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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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尽心章句上(6)

一个知识分子,担负有国家民族文化的责任,对于道德的修养,人文修养,要做到“所过者化”,才合于继祖承宗的标准,也就是要做到内圣外王。真正的圣人,大家就自然受他的影响,受他的感召和教化;口头的教化是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身教是以自己的行为影响别人,超过了言教,但还是不够,要能够做到“所过者化”。可是如何化呢?“所存者神”,到达神化的境界,就是由精神的感召,改变了别人的心理与行为,只要他人在那里,一般人就会对他肃然兴起恭敬,就像对庙宇中的菩萨,或供奉的神明,或教堂中的十字架一样,戒慎之诚。

一个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如果不能达到这个程度,那是可耻的。前面孟子曾说人贵知耻,假如做到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他的成就能“上下与天地同流”了。说到“同流”,使人容易想起一句成语“同流合污”,那是狭义的看法,是一个坏的状况;但从广义着眼,天地生长一切万物,有好的,有坏的,的确是“同流合污”的。但天地并没有对万物分好坏,毒药可以致人以死,但有时也可以治病。万物因时间、空间、对象、环境的不同,使用的动机方法不同,才有是非善恶好坏的差别。“同流”就是像海洋一样,充满了生机;学问道德修养的目标,就是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向这一目标努力。所以孟子最后说,“岂曰小补之哉”,人不要轻视自己,尤其一个知识分子,不要轻视了自己的责任,要立志对社会有贡献,对宇宙有贡献,有天地一样的胸襟。

前面提到过,张载(横渠)有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凡是知识分子,应该有这样的志向和抱负。出世修道,也同样是“为天地立心”。因为维持文化精神的人,虽寂寞穷苦,但是他们是“为天地立心”;而那些延续人类文化于不坠的人,就是“为生民立命”,在佛学上讲,就是延续“慧命”。

“为往圣继绝学”,就是今日我们所说的孔孟之道,这是我们中国的文化。说来非常可悲,已经是命如悬丝了。这一民族文化的命运,如千钧的重量,只有一根丝在吊住,连我们这些不成器的人,也被称作学人。而我们自己反省,并没有把文化工作做好,而且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往后看,还未曾发现挑起“为往圣继绝学”责任的人,所以青年人要立志承先启后,而且能继往才能开来。

与这四句话有同样精神的,是佛家《六祖坛经》中的——“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二者虽儒佛不同,但意义相同,不要有门户之见。

孟子在这里,为中国文化思想哲学,立下一个千古不移的原则。他说,“仁言”不如“仁声”那样能够深入人心,产生较大的作用。也就是说一切言语文字的教化,比不上声望的影响。“善政,不如善教”,好的政治,不如良好教育对人的影响,因为受教者是终身获益的。“善政,民畏之”,一个好的政治方案,好的法令,可以应付现实的问题,但其利益、效果,到底有时间、空间上的限度;时过境迁,则当别论,不能对永恒的未来,有所改善。教化则不然。“善教,民爱之”,如孔孟之道,千秋万代,永远有益人类,太阳没有毁灭以前,他的价值永远存在。所以“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这句话对于低吟“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作先生”的教师们,是一种鼓励,可以写来贴在案头,自我安慰一番了,因为教育家负担的是善教之责。

孟子申述,良善的政治,固然得人民的爱戴,“善政,得民财”,一个方案下来,可以立即得到利益。但施政必依法令,法令对人总有所限制,老百姓遵行法令,多出于怕犯法的心理。“善教,得民心”,对于善的教化,老百姓就以欢喜的心情,爱好的心情而接受。所以善政就得民财,善教就得民心。

中国上古的政治哲学,是“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三者并重的,也是相互兼施的。为政者是作之君,是领导人;同时也是作之师,兼负了教化的责任;也是作之亲,像大家长一样,养育百姓。后来,君道与师道分途,两者始终不能合一,这是人文历史的演变。

