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现代性前夜的世界
为了把握现代革命的规模和意义,我们想象进行一次跨越时空的世界之旅,回到第二个千年开头的几百年,也许是不无裨益的。
在《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1982年)中,埃里克·沃尔夫带领他的读者做了一次公元1400年的世界之旅。这种概述使我们想起,甚至到了那么晚的时候,世界上有多少地区尚未被整合进农耕文明。虽然农耕文明坚定不移地蚕食着孤立的农民、游牧民族,甚至食物采集民族,公元1000年的农耕文明所控制的土地仍然不及现代国家的15%。因此我们必不可把现代国家对过去500年间无国家人类共同体的破坏归罪于农耕时代。实际上,无国家共同体,包括北欧或者中国东北地区的农民或者蒙古和斯基泰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对于强大的农业帝国仍然构成强大的军事挑战。与此同时,不同类型的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更多是通过交换而不是冲突建立起来的。游牧民族用马匹和皮革交换城市生产的丝绸或酒类;西伯利亚骑兵用海象皮和其他皮草换取金属制品;中美洲和热带非洲丛林里的园艺社会贩卖黄金、皮革、豹皮和奴隶,以换取城市制造的各种物品。相反,从中国到罗马的国家则需要草原上的马匹和雇佣军;他们的商人或者穿越大草原或者穿越森林地带从事贸易。在美洲也是如此,各城市不得不与沿着连接城市和遥远的丛林共同体的商路,与无国家结构的共同体所控制的地区或者穿行于这些地区从事贸易。
分析性的范畴促使我们把每一种生活方式都看作自成一体的世界,但是正如沃尔夫所坚持认为的那样,情况绝非如此,“在公元1400年的世界,每个地方的人口都存在着相互联系。将自身定义为具有独特文化的人群相互之间总是通过血缘或者仪式关系而联系在一起;国家的对外扩张将其他民族融合成为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政治组织;精英集团的此消彼长攫取了控制农业人口的权力,建立新的政治的和象征的秩序。”
农耕文明的精英们一般将那些生活在其边界之外的人们(许多人也生活在边界之内)视为“蛮族”。蛮族共同体包括食物采集民族、游牧民族、园艺社会以及孤立的农民,他们常刀耕火种,狩猎并采集其副食品。在这些将世界连接起来的网络中穿梭往返的就是各种类型的商人——有的野蛮粗俗,有的损人利己,也有的公平买卖。大多数人生活在很小的共同体里面。在这里,血缘比国家权力还强大。对于那些构成农耕文明的大多数人口和资源的村民其实也是如此。当然,对于地主和税吏的压榨、往来军队经常带来的死亡、疾病或者奴役,村民不会视而不见。但是在大多数家庭的大多数时间里,家庭、亲属和邻居组成的地方性共同体才是有价值的。
在远离农耕文明地区的广袤的边疆地区生活着由村落组织起来的农民共同体,通常接受有亲属关系的领导人。这些共同体有的已经处在了国家的边缘。亚马孙盆地的大多数地区就居住着一些小型园艺共同体,他们也从事狩猎和采集。在北美,沿着密西西比河一带,农民生活在人口众多的共同体内,其构成颇类似于国家。有些地方的密西西比文化遗址,比如靠近圣路易斯的卡霍基(Cahokia),人口达到30 000以上。卡霍基是一个庞大的政治和仪式中心,由大约100多个土丘组成。密西西比文化一直延续到16世纪,不过像卡霍基这样的遗址大多早已衰落,而欧洲人带来的欧亚大陆的疾病则消灭了剩下的共同体。但是我们有一个见证人留下了记载,这个人叫普拉兹的勒帕耶(Le Page du Pratz),他在密西西比河谷的纳谢(Natchez)部落有过一段短期生活。正如布里安·法甘所概括的那样,“他生活在一个严格分层的社会里——有贵族和贫民之分,有一个被称为伟大太阳的首领——其成员住在由九座房屋、一座神庙组成的村子里,该村位于一座土丘顶上。普拉兹见证了伟大太阳的葬礼,他的妻子、亲戚以及仆人吃下迷幻药,然后抱成一团要为他殉葬”。
在西非和中非也可以发现一些较大规模的共同体。如现在的津巴布韦境内某些地区或现在的加纳北部地区,自公元1000年,也许甚至更早,高密度的人口和广泛的贸易网络就支撑起了国家系统。西非国家主要依靠对专营黄金的贸易网络的控制,这个贸易网络穿过撒哈拉沙漠,北抵地中海沿岸现在的摩洛哥地区,或者埃及和伊斯兰世界。中非和东非的国家与沿海城市有贸易往来,穆斯林将他们在那里的货物(主要是黄金和奴隶)运输到伊斯兰世界、南亚和东南亚。14世纪的中国船队在太监郑和率领下到达非洲东海岸。但是,即使这些远征可以称之为新,也只不过是因它们取代了古代贸易网络的中间商。中国早在公元7世纪就有非洲奴隶了,正如沃尔夫所论,“到1119年,据说广州的大多数有钱人都蓄有黑奴。”
