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尽心章句上(5)
其实,范仲淹自己就是孤儿出身,幼年时父亲去世,母亲被贫穷所逼,只好带了他改嫁朱家。他也改姓朱,单名叫说。当然,这种日子不好过,他在稍稍长大后,就拜别母亲和朱家,住到庙里读书。每天煮稀饭后再让稀饭结冻,划成三块,度过一天三餐的日子,勉强解饥。考中功名以后,才复姓归宗,最后出将入相。因为他知道民间的疾苦,生活的艰难,所以我们现代的助学制度,他在那个时候已经创办了。他当了大官以后,赚的钱,买了许多田地,收入所得,自己完全不要,用来兴办义学,帮助清寒子弟读书。并在每个县里,兴办义仓,积存余粮,遇到荒年,开仓放赈。这些社会福利的善举,都是他创导的。
他一生为官,从来不摆官架子,后来并把母亲接回来奉养。他的四个儿子纯佑、纯仁、纯礼、纯粹和侄子纯诚,后来都做了大官,都是名臣,对国家有相当贡献。他在边陲带兵的时候,叫他的次子回家收租,一次收了四大船的租谷回家,在路上看到范仲淹的朋友石曼卿(延年),上前问候。石曼卿流泪告诉他,母亲死了,连棺材都没有钱买。范纯仁即将收来的租谷,全部赠送给石曼卿。范仲淹正在书房读书,见儿子空手而回,就问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范纯仁将经过说明,范仲淹听了,非常高兴,对儿子大为嘉许。
我们看范仲淹的一生,就是“穷不失义,达不离道”这两句话的最好说明。这也就是孟子在这里所讲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不过就文章说,“千古文章一大偷”,这句话也是脱胎于老子的“后其身而身先”一语。三个人的话,是同一个观念。不过,孟子的变化说法,比老子那句话达畅多了。《老子》是春秋时代的文体,简练又简练;孟子与范仲淹写的,就是白话文了。
有我 无我
孟子接着说:“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一个人的学问修养做到了,虽然一辈子倒霉,人格始终不褪色。不要因为自己没有钱,而将自己的人格打折扣,那就整个失败了。“士得己”就是有我,“己”就是我,“得己”就是保得住我自己。
我刚才说人格的保持,年轻人要特别注意。若干年前,两三个大学的佛学社团联合邀我作一次演讲,可是我听见是佛学社团就头大,讲佛讲得不好会讲“糊”,讲得糊里糊涂的。我当时对他们讲的题目是“有我与无我之间”。学佛要无我,形而上道——自己讲修养,要到达“无我”之境,才可以入门,但还不是最高。做人做事,一定要“有我”,才能够立大功成大业。一般学佛的人,拿了这个“无我”的名词,就把鸡毛当令箭,到处“无我”一番,结果佛既学不成,人也做不好,这是学佛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
做人一定要“有我”。例如写一篇文章,如果其中“无我”,则不值一读,不会有内容,老师就会批“不知所云”四个字;画家画一幅画,“无我”就没有东西。做人“无我”则怎么做人?是谁在做人?我就是我,不能变成你。更不能今天变成张先生,穿上西装;明天又变成李小姐,抹上口红。那成什么话?所以做人要有我,每人有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品德,自己的风格。至于风格对与不对,在于前面说的“尊德乐义”这个范围。各人在这个范围之内,建立各自的品格,老实人是老实的风格,慷慨的人是慷慨的风格,这就是“我”。
所以“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穷了还有我,如果穷到了无我,那就是孔子说的,“小人穷斯滥矣”。得志了,则“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得志以后并不忘形,不离开“尊德乐义”之道,更要好善。得志以后,到了上位,就要记住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去为大家做事。在我个人的体验,不想运气好,更不想得志。所谓运气好,只是一个字“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倒霉的结果则是“闲”。如果“忙”与“闲”可自己选择,我宁可选择倒霉,太忙了吃不消。
