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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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尽心章句上(7)

《中庸》一开头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像这一类古书,希望今日的知识青年,能够熟读背诵,了解它的意义,才不愧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四十多年前,有一位留德的著名黄医师,她是江苏的世家子弟,对国学有相当造诣。她说在德国时,有一次去跳舞,召来一名舞男,她最初还不大看得起这个以伴舞谋生的德国青年,但那个舞男说是大学毕业,而且读过《老子》,并且立即用中国话背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解释得也很有一套。所以这位留德的女医生就说,将来中国文化,必有流行于世界的一天,凡我国青年,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文化,否则到了国外,反不及外国人了解得深切,那就太惭愧了。

现在回到本题上来。《中庸》既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本性是永远存在的,悟道的时候怎么悟?前面说到《中庸》:“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意思是夫妇之愚都可以知“道”,可以悟“道”,可是“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照文字去解释,是说连圣人都不清楚,这还算是悟道吗?这又成为一个大问题了。

到了明朝理学鼎盛的时代,有一位读书人,去向密云圆悟禅师请教。这个禅师是明代一位不得了的大禅师,但是他和六祖惠能一样,也是贫苦出身的,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他悟道以后,豁然开朗,什么都会了。这个读书人问他:“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和佛说到菩提道“不可说,不可知”一样吗?密云圆悟禅师说,你读了一辈子书,这个道理也不懂么?“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会;圣人若会即同凡夫,凡夫若知即同圣人。”这位读书人一听这几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这四句话就是说,本性这样东西,人人都有,也就是“一切众生皆是佛”,人人具足天性,所以人人也都是圣人。凡夫不知,因为没有悟,不知道自己就是佛;凡夫一悟了道,见到本性,就成佛了。可是,成佛以后,一天到晚心想“我成佛了,你们大家都是迷的”,这就是“圣人若会”。圣人悟后,如果还抱着这个道不放的话,那么“即同凡夫”,还是个普通人,等于没有悟。这就是《中庸》为什么没有说到“知”的原故。

我们又回溯上去,看子思的老师曾子,是怎样说“知”的道理。曾子所著的《大学》一书中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又说“致知在格物”,将“知”字提出来了;接着又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他这里“致知”与“格物”相对,其中的道理,后世没有很好的阐述,只有以禅宗的道理来解释,才比较切题。“致知”就是“顿悟”,“格物”就是“渐修”,“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就是说,欲想顿悟,非渐修不能顿悟;渐修欲有成就,非顿悟不能有渐修的成果。

但是要注意,《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与《中庸》里的“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其中的“知”,都是讲知的用,也就是心性的作用。心性的第一个作用是“知”。

再回溯上去找祖师爷,就是曾子的老师孔子,他提出来:“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这也是讲用,没有提到本性。而到了孟子,则讲“良知良能”,好像是悟到人性的本来,尤其到了宋明理学家们,强调“良知良能”就是本体的作用。因此宋明理学家,非常反对佛,反对禅,也反对老庄,反对道。因为佛与道两家的人,在王阳明认为,知而不能起行,是落空的,光在那里关门打坐,得了道有什么用?这个道不能起用,不能行,不能救天下、国家、社会、众生,所以没有用。因此他主张“知行合一”。

他们这样一来,就犯了一个错误,把形而上本性的体,与形而下行为的用,混为一谈,成了体、用不分。他们之所以犯这样的错误,是根据《孟子》这里的“良知良能”而来的。可是这并不是孟子的学说不对,而是他在这里所说的话,交待不清;在措辞举例上,把“良知良能”,说得“很像”是道的本性,以致宋明理学家们,就把体和用混淆在一起了。

再回头看看佛家,在经典上提到“知”,是用“智慧”的“智”这个字。中文的“智”这个字,还不够表达那个见到本性的“智”,所以多直接译音为“般若”。勉强用中文来解释,般若就是最高最大的智慧。《圆觉经》上曾说“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大家要做工夫修道的话,不论哪一宗派,这几句话好得很,都是做工夫最切要的。

“知幻即离”,知道自己的妄念只是妄想、幻想,大家闭起眼睛打坐,实际上在打妄想。明知妄想是虚幻的,可是除不掉,觉得两腿有工夫,就是妄念除不了,都在为此而困扰。

而佛告诉你,当你知道这个念头是妄念时,那个妄念早已经跑掉了,“不作方便”,不须用方法去除掉它。可是大家犯了一个错误,总认为妄念来了,怎样才可以除掉呢?而实际上你刚刚的妄念,已经绕地球一圈到了外层空间,早已无影无踪了;而你想除掉的念头,岂不又成为另一个妄念了吗?所以“知幻即离”,知道它是妄念的时候,妄念已经走了,它不会停留的,不必用什么方法去除掉它。

“离幻即觉,亦无渐次”,离开妄念以后,很清净的一刹那,就是觉性,没有什么小乘、大乘、初地、二地等等的分别。

在理论上,大家懂了这四句话,好像喝了咖啡,吃了冰淇淋一样,心里非常舒服清凉,认为佛到底是很高明的。问题在于佛高明,我们并不高明,因为“离幻即觉”的这一“觉”,留不住,刚刚有一觉,又变成了妄想;刚说“不作方便”,只要把这一觉保住就好了,现在这一觉又睡觉去了。所以不是醒觉之觉,而成了睡觉之觉,又糊涂了。大家修道的痛苦就在这里,这是用功方面。

