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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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尽心章句上(2)

这一套理论,佛家就很难置辩了。除非说,佛有神通,不必自己跳下水去,两手向空中一抓,就同时把两个母亲救上来了。但是在儒家,先爱自己的父母,然后爱你的父母,你也爱我的父母,两人共同爱两人的父母,然后又共同爱第三人的父母,将这种爱,扩大、扩大、再扩大,于是扩大到仁民。所有人类都相亲相爱,最后爱物,不但爱一切动物,甚至草木土石都爱。像你们佛家所说的,是无比的大,一上来就是一个空,反而落空了。

不知道谁的道理对,所以我不喜欢高谈法理,如果做了法官,听听原告说的对,再听被告说的也不错,永远也判决不了,这就是各说各有理。但是我们要注意,在中国的历史上,历代的高僧,都是先走儒家的路子,然后在佛法方面才能够有所成就。即如近代的高僧印光法师,他的著作摆在我们眼前,文句多半出于儒家的精神,但他的教化则是佛家的,可以称之为“佛法儒化,儒学佛化”了。虚云老和尚也是如此,有儒道的底子,对儒家的学问也很透彻。再看明末佛家的四位大师:憨山、紫柏、莲池、藕益,他们对儒家的学说,也是很深入的。

现在回转来讨论孟子的原意。

孟子说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尽”是穷的意思,到头了,到了极点。佛法中有句诗:“色穷穷尽尽穷穷,穷到源头穷也空。”这是我的老师袁焕仙先生所作的诗,色相是空的,对它研究再研究,穷究再穷究,参空了,色相都是空的。空了也不对,“穷到源头穷也空”,最后连空也丢掉了,说它空也好,不空也好,那就是真空妙有,妙有真空。这就说明了“尽其心”就是穷其心,自己思惟、思惟、再思惟,正思惟到极点,心相的本体穷到了尽头,就进到了空,然后见到了自性。见到了人性的自性以后,才见到了天性,就明白了形而上的性之体、形而下之用的本性。

这是孟子学问的中心。可见孔孟之道,不是随便的,因为中国文化,古代文字的表达,喜欢简练;外国的文字,喜欢分析、精详,一个字,一个意义,在事理的表达上、处理上,也是演绎的。中华民族有一个奇特的民族性,对于太繁细的文字,不大喜欢看,越简单越好,所以中国文字,在简练中有深意。前面孟子所说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短短的十几个字,就包涵了许多重要的人生修养的最高原则。

他又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这两句话是讲修养工夫的作用。

“尽其心”,“知其性”,然后“知天”;而“存其心,养其性”是方法。要存什么心?儒家的方法是随时要存善念,所以后世的儒家说:“去人欲,存天理”,这就是至善之念。在古代,读书人怎样去具体实施呢?从前有一种“功过格”,在一张纸上画许多格子,有的是三百六十格,一年用的,每天一格;也有一种是三十格,每月一张,一天一格;更有的是每天一张,上面有十二格,每个时辰一格。每天读完书以后,要静坐思过,有做错的事,用墨笔在格中点一个黑点;如果做了好事、善事,则用朱笔在格中点一个红点,这样天天反省。也有的是在口袋里放了红豆和黑豆,另外挂一个袋子,在书桌的旁边,如果做了一件坏事,或者动了一个坏念头,就投一颗黑豆子下去;如果做了一件好事,就投一颗红色豆子。这样一直反省到夏历十二月二十三,灶君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家人的善恶前夕,就要自己去数红黑点子或豆子。如果一年来,黑的多于红的,就要在灶君面前跪下来,自己照数责打自己,而且第二年将是良心上不安的一年。这种反省工夫,做得非常严格,绝对不敢欺人或自欺,更不敢欺骗上天的神明。

所以“存其心”,就是每在起心动念、动心忍性之间,慢慢要做到善念的存心多。所谓“善则养心”,因为人在做了一件好事以后,心里会很快乐,比做坏事害别人痛快得多,这就是“善则养心”的道理。“养其性”这个“性”,是习气之性,养性就是把坏的习气,慢慢变过来,变好了,变净洁了。这种学问之道的修养,是“事天”的,侍奉天的。这个“天”是内在的天性,如信佛的人,也可以说是事佛天;信道教的人,可以说事道天,或者上天也可以,反正有这样一个代名词,代表一个看不见的无形力量。

现在讲“心性”是两层东西,还有一样是“命”,这就厉害了,孟子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殀”是短命而死,“寿”是活得长命。后世有一个界限,凡是未满六十岁而死的,都称“殀”,在讣文上,说到他的年龄时,只能说享“年”若干;满了六十岁以后死亡,才能称寿,说享“寿”多少年。

