逐一加以梳理。关于现代革命的学术争论的丰富传统,给我们提供了若干个颇有说服力的选项。 在J.L. 安德森(Anderson)所著《关于长时段经济变迁的解释》(巴辛斯托克:麦克米伦,1991年)中对于各种增长理论有一个很精彩的概述;亦可参见莫吉尔《财富的杠杆》,第7章(“理解技术进步”)的概述。通常这些原动力将欧洲推入现代世界,但是原则上,它们也同样适用于全球范围。

人口论 人口理论[经常与伊斯特·波斯鲁普(Ester Boserup)的工作联系在一起],主要是用人口压力来解释创新的增长。 例如参见,伊斯特·波斯鲁普:《人口与技术》(牛津:布莱克韦尔,1981年)。我们看到,人口增长产生的压力改变了整个农业时代。诚然,当人口增长与逐渐增长的商业化过程共同发生作用时,它有时能够增加劳动力供给、增加需求,从而成为一种刺激力量。例如在18世纪的英国,木材用作燃料、住房和制造业的需求增加,造成乱砍滥伐,反过来形成压力,要去寻找更好的方法使用其他替代燃料。英国工业革命时期一些重大发明,包括燃煤蒸汽机和使用煤炭而非木材冶铁的方法,可以说正是对这种压力的回应。

尽管如此,对于现代世界创新增长的突然加速,人口压力只能解释其中一部分原因。问题是人口压力经常未能产生必要的创新,因此人们不是挨饿就是将就着过。毕竟英国不是唯一缺少木材的国家——在其他地方,例如中国, 可是中国木材短缺不像英国那样严重;参见彭慕兰:《大分流》,第220—236页。这个问题可能糟糕。需求并非总是发明之母。

地理论 地理论则主要利用特殊的地理因素来解释创新速度的增加。例如,在工业革命时期,英国之所以用煤替代木材是因为那种燃料蕴藏丰富,开采方便。在E. A. 里格利笔下,这些观察被用于支持这样的观点,即强调以“偶然”的地理因素来解释欧洲在现代革命中所起的作用。 在里格利的《连续性、偶然性和变化》,以及彭慕兰的《大分流》中都特别强调煤的重要性;地理因素参见E. L. 琼斯(Jones)影响深远的研究著作,《欧洲奇迹:欧亚历史上环境、经济和地缘政治》,第2版(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87年),以及《反复发生的增长:世界史上的经济变化》(牛津:克来雷顿,1988年)。这些理论家指出,世界的某些地区人口众多,生产力和商业化水平高;所以或许偶然的地理位置,诸如煤的蕴藏地点或者美洲相对较近,最能够解释欧洲与例如19和20世纪的中国不同的发展轨迹。

这类地理因素无疑是重要的,而且它们在下文的说明中也是很重要的,但是由于它们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是因为它们早就存在那里了。变化的机会并不确保变化一定会发生。实际上,英国的冶铁工在亚伯拉罕·达尔比(Abraham Darby)于18世纪向他们示范如何炼焦之前几乎两个世纪就试图开始使用煤了。正如莫吉尔所论证的那样,这类地理因素可以形成变化,但是它们根本上不能成为变化的原因。 莫吉尔:《财富的杠杆》,第162页。我们必须解释,为什么诸如煤的开采这类地理因素会突然开始被有效地利用,这种想法促使我们在现代工业社会学术的、经济的或者社会的历史中寻找与众不同的因素。

观念论 第三类理论可以称之为观念论。它们论证到,创新的速度受到不同思维方式影响。此类理论中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把现代革命解释为出现了持续不断的新发明浪潮。T. S. 阿什顿(Ashton)在概括这个问题的典型的学院式研究时,对于这种研究方法做了漫画式的描写,“大约在1760年有一波小机械横扫了欧洲”。 参见加里·霍克(Gary Hawke)《工业革命再解释》,载于帕特里克·奥布赖恩(Patrick O’Brien)和罗兰·基诺(Roland Quinault)主编《工业革命和英国社会(1760—1830)》(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55页。所引T. S. 阿什顿的原话。当然,在简单的意义上,这些理论是正确的。创新的数量增长着,每一种发明创造都有助于普遍提高生产力。但是这类研究即使包括阿什顿本人的论述 参见阿什顿:《工业革命,1763—1830》(伦敦:牛津大学出版社,1948年)。在内的非常成熟的成果也会引起争论,它们不能解释为什么创新速度居然会如此之高、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创造发明、为什么对于更多的生产或者提高效益的技术和物质技能那么兴趣盎然,以及为什么总是在彼时彼地。