下面,大问题来了,这是孟子学说的中心问题。

人性的良知良能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孟子提出来的“良知”“良能”,成为不得了的重大问题。这两个名词,影响了整个亚洲各民族的哲学思想,约有八百多年到一千多年之久。

王阳明的哲学,影响了日本文化,成为日本明治维新的真正文化中心,也就是王阳明所阐述的良知、良能之学。这个学说,在国内自明朝到清朝的六七百年之间,也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尤其在佛教禅宗方面来说,王阳明的学说一出来,就掐住了禅宗的喉咙,需要抽痰开刀了;但也有许多禅师,是在王阳明的学术影响之下而悟道的。

王阳明悟的是什么?就是孟子说的“良知”;而佛说的“般若”也是“良知”。“佛即自心,能生万法”就是“良能”,神通妙用也就是“良能”。王阳明曾学过道家,也学过佛家;后因被谪到贵州龙场,自己在山洞里闭关打坐,工夫已做到有神通,能够先知了。有一个朋友去看他,在三天前他就预知了。王阳明悟道以后,采用了孟子的“良知”“良能”,提出所谓的四句教: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王阳明的功业文章,很了不起,但是对于他的四句教,我也曾在民国四十四年(公历一九五五年)出版的《禅海蠡测》中评论过他,现在不再多说。

至于孟子的这两句话,也是很值得讨论的。他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不学就会做的,就是“良能”。那么小孩子偷糖果吃,也是“良能”吗?“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不经过考虑而知道的就是“良知”。像有的人,天生有偷窃癖,有家有当,丰衣足食,可是看见穷人家两只鸡,他还是会不加考虑地偷来,这种不虑而知道去偷的知,也是“良知”吗?所以孟子这两句话,哲学的道理完全对,用的文字有问题。同样的,“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也有问题。小孩子“不学而能”的事多得很,孩子的破坏性很大,见到东西,尤其是新奇的东西,喜欢拆解破坏;对于一些小动物,喜欢弄死,这也算是“良能”吗?所以这一段,是孟子学说的中心所在,可是值得讨论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又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我不完全同意孟子这几句话,说得未免太笼统了。他说“孩提”,这已经不是婴儿,是由大人牵着手走的四五岁上下的孩子了。他说这样的孩子,统统爱父母。这可是不一定,学过儿童心理学的就知道,有太多的孩子,天生不喜欢自己的父母。严格说来,婴儿喜欢母亲,也并不是由于孝心,只是他需要吃母亲的奶水,是利害关系。一般说这就是孝,就是爱,那是知识分子加上去的。人类的本性究竟是善是恶,是否可爱,是一个大问题。孟子强调“孩提之童”,个个都知道“爱其亲”;等他长大了,个个都知道“敬其兄”,也是有问题的语句,因为兄弟姊妹间成冤家的多得很。人性是很可怕的,究竟是否像基督教说的,吃苹果变坏了或被蛇诱惑,真是一个大问题。

再看他下面的结论。“亲亲,仁也”,亲爱自己的亲人,是对人类同情;“敬长,义也”,爱自己的兄长,同时也爱别人的兄长。“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说,这没有其他理由,这是人类的真理。孟子这些话大有问题,需作彻底的讨论。

王阳明的学说思想,就采用孟子的这两个名词,“良知”与“良能”。阳明先生特别注重于“良知”,认为“良知”是人的天性之知,等于佛法所说的觉性。而阳明学说的重点,在“起用”——即知即行。

孟子对于“良知”、“良能”的观念,在原文中他下的定义是:“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这是两个大原则,这是讲心性的“知”与“能”。他认为“能”与“知”是不学而会的,例如小孩子不学就会做的,就是“良能”;不经过思想考虑而知道的,就是“良知”。

有人作哲学的比对,认为孟子的“良知”,就是西方哲学中,法国人博格森所称的“直觉”。现在更有人认为,禅宗的悟道,是一种“直觉”的作用。至于博格森所说的“直觉”,与孟子所提出的“良知良能”,是否相同,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但是,以一个翻译的名词,任意用来凑上做研究比对,这是很危险的事。研究学说,应该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看见一个名词,不可任意拿来引用作比喻,必先探究来源,了解它的含义,然后方可引用。