北欧也为周边农耕文明提供奴隶,直到第一个千年的后期,欧洲大部居住的仍为无政府状态下的农民。这些地区虽然缺乏农业帝国的大规模常备军,但是对于他们“开化”的邻居而言却是危机四伏的。特别是周围的农耕文明的财富总是令人竞相垂涎。哥特入侵者于5、6世纪在罗马帝国的遗址上建立了一系列王国,而早在公元4世纪满族的祖先就在中国北方建立了若干个国家并建立了中国的最后一个王朝——清(1644—1911)。这些冲突导致国家结构传播到了现有的农耕文明边界之外。在公元第一个千年中期,国家开始在整个北欧出现。在东欧,农业人口迅速扩张并向今天的乌克兰和俄罗斯移民;因此到公元第一个千年末,国家开始遍及整个东欧。
在新世界也是如此,农耕文明经常遭受周围“野蛮人”的威胁。在中美洲,许多大型城市,包括特奥蒂瓦坎和图拉(Tula)都曾遭到已经有文化和贸易联系的北方共同体的毁灭性入侵。阿兹特克人的功名堪与哥特人相媲美。阿兹特克人的祖先最早称作墨西卡(Mexica),来自园艺农业者或者食物采集共同体,在今墨西哥谷地以北,他们的世界在很多方面受到中墨西哥文化传统影响。阿兹特克人迁移进墨西哥谷地,在那里各城邦的夹缝中寻求生存之地。在14世纪,他们开始充当雇佣军;到1428年,他们打败了他们的主人,创立了自己的王朝。在东南亚和大部地区以及中国不断扩张的边界,大范围的无国家农业共同体也是盛极一时。在美拉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诸岛上还能够找到这类共同体中最与世隔绝的类型。
在非洲—欧亚大陆,存在着另外一种重要类型的边民:他们居住在农业文化和游牧文化地区之间。畜牧民生活在极其干燥的地带,完全不适宜于养活高密度的农业人口。这些地区从蒙古一直延伸到中亚大草原和伊朗,经美索不达米亚和撒哈拉,自南面进入东非。主要基于马、山羊、绵羊和骆驼的畜牧文化是整个干涸的欧亚草原和沙漠上传播最为广泛的一种生活方式。骆驼畜牧文化在阿拉伯和撒哈拉沙漠的中心地带尤为重要。中部和东部非洲大多地区主要居住着牧牛的大型畜牧民族共同体。畜牧共同体一般由亲族群体构成氏族(clan)、部落,以及较大规模的部落联盟。在和平时期,畜牧民族以数百个家庭结成小群体,沿着固定线路行进。他们或者在每一个新的宿营地支搭帐篷,或者在流动的住房里面远行。有个希腊作家叫伪希波克拉底的,描述了2000多年前黑海以北的斯基泰人使用的这种牛车:“轻型牛车有四个轮子,不过也有六轮的,它们覆以毛毡。打造得就像房子一样,有的分成两间,有的分成三间,防雨、防雪、防风。牛车由两到三头无角公牛拖拽,因为寒冷,所以牛无角。妇女就住在这些牛车里面,而男子则骑在马背上,他们身后跟着畜群,公牛或者马。”
畜牧民族所到之处都会对周边的共同体发生影响,因为他们的生产能力有限而流动性极强,迫使他们与相邻的农业或者园艺民族开展贸易,而他们尚武的品格又意味着抢掠经常比贸易更能获得丰厚的利润。他们的抢掠导致了相似的反入侵策略,导致了防卫墙的构筑,从华北一直延伸到中亚和巴尔干地区。内陆中亚草原上骑马的游牧民族可能早在公元前第二个千年就构成了强大的军事同盟。由于草原能够养活的人口极少,这些同盟唯有设法从相邻的农耕文明那里攫取大量财富才能够比较长期地维持其结构,因而最强大的畜牧民族的军队会出没在商路附近或者紧邻农业民族的边境线上。这类同盟的组成有的可以冠之以国家的名称,虽然与农业世界的国家有所不同。他们不是畜牧、农业或者贸易的产物,而是这些不同生活方式交织在一起的混合物。成吉思汗缔造的游牧帝国最为著名。蒙古帝国创立于13世纪,经过一系列比亚历山大大帝还要辉煌、漫长的远征,控制了所有内陆欧亚草原、伊朗大部和整个中国。这是第一个延伸到所有欧亚主要地区的政治体系。
农耕文明与畜牧民族的交界处也许是一切边境中最为活跃、最为复杂的。在这些交界处,不同技术、不同生活方式的共同体经常交流观念、货物和民族,这时我们就能够看到也许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为强有力的智力作用。频繁的交流使得这些交界处成为整个非洲—欧亚世界创新的强大动力源。包括骑马、冶金和战争在内的新技术,以及从萨满教到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宗教思想,通过这些交流而传播。也使得疾病、基因和语言得以流传。印欧语言也许是从现在的俄罗斯某地,由畜牧的移民带到了中国、印度、美索不达米亚和欧洲。各农耕文明的军队里也经常含有大草原来的骑兵分队。有时游牧民族,从帕提亚人到塞尔柱人到蒙古人,他们的领袖在边境成功地建立了王朝,然后推进到城市的中心地带。