精致的观念论者假设,思维方式和思维态度发生的深刻变化,刺激了新的商业和技术方法的产生。这种研究思路(其始作俑者后来至少部分撤回了他的观点)中最著名的例证就是马克斯·韦伯关于新教思想与资本主义之间联系的论著,该书发表于1904—1905年。他论证到,与天主教有所不同,新教形成了一种努力工作、储蓄和理性思考的新伦理,促使实业家以一种新的方式勤俭节约和努力创新。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塔尔科特·帕森斯译,(1930年;纽约:斯科利纳斯重印,1958年)。但是这些理论是很难站住脚的。宗教不是铁板一块:就像一切思想体系一样,它们是复合型的、多元化的、可塑的,足以适应许多不同的环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佛教、伊斯兰教、儒教甚至天主教都至少部分鼓励某些韦伯生拉硬扯到新教和资本主义里面去的道德品质。(部分对于实业家而言的)“自由”经常被认为是创新的一个重要动因,也是“科学兴起”的一个重要动因。但是对于这些论证而言,问题是要解释这些特殊的因素为什么以及怎样突然变得如此突出呢。 最近玛格丽特·雅各布就观念是现代革命的重要推动力的论证,重新加以细致的研究,参见所著《科学文化与工业化西方的形成》(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我在第12章援用了雅各布的论证。即使最精致的观念论者也难以解释在人类历史上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之大的立场变化。如果是新教导致了科学或者理性思考或者现代化,那么又是什么导致新教产生的呢?立场的变化当然是对创新速度的提高作了部分解释,但是它们只不过是某种更为深刻原因的表现而已,而不是造成这种变化的唯一动力。

商业论 第四类理论着重强调商业交换的作用。经济史家研究了追溯到至少亚当·斯密著作的传统,突出了逐渐扩张的商业交换的作用。斯密论证到,创新的速度与商业化水平直接相关。他在《国富论》第一章写道:“劳动生产力的最大提高以及生产中技能、熟巧和判断力的进一步完善看来都是分工的结果。”换言之,逐渐增加的分工提高了生产力。但是斯密解释逐渐增加的分工本身是由于市场兴起造成的。他在第二章开篇写道,“给人类带来许许多多好处的劳动分工并不是源于一个能预见到分工将能带来普遍富裕的人类智能的产物,它是人类天性中的一种倾向的必然结果,尽管这个过程是缓慢而渐进的。当然人类天性中的这种倾向并没有预见到会有如此之大的实用性。这种倾向就是要求物物交换,以物易物,相互交易。” 亚当·斯密:《国富论》,第5版,埃德温·坎南(Edwin Cannan)编(纽约:现代书屋,1937年),第1页,第3页。随着交换网络的扩大,廉价的外来商品将会降低本地商品生产者比较昂贵的价格,迫使他们或者做更加细致的分工,以便组织更加有效的生产,或者着重其他他们能够更加有效生产的产品。正是通过这种办法,庞大的交换网络确保了最有生产效率的方法很快地被投入实际运用。除此之外,凡是在市场规模庞大的地方,人们能够进行更为细致的分工,因为他们有足够消费者购买他们专门的产品(参见图11.2)。《国富论》第三章解释了市场与劳动分工,用了一个标题:“劳动分工受市场大小的限制”。换句话说,逐渐增加的交换网络刺激了分工,而分工又刺激了生产技术的创新——这种增长的类型我们称之为斯密式的。 参见莫吉尔:《财富的杠杆》,第5页:“贸易促进经济增长可以称之为斯密式的增长。”

图11.2 18世纪的大头针工厂

亚当·斯密曾用这种大头针工厂作为例子,说明劳工分工的优势。选自乔尔·莫吉尔的《财富的杠杆:技术创造和经济发展》(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78页:原图载热内——安托万·菲尔肖·德·雷姆尔(René-Antoine Ferchault de Réaumur):《大头针制作法》(1762年)

正如前一章所论,在贸易网络的扩张、日益细化的分工以及日益增长的创新速度之间显而易见存在深刻的联系。大致而言,商业行为(亦即通过相对两相情愿而非强买强卖的方式的交换形成的岁入)所激发出来的创新要比收取贡赋(亦即以威胁手段为主形成的岁入)为多,因为所产生的商业收入是在高效率状态中形成的,而武力威胁是无法产生这种效率的。但是我们已经看到,这条规律也有许多例外;收取贡赋者有时会对高效率的创新深感兴趣,而商人也未必心甘情愿地放弃武力。此外,大多数前现代国家表明,作为一条普遍规律,在农耕文明里,收取贡赋所形成的财富比商业交换更多,所形成的权力更大。这种差别有助于我们理解乍一看好像是一团迷雾的东西:虽然商业网络与农耕文明同样历史悠久,但是它们对创新的作用在过去两三百年之前是极为有限的。那么,为什么到了现代贸易会突然变得如此重要呢?是否贸易达到了一个重要关头了呢?如果是,我们能否对此加以描述呢?或者说,在这种重要性中,还有没有其他因素突然加入进来了呢?为了解释现代化,我们必须解释市场在最近数百年里如何以及为什么会扮演重要的角色。