再看孟子对“良知良能”所引申的理由,他说一个小孩子就自然爱他的父母,这就是“良知”。可是相反的一派,主张人性本恶的法家,观点就不同了,认为小孩子的爱父母,不是本于人性的善良,而是为了利害的需要,有奶便是娘。假如一个婴儿生下后,抱离父母,由另外一位母亲养育,喂他奶吃而真爱他,这孩子也一定爱这个母亲。如以现代心理学来分析,也是如此。而孟子认为小孩子爱父母是天性,长大了就爱兄弟姊妹,这是不一定的,意见相反的非常多。

缩小范围来研究,孟子所说的“良知良能”,究竟是什么?这个“知”,这个“能”,到底是什么?

孟子在这里所说的话,和告子所说的一样,他们几位所辩论的人性,都是指后天的性,是父母生下来以后的,不能代表形而上的本性。所谓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性,究竟是善良,还是不善良,这是一个大问题。

因此联想到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般人向来歪曲了老子的意思,说老子认为天地无所谓仁爱,只是在玩弄万物;而所谓天心仁慈,只是人类的一种观念而已。如果天地真的由于仁慈生了万物和人,为什么又让他们生病、烦恼、死亡?这不是天地自找麻烦吗?如果天地生人,都不老不死,该有多好!太阳永挂中天,连电灯也不必有了;大地自然会冒水,也不必下雨了。可是天地偏要制造许多矛盾,这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般人这样解释,可以说是歪曲,是诬蔑了老子。我认为这两句话是说:天地无所谓仁或不仁,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天地生长万物,都是看做刍狗一样,完全平等。古代的祭品中有狗,后因不愿杀生,便以刍草做成狗来代替,名为刍狗。在祭祀以后,就抛弃了。所以天地生长万物,是任万物自然而生,自然而灭,无所谓仁与不仁,更不是玩弄。所以老子这两句话,只是说明自然的道理,不能往坏的方面去解释。

由于老子这两句话的说明,依据逻辑,可以引证,对于形而上的本体而言,可以称为良知或不知,或良能,或无能,或能而不能,或知而不知,均可,并不必要强调一定就是“良知良能”。

再向好的方面看,良知与良能这两个名词,孟子所说的是对的。“良知”是人性的好知,但有时候是邪知、歪知,那个知就不大好了。孟子所以说“良知”,是因为他的思想始终站在人性本善的观点上说话,凡是善的事情,自然都是“良知良能”。但这项学说有一个漏洞,就是邪知、歪知,以及坏的行动,是不是“良知良能”?如果说坏的行动,是后天的习气而来,在理论上就有了问题。

良知良能经孟子提出后,影响了中国文化思想达一两千年之久。这个问题,西方有些哲学家,在唯心道德理论上,与孟子的这一理论是相合的。另有一派非道德的学派,则认为孟子这一说法不够哲学,甚至说中国人没有哲学。其实人伦道德本来是以行为作基础的,硬套上一个哲学的帽子,谈到形而上的本体,就不通了。例如孟子所提的,小孩子天生有善良的本性,但他引用的例证,则不足采取。

再回溯看孟子的老师子思,在《中庸》中所说的话——虽然有人说,孟子并未跟子思学过,子思死的时候,孟子只有十几岁,但是子思很器重孟子,曾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成圣人。这些考据的事,这里不去讨论,但看子思著的《中庸》,其中也没有提到“良知良能”,只说“天命之谓性”,对于心性,一如佛家说的“一切众生皆是佛”,只是自己没悟,所以不知自己是佛。《周易·系传》上的“百姓日用而不知”,也是这个意思,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圣人。

但《中庸》中还有一句话——“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这是说一个人真正悟到了“天命之谓性”,就达到了圣人的境界,但圣人不知道自己是圣人,如果知道了,那就不是圣人了。所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就是说,在男女饮食之中,也可以悟道,虽达到了极点,圣人也不知道。这几句话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