而且更讨厌的,是脸上的皮肉也要忙,见人就得笑,不想笑也得笑。如果没有地位,不笑就不笑!别人也不在乎我笑不笑。有了地位,只好对人笑,不笑就被指为傲慢、官腔;有时会笑到脸上的肉发酸,也很可怜。“达”就要“不离道”,能这样的话,一般人才不对他失望,那就是众望所归了。现在选举胜利的人,就有人送一块匾额,上题四个字“众望所归”。当然,现代的选举,当选的人是否真是众望所归,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孟子继续说:“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古代的人,读书求学问,是为了增进自己的修养。得志的时候,是上天所给的权位,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目的在用这工具做好事,给社会大众谋福利。如果不得志,也没有关系,不过,也要对社会有贡献,不能蹲在城隍庙的角落躲起来。这样是自卑,是没有修养的,应该“修身见于世”——修身养性,端正自己,给世人看见,做个好的榜样。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两句是孟子流传千古的名言。凡是中华民族的青年,都应该牢牢记住,这是人生的价值观,和人生的目的。如果对于自己人生的价值和目的都搞不清楚,那简直是糊里糊涂地过了一生。
凡民与豪杰的区别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欿然,则过人远矣。”
孟子说,周文王是历史上的贤君,也是历史上的明王。文王、武王父子两代,在当时十位贤臣的辅助下,以他们的智慧共同努力,确实做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局面,而使周朝延续了八百年。这十个大臣,就是历史上所称的贤臣,其中一人是文王的太太。一般的人才,要靠好的领导人,才能有机会站出来;这类人还是普通人才,非靠背景,靠别人提拔不行。而真正的英雄豪杰,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都站得起来。
关于这个观念,历史上有一个例证。大家都知道,韩信在年轻倒霉的时候,受过“胯下之辱”。因为他身上佩了一把剑,在街上遇到几个小流氓,拦住他说:“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居然还敢神气活现地佩剑,有种的咱们比划比划,没种就爬过去。”他们叫韩信从他们的胯下爬过去。韩信气得将剑拔出了一截,可是一转念间,还剑入鞘,照他们的话,爬了过去。这班小流氓哈哈大笑,非常看不起他。
他当时没饭吃,有个洗衣服的老太太,起了同情之心,就把自己的饭包送给他吃了。后来韩信做了三齐王,得志后回到故乡,找到了当年那几个流氓,那些人吓得脸也白了。韩信却说:你们不要怕,当年如果不是你们那样刺激我,我可能不会努力,更不会有今天。老实说,当时我要杀掉你们,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我划不来,而且要犯罪坐牢,因此我忍了。现在,我给你们事情做,去当个低级军官,可不要再骄横了,好好地干,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这就是韩信。所以他当了三齐王以后,汉高祖和他闲谈,问起他能带多少兵,他说:“多多益善。”汉高祖再问他,像我刘邦能带多少兵?他说:最多十万。汉高祖说:可是你为什么为我所用呢?韩信说,你虽然不能带兵,可是能够“将将”。
有一次韩信与带兵的同僚们谈话,就笑他们,虽然你们功成名就,不过是一般平凡的角色,你们是靠运气,靠别人给你们机会才有成就,并不是你们本身真有了不起的才能,所以值不得骄傲。他引用了一句古人的名言——“公等碌碌因人成事”。事实上也真的如此,人多半是靠运气和别人给的机会,才能站起来,这就是孟子说的“凡民也”。
这一段,孟子是告诉我们,如果一个人有志气、有才能,不管任何环境,自己都会站起来的。也就是说一个大丈夫,不依附任何人都能够站起来,只是遭遇各有不同而已。
所以,孟子又说,假定有一个人,有好的背景,和韩家、魏家有很密切的关系(韩家与魏家,是孟子当时的大家族、大财阀,也是特权分子),可是这个人并不引以为荣,这样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所以一个青年,家庭良好,社会背景良好,而有高度修养,但做人很平凡,做事很踏实,自然前途无量。