在理论方面,《圆觉经》上这句“知幻即离”的方法,也是用,并没有说到体。后来有一位禅师说过:“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众妙之门这句话,出于《老子》,禅师是借来用的。这是说“知”有如此重要,我们的犯错、犯戒、犯罪,就是因为不知,所以糊里糊涂犯了错。据说,如果能知的话,就不会犯错。这是“据说”,以我个人研究人类的心理,有许多人明明知道别人的东西不可拿,拿了则不道德;同时又知道这个东西很可爱,于是理智上的道德观,与情感上的爱欲,发生了战争,结果情感战胜了理智,不管道德不道德,拿了再说。这两个“知”,不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往往如此矛盾。所以“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如果认为这个“知”就是修道、悟道最重要的东西,则是错误的。

如果有这一“知”存在,永远不能成功;认为这一“知”——灵明觉知,就是道,也是错误的。因为这一知还是意识,是第六意识的妄想境界,所以修道不能成功。

例如唐代的香严禅师,他从学的是天下第一明师百丈禅师。对于禅理,香严非常高明,可以一问千答;对于一个问题,他可以作十面的答复,可是他还是没有开悟。百丈死后,他只好去找师兄沩山禅师。沩山对他说,你的道理都对,就是没有实际开悟,你在这里少讲道理。又过了很久,香严就是悟不进去。有一天自觉悟不了,不修行了,就跑到南阳忠国师那里去种菜,心想如此过一生算了。有一次在种菜时,地上有一块瓦片,他拾起来一丢,刚好落在竹子上,“碰”的一声,他开悟了。这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于是作了一个偈子:

一击忘所知 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 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 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 咸言上上机

悟了以后,要忘“所知”,连悟的这一知都是多余。再回到《孟子》这里,把他的“良知良能”拿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东西。

我们以现代知识来研究,婴儿刚生下来,是有知或是无知呢?他“哇”的一声哭了,但那是哭或是唱歌,谁也不敢肯定,可惜我们自己也忘了。今天的禅宗和今天的儒家,已与往古不同,就要问这个问题了。如果说婴儿无知,他确有一个知,就是孟子所说的,“不虑而知”的知,也有“不学而能”的能。婴儿饿了一定会哭,可见他“不虑而知”,这是天生的。如果站在医学、生理学或唯物哲学的立场来研究,认为这是唯心的理论,那是错误的,因为肚子饿了会哭,不是知不知的问题,是生理上脑神经的自然反应。

婴儿会抓东西,欢喜踢脚玩,长大一点又喜欢跑路;中年手动得多,玩手;年老手脚都不大愿动了,只好坐在那里回想,玩头脑,头脑玩完就走了。这是人生的历程。可是婴儿抓住一件东西,这是不是良能?在现代医学上则叫做人的本能,是神经的反应,这与道德的良与不良无关。“良”是哲学家加上的一个字,加的对与不对,科学家不置可否,你爱加就去加吧。

我们如果列举古今中外,各种不同的意见来对比,那就太多了。现在只从大的纲领上,扼要说到这里。

现在,我们将《孟子》本身的学说,把他前后所说过有关的话,连接起来做研究,应该说,孟子所说的良知、良能并没有错,问题在于他文字的说明运用不太清楚。孟子对于人性,不论是先天的、后天的,都是从“性本善”的哲学主张而来,如佛家所说“无始以来自性本来是光明”。人从娘胎中生下来开始,就属于后天,后天所染的习气,就是“习相远”。把这种习气的动作,当作了自性光明善良的一面来看,是孟子以后一般人的错误解释。

孟子提出来的良知、良能,重点在“良”字上。是善良的知,善良的能,也就是《大学》上“止于至善”的那个“至善”的境界。他如果说,有些孩子天性笃厚,坏习气沾染得比较少的,所以“无不知爱其亲者,无不知敬其兄也”,那就清楚了。所以为了说明他这一段书,要把古今中外与他相反的理论都列举出来,然后,只有借用佛家的理论,来为他作解释,才能了解他所说的真意。至于后世的理学家如王阳明先生,囫囵吞枣,一股脑儿没头没尾地引用,对孟子的学说作不清楚地界说,反而搞得更加纷乱了。

现在,我们再看下去,孟子自己在后面的解释,就更清楚了。

人的等别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孟子》这几行书,阐述了良知、良能的道理,这是最好的说明,也是对他的说明最好的批注。这并不是说孟子的文章写得不好,而是上古时代的文章,力求简练,后人看来易生误解。孟子接连不断地发挥,有时拿事情来举例,有时用比喻来解释,实际上,上下文的义理、思想是一贯的。可是宋儒(朱熹)这一系统,偏偏自作聪明,认为“四书”不合文章体裁的逻辑,把它切断分割,分章分句,叫做“四书章句”。这样的自以为是,反而变成断章取义,把重要的文句变成一个章节段落,使原本整体连贯的思想原则,变得支离破碎。从南宋以后,历经元、明、清六七百年之间的政权,遵循“四书章句”,以此取士考取功名,使孔孟圣人之道困于章句之学,导致儒家伟大的学术思想,被后人唾骂为“吃人的礼教”的教条,因此便要打倒孔家店。

孟子说,人性天生是良善的,提出大舜作一证明。他说:“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舜出身的家庭,是所谓“父顽母嚚弟傲”,父亲愚顽不化,母亲泼辣不讲理,弟弟又桀骜不驯。舜受父母弟弟的迫害,被撵出家门,流落在历山的深山中耕种,和野生动物为伍,在林木山石中生活,当然无法接受教育和道德的培养。可是他没有变成野人,不但有学问,还有很高的修养,乃至成为历史上的圣王。这就是因为他发挥天性中善良的德性,不像我们凡夫,听到一件不对的事就发怒、批评;听到一件好事,就怀疑或者妒嫉。舜天性善良的品德,“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他听到善言,看到善事,他里面善的情绪,就像水库放水一样,滔滔而来,立刻接受,又感谢又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