在西伯利亚大部、北冰洋沿岸、部分非洲地区、北美大部、南美南部和亚马孙盆地,以及整个澳大利亚都可以找到以亲属关系为基础的小型的、不甚强大的共同体。它们之间的生活方式差别甚大,不可能进行任何合适的概括。在这里必须就其中一个群体做一些文字描述。
汉蒂—曼西人(Khanty and Mansi)住在乌拉尔山以东的西西伯利亚。他们所操的语言与今芬兰语和匈牙利语有一种疏远的联系。当17世纪俄罗斯商人和士兵进入他们境内的时候,他们的人口约为16 000人。(当时的俄罗斯人口大约为1000万,令人联想到在食物采集文明和农耕文明之间的巨大差别)。根据俄罗斯旅行家的叙述,汉蒂——曼西人主要以渔猎为生。但是他们也从相邻的民族借鉴各种技艺。某些南方氏族种植大麦,放牧牛马,而某些北方氏族则饲养驯鹿,与他们周围的萨莫耶德人(Samoyed)一样。他们的外袍是用驯鹿和麋鹿的皮革制成,不过有的氏族也用羽毛和鱼皮制衣。在南方,甚至有用植物纤维纺布制衣。大多数汉蒂——曼西人住在半永久性的帐篷里过冬;夏天到来的时候,他们迁移到猎场和渔场,住在桦树皮帐篷里。他们天热的时候乘着桦树皮制作的小划子顺流而下,而在冬天则改用鱼皮的小划子。俄罗斯人发现,他们虽然人数很少,却是强大的军事对手,因为他们使用金属盔甲、长弓和铁矛。
下面的叙述来自1675年一个俄罗斯公使关于他们生活方式的记载。正如我们从所有农耕文明的使用文字的旅行家的叙述中所知道的那样,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作者本人的态度,以及所描绘的对象,两者是一样的多:
各种奥斯亚克人(Ostyaks,即汉蒂人)捕鱼甚多。有些人吃生鱼,其他人则晒鱼干或者煮食,但是他们不知道盐也不知道面包,只吃鱼和一种夏天采集的白色根茎苏萨克(susak)。他们不能吃面包,如果面包吃了个饱,就会死掉。他们的住地是毡包,他们捕鱼,不只是为了采集食品,也为了用鱼皮制衣,还有靴子和帽子,他们用鱼的肌肉缝制这些用品。他们使用木制轻舟,可以载五六人,甚至更多。他们总是携带弓箭,随时准备战斗。他们有许多妻子——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所以就有许多妻子。
就像汉蒂——曼西人一样,许多食物采集共同体与更大的共同体联系密切,与他们交换各种技艺和货物。有的交换体系延续了数千年。例如北极产品海象皮和珍贵皮毛的贸易将西伯利亚的食物采集共同体与西面和南面的农业共同体或游牧共同体,甚至间接地与更加南面城市建立起了联系。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西坡的大量农业居民与东坡的无国家共同体开展贸易,或者经过转手贸易体系,获得羽毛、古柯叶和美洲虎皮。甚至南美洲西部某些农作物,如甘薯和花生也是从亚马孙盆地的热带雨林运输来的。这些贸易使当地首领能够建立前所未有的政治体系。18世纪在北美和加拿大南部形成的军事联盟就是建立在从欧洲进口武器和酒类而换取当地皮毛的基础之上的。但是虽然起初这些交换可能是平等的,但是长此以往对本地的共同体则是危险的。对皮毛的贪欲令俄国深入西伯利亚,也令法国和英国的商人深入北美和加拿大,给无数他们与之贸易的食物采集和园艺农业的共同体带来悲惨的后果。
甚至最偏远的共同体也经常与农业共同体发生某种联系,或者进行小规模的动物养殖和植物培育。沿着澳大利亚西北海岸,在最近几个世纪里,苏拉威西的商人成群结队地定期探访那里的共同体,带去玻璃、陶器、烟草和金属用品,换回昂贵的海参。再把它们当作美食和壮阳药转卖到东南亚和中国。
通过这种或者其他多种方式,在农耕文明内部或者边界线上的农民的、畜牧的以及食物采集植物的共同体有助于形成各自的历史。但是对于农业时代的大多数时期而言,农耕文明和其他共同体之间力量342的均衡不像现代那样稳定。在公元1000年,整个人类居住的世界上所能够发现的生态和文化上的差异乃是现代革命的一个主要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