有一种众所周知的研究理路(经常与现代化的商业论有关)论证到,欧洲通常是商业化的,欧洲市场通常也是充满活力的。这一类论证的困难在于最近的研究也表明,早在18世纪末,商业化,甚至整个生产力,在中国、日本、北印度以及欧洲都大致相当,不过只有大西洋地区的创新速度在19世纪开始迅速增长。最近,安德烈·贡德·弗兰克研究指出,亚洲经济拥有庞大人口,直到1750年甚至1800年都是最大、最有生产效率的经济。实际上,他主张中国人均收入到1800年一直高于欧洲。 弗兰克:《白银资本》第173页,第166页。关于中国生产力水平,亦可参见彭慕兰《大分流》,以及王国斌的《转变的中国》。关于论证欧洲经济从15世纪以来的优越性的不同观点,参见安格斯·麦迪逊(Angus Maddison):《世界经济:千年观》(巴黎:OECD, 2001年)。

社会结构论 尽管如此,贬低欧洲例外论的做法造成了极大的困难,难以解释19世纪以来这些地区与众不同的发展轨迹。自卡尔·马克思时代以来就有一个起到很大作用的答案,那就是,即使从斯密的观点看西欧并没有自1800年起就脱颖而出;从制度和社会的观点看,欧洲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这个观点就是典型的第五种研究理路,解释了创新速度何以突飞猛进。社会结构论认为,不同的社会结构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影响了创新速度。大体而言,他们试图解释商业促进生产的能力是如何随着强大的社会团体依赖于商业而不是其他不同类型的贡物交换而发生变化的。在前几章里,我引用过这一类论证来证明为什么在亲族社会里创新速度十分低下,为什么纳贡国家的结构固然刺激了创新,但不是野心太大就是犹豫不决。以社会结构解释现代化必须证明,新的社会结构的出现会给创新带来强有力的刺激。这些理论应主要归功于马克思,他诉诸一种“资本主义”特有的社会结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以极其正式的论证方法论证,资本主义特有的普遍交换极大地促进了一种全新的、特别强大的技术发明,他对这种增长做了极为详尽的分析。后来埃里克·沃尔夫对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的框架加以修正而做了简明扼要的论述。 参见沃尔夫:《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第3章。

马克思的思想如今已不再时髦,事实上有些人宣称已经被20世纪80年代社会主义国家的垮台“驳倒”了,而且其中许多内容今天理所当然已经过时。然而,就像安东尼·吉登斯一样,我相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仍然是试图处理18世纪以来横扫世界的大量转型的必不可少的核心思想”。 安东尼·吉登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第2版(巴辛斯托克:麦克米伦,1995年),第1页。我引用的这段文字不仅与吉登斯对马克思的批判相符节,而且与他想拯救他认为马克思仍然有价值的地方相符节。费尔南德·布罗代尔也论证说,如果加以解冻并且更加变通的细致的方式加以研究,马克思关于社会的模型对于历史学家而言仍然是有价值的;参见布罗代尔,《历史和社会科学》,载于《论历史》,沙拉·马修翻译(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51页。在马克思的著作里,每一种“生产方式”都会形成一种社会,其中一定的生活方式和技术与一定的社会结构相互关联。我们已经运用了埃里克·沃尔夫的亲族社会和收取贡赋的生产模式。在这里,我们必须更加近距离地考察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作为一理想类型,它有三种主要因素:(1)一个由实业家或“资本家”所组成的统治阶级,他们拥有生产资料(即资本),并用这些生产资料生产商业利润以维持他们的精英生活方式;(2)一个由人民所组成的阶级,与农民不同,他们没有从事生产的财产,只能通过出卖劳动力以维持生计,因此成为工资收入者或者“无产阶级”;以及(3)一个竞争市场通过市场力量而不是法律或人身强迫制约的商业交换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在一个理想的资本主义世界里,精英集团主要是由资本家构成的,其余的人则主要构成无产阶级,大多数的交换都是通过市场实现的。