台湾二三十年来,像这样自己起来的青年有很多,他们把自己的家世,看得很平凡,做人规规矩矩,骑脚踏车去上学,这就是了不起。这种人,就是有过人之长,将来有前途,一定有他的成就。
这里两节书,说了正反两面的情形。第一点说到“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一个大丈夫,没有地位,没有背景,自己终于站了起来。所谓站起来,不是发大财、做大官,而是对社会人类有所贡献。第二点是说,有社会地位,良好家庭,背景很硬的人,而自己能看得非常平淡,并不骄傲于人,并且不依赖家世背景,而自己能够站起来的,也是超越了一般平凡的人,将来会有伟大的成就。
谁是好领导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孟子又由做人的道理,扩而充之,讲到为政。人生的个人修养,到达了不依赖身世、背景、环境而能够自己站起来,进而能够领导社会、领导政治,然后能够做到“以佚道使民”。“佚”就是安逸,“佚道”就有很多内涵了,发挥起来,可以写一本专书。简单来说,所谓“佚道”,就是看不出来有所作为,很安详,就是老子说的无为之道,无为而无不为。
一般所谓很能干的人,他有作为,别人看起来,他很忙,指挥这人往东,又命令那人往西,大家也就跟着他团团转,忙得很。如果是一个真正懂得“佚道”的人,作一个领袖或领导一个公司,看来好像大家没有事,其实人和事什么都安排好了。以现代的名词来说,就是最高明的科学管理、企业管理、人事管理;在政治上是平静,社会没有事,经常很太平。因为社会本来不乱,就不需要做事;社会乱了,警察就忙了。
所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老百姓在“佚道”的治理下,虽然劳苦一点,但对上面不怨。我几十年的见闻和人生经验,发现不管当小主管大主管,上面很少不被下面埋怨的;即令最好的领导人,下面虽当面恭维,背后却在埋怨。而且有时的埋怨,并不一定是领导人不对,所以尽管是“佚道使民”,想达到“虽劳不怨”,也是非常难的。譬如要求大家遵守交通规则,是为了行人车辆的安全,也可以说是“佚道使民”;可是要他过一个地下道,或者天桥,这种不算劳苦的小事,也还是有人要埋怨的。
其次“以生道杀民”,上天有好生之德,处处在爱护人,不希望老百姓犯法,尽可能使他免蹈法网,可是仍然有人不畏死而犯法。为了大家的安全生活,逼不得已而杀掉为害大众的人。像这样最后受刑被杀的人,虽死但不怨恨杀他的人。
这种死而不怨杀者的史料,上古很多,中古以后历史记载的,则偶然有之,并不多。在历史上,成功的大臣做得到,如上古舜时的鲧,不但不怨,而且他的儿子禹,更继承父业,终于治水成功,这是最显著的史例。
孟子进一步对历史作了评论。因为孟子生于战国群雄专讲霸术的时代,故而为历史政治哲学,对王道、霸道下了定义。在孟子所说的霸道中,如果是一个真正的霸主时代,人民还是“驩虞如也”,大家的生活还是比较平安康乐的,如齐桓公、晋文公时代,这是真正的霸主时代。至于“王者之民”,就是三代以下,乃至周朝的初期,生活在王道政治下的人民,就是“皞皞如也”,大家都是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在这种王道政治的社会,“杀之而不怨”,人民犯罪,虽被杀也不怨恨。“利之而不庸”,在真正王道的社会,虽有发财的机会,人人生活安定优裕,但并不贪图过分的利益。
这是孟子为王道政治的思想绘出的蓝图,也就是大同思想。以现代的民主自由政治思想而言,真正民主自由的社会,就是王道社会。
“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在这个王道社会中,人民的个人道德与治国的政治道德,以及文化,是在不着痕迹之中进步发展。而真正的道德,是“不知为之者”,不知道是什么在促使这个社会进步,而社会自然默默地在进步,这一种社会现象,就是在真正的王道政治下,才能达到的。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这一段话,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朋友们,是挑起民族承先启后责任的人,凡是中华民族的子孙,都要挑起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