确切地说,在这个世界里的财富分配比收取贡赋的世界还要不平衡,因为大多数无产阶级不直接拥有像土地这样的生产资料。一般而言,财富的这种巨大落差正好说明了资本主义引人注目的动力,正如太阳和围绕它的空间之间巨大的温差促使了地球产生的复杂过程。资本主义极大的不平等,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资源主要不再是像收取贡赋的社会那样通过使用(或者威胁使用)肉体暴力而转移的。相反,国家动用武力主要是为了维持法律和所有权的结构,以保护财产集中在某些人手里。正是这种巨大的反差推动了财富有效地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同样也矛盾地解释了为什么现代国家必须比收取贡赋的世界要大得多、复杂得多。

为什么这样的结构能够刺激创新呢?主要的论点在于,社会的主要阶级发现自己处在一个迫使他们要不断地、无休止地有所创新的环境里。就像生态变化促使物种在环境剧烈变化例如在冰川时期迅速进化一样,资本主义新的持续不断的社会生态变迁,迫使人类的一切阶级不断寻找更多的有生产效率的工作方式。通过这种途径,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导致了人类行为的新进化,推动了人类以革命的方式开发自身的创造力。

至此,马克思的论证与正统的经济学家开始有所不同。在实业家、竞争的市场以及雇佣劳动者构成的世界里,实业家和雇佣劳动者都必须从市场购买创新产品以维持生计。实业家不得不这样做是因为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上,最成功的长远策略就是不断降低产品价格和销售价格,而要实施这样的战略就要在生产、运输和管理中引入各种降低价格的创新。就像人类诞生以前的进化一样,这个过程是无休止的,因为竞争者会迅速成功地复制这些创新,使得实业家的创新变得普遍化、经常化和高速化。

雇佣劳动者也不得不主动寻求改进生产的办法。作为劳动力的出卖者,他们要与其他雇佣劳动者竞争。为了找到购买他们劳动力的买主,雇佣劳动者必须提供比他们潜在的竞争者更加具有生产效率而价格低廉的劳动。在这里,竞争的棘轮效应确保了劳动的生产效能逐步推进。这些规则解释了一个奇特的悖论,也就是列夫·托尔斯泰所称的资本主义“经济的鞭子”——失业的威胁——远比奴隶和苦役鞭子还要有效得多。奴隶主不能让他们的奴隶和苦役饿死,不过也无意让他们生活得更好。这样的制度不能激发劳动者的创造性。然而资本主义的雇主并不占有他们的工人,不需要保护他们免于饥寒交迫。事实上,他们普遍将失业或者贫困看作对工人勤奋工作的一种有益鞭策。所以工人就有义务确保他们的劳动有足够的生产效率,足以让雇主来购买。通过这样的方法,经济的鞭子能够刺激真正的甚至创造性的自我节制,而管家的鞭笞只会产生不情愿的服从。资本主义产生了一条纪律,以一种从前收取贡赋的社会特有的直截了当的、野蛮的方法所无法具备的力量触及了雇佣劳动者的理智、心灵以及身体。仿佛是资本主义的结构迫使人们在大脑里面安装新的软件。或者,用一个不大严格的比喻,仿佛是资本主义的结构把全新的动力和意义[或者用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话说,“文化基因”]注入了人们的头脑里去了。 丹尼尔·C. 丹尼特(Daniel C. Dennett):《意识详解》(伦敦:企鹅出版社,1993年),第204页,提到文化基因是一种实体,入侵人的大脑,很像寄生虫。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76年)第1版,套用了这个术语,指任何理智的或文化的信息可以通过模仿从一个人转移到另外一个人那里。“文化基因”的思想被广泛运用以至于在苏珊·布莱克莫尔(Susan Blackmore)《文化基因的机器》(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99年)中看出它的局限性。

这是一种创新永不止息的社会的模型,因为社会的两大主要阶级发现自己都被绑在了提高生产效能这个无情的踏车上面。现代化的社会结构理论意味着如果我们能够解释现代社会如何以及为什么开始符合这样一种理想的模型,我们就能够着手解释现代革命了。

但是,在这里,还是存在困难。最近的研究表明,似乎难以将资本主义的欧洲和非资本主义的中国和印度区分开来。在东亚大部分地区,雇佣劳动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都十分普遍。实际上,彭慕兰和王国斌的充分研究已经证明,中国和西欧的资本主义发展十分接近,以至于不可能简单地用欧洲的资本主义水平更高来解释工业革命。 彭慕兰:《大分流》;王国斌:《转变的中国》。事实上,两者的相似性之大以至于两位作者留给我们的印象表明,就现代历史上至关重要的加速增长这个问题而言,其动力似乎只有一些偶然的差别,诸如煤的分布等。

在下面两章里,我将试图继续对现代的创新速度做出解释,这种解释产生了上述许多理论,不过还可以再加上一个。

交换网络的规模和协同作用我在第7章曾经论证,在普遍范围内,创新速度是信息网络的规模和差异所造成的。换言之,相互作用的规模和种类可能是改变创新速度的强有力的决定因素。在第12、13章里,我将论证,在现代社会的早期阶段,信息交换的规模,甚至更重要的是信息交换的种类突然增加,可能极大地刺激了集体知识的增加,尤其是在这些交换最集中、差异最大的枢纽地区。但是我将把这种假设综合进过去学术著作中用于论证现代化之原动力的各种论证中去。首先,我将总体上描述某些导致创新速度加快的因素。其次,我将解释为什么创新速度的提高会首先明显出现在欧洲。预先概括性考察一下这个论证也许不无裨益。

对于创新速度提高的全球性解释

积累 尤其是在非洲—欧亚地区,过去数千年的积累已经形成了好几个地区,在这些地区发生的创新在农耕文明时代收取贡赋的社会结构里已经尽可能地传播得很远了。到18世纪,这些地区有中国、日本、部分印度和部分西欧地区。 关于这个积累过程的论证,参见彭慕兰:《大分流》。

交换网络的扩大 16世纪以来创造的全球性交换体系突然地并且是决定性地引爆了集体知识和商业化的全球化过程。扩大了的信息交换网络开启了新的创新可能性,有助于冲击世界人口高度集中地区技术的上限。由于这样的变化,所交换的信息的数量和种类剧增,传播的速度剧增,导致全世界各社会所能汲取的知识库产生惊人的增长。增长的商业交换提升了商业行为,由此也加速了从斯密和马克思关于现代化的论述所常见的创新过程。

关于欧洲在现代化革命中的决定性作用

一种关于交换的新地志学 少数社会在地理上得益于集体知识的全球性突然增加。信息交换的全球体系的出现,改变了大规模交换网络的地志学。一度处在亚非交换网络边缘的欧亚板块的大西洋沿岸,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全新的全球化交换体系的中心。欧洲,接着是北美大西洋沿岸成为第一个新世界体系的中心,即使这个体系的重心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仍在印度和中国。交换的数量仍以东亚为最多,直到19世纪,但是大量的思想、货品、财富以及技术开始在欧洲和大西洋地区流动。 这个新中心的经济史的最佳论述仍为拉尔夫·戴维(Ralph David)的《大西洋经济的兴起》(伊萨卡,纽约: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73年)。这种地志学的重组令西欧在商业上和学术上都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与此同时,在数千年来一直作为欧亚交流中心的美索不达米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这个新的全球交流体系的中心了。在全球交换网络中的这些急剧变化给欧洲带来了巨大优势。 与马克思一样,安德鲁·谢拉特(Andrew Sherratt)强调全球交换的地志学变化的经济学意义:“资本集中在这样一个巨大汇聚点上,其节点链接通往各大陆的道路,可以在机械、劳动力培训以及大片的居住区进行投资,形成新的附加值的制造业”[谢拉特,《激活大叙事:考古学和长远变化》,载于《欧洲考古学杂志》,第3卷,第1号(1995年):第21页]。这些论证是重要的也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新的信息网络在帮助解释变化的创新速度方面也许同样重要。由是观之,现代化不是某种开始于欧洲而传播到世界的其他地方;相反,它是全球化过程的产物,这一全球化过程使得以大西洋为界的国家扮演了一个全新的角色。

欧洲的预适应 但是为什么欧洲能够如此完美地利用这些预想不到的优势呢?因为欧洲本身处在这个新出现的世界体系和高度商业化的中心。欧洲的优势不仅是一种地理学上的幸运问题。相反,西欧社会在十分重要的意义上预适应了利用新的全球化交换体系所创造的机遇。西欧许多地区社会的、政治的以及经济的结构帮助欧洲利用了与全球交换网络一同出现的新交换体系,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将回到大家比较熟悉的关于欧洲历史某些重要特征的论证上来。正如王国斌在对中国和西欧的早期现代化阶段进行重要的比较研究时所指出的那样,“欧洲政治经济学并没有创造工业化,欧洲政治经济学也没有故意设计一套方案去推行工业化。相反,欧洲政治经济学创造了一套制度,一旦工业化出现就能推动它发展。” 王国斌:《转变的中国》,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