孟子这里是说,一个人生下来,要想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在人生的学问修养上,随时都要存心养性,而对寿命的长或短,应无所喜恶。纵然今日修这个道,做这种修养,明天就会死亡,也照样继续修下去,对生死问题,毫不考虑。正如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早晨懂了这个道,晚上死掉也可以;假如说修道而长寿,修养越高,寿命越长,也可以。所以,“殀”也好,“寿”也好,要能生死无忧,就了却了生死。这是惟一的不二法门,人生只有一条道路,生死不要被“殀”“寿”的观念所困,非常豁达。真正的寿命,不是这个血肉之躯活得长短的问题,是有没有明心见性的问题。明心见性了,就算明日死亡,也是不朽的;不明心见性,活千年也是白活。有人信其他宗教,或者信佛念佛几十年,当他躺在病床上快死的时候,叫他放心抛开生死,安心祈祷或念佛,他却说现在祈祷上帝也不灵了,佛也念不起来了。这就是因为没有明心见性,弄错了信仰上帝、信佛菩萨的真理。信上帝、信佛,并不是求此一血肉之躯的不死,而是要“修身以俟之”,是在明心见性以后,临终放弃此血肉之躯,安然而去,这就是“立命”。

孟子教修身

以上三段,“尽心”、“知性”、“知天”是见地;“存心”、“养性”、“事天”是工夫;最后的“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则是行愿。工夫达到了,生死已了,对于是殀是寿都无所谓了。

但是要注意,想要存心养性,必须“修身”。要注意这个“身”字;换言之,所谓“身”,就是由这个身体、五官、四肢、意识所表达出来的思想观念与言语行为。至于怎样“修身”,这里他说“修身以俟之”,俟就是等待。等待什么?等待那个命数,长寿也好,短寿也好,生也无所谓,死也无所谓。了知生死不相关,我只是把我自己的言语举止,思想行为,时时处处事事都在道中,这样建立了正命,等待自己命数尽头的日子随时到来。

如果把道家、佛家的见地、工夫、行愿等修养方法,套上孟子上面这一段话,是可以写一部专书的。

至于“命”,佛家不大管“命”的问题,佛家只管“正命”而活,不准自杀;自杀是非正命而亡,为戒律所不许,所以要正命而死。这和儒家一样,要自然地命尽而死,自杀是犯戒的,也是罪过的。如何去修养正命呢?后世道家就有性命双修之说,到了宋代以后,道家与佛家,就因此而在修持方法上起了争论。道家讲“性命双修”一派的人,认为中国唐朝以后信其他宗教的人,只修性不修命,因此说:“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但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这就是说,只修命不修性是不能成功的,但是只修性不修命的话,即使修亿万年,也不能得正果,所以性与命双修才行。

佛家不承认这个说法,因为成道以后,证得菩提,是不生不灭,此命长存。这个命不是肉体的命,比肉体的命更伟大,那是儒家道家所说的“天命”,也就是两家所共同承认,不生不灭的本体之性,所以叫做命。而所说性命双修的这个命,就是这个又称做“丹”的命,是肉体之命,乃孟子所说的“修身以俟之”的“身”,为“身命”,后世又称为“生命”。你这个身,是肉身,可以“殀寿不贰”,而我们不生不死的身,为变化身,因此有法身、化身、报身的三身之说。

严格地说,形而上的最高哲学的性命之理,儒、道两家是无法与佛家争辩的,佛家分析精详,归纳的结论也绝对是对的。而形而下的“修身以俟之”,乃至于起用,入世与出世的大乘精神,佛家不一定可以与儒、道两家比。因为佛家空旷、空阔,看起来吓人得大,盖下来昏头昏脑,行起来不着边际,真是法海无边,回头是岸。岸在哪里?照儒家的说法,法海无边,回头即在最近处,抓住一块木板,慢慢漂流,终必靠岸的。所以他先抓住这个命,再找回到大命,那就不是这个肉体了。后世的道家与佛家的密宗修法,都是以这个肉体去修的。在这方面讨论起来,又是一本大著作了。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这里孟子所说的“正命”,又与后世道家所说“性命双修”的“命”有所不同,而接近佛家大乘菩萨道的戒律。他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这是孟子在说明一切人的生命存在,生来自有固定的因缘。这也是大家困惑所要追问的问题。既然现有的生命,早已是命中注定,那又何必需要努力修为呢?这不是宿命论吗?其实一般人所谓的宿命论,是认为自己的命运,被另外有个主宰已经定好了,无法改变。其实,这里孟子所说的命,不是他力所定的宿命论。《诗经·大雅·文王》早有“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的古训,由此可见我们的传统文化,素来都不是迷信宿命论的,而是要人人自求多福的。

这恰恰如同佛家所说的命,并非另外有个主宰,早早为你定构一生命运的模式。佛家所谓现有的命与过去、未来的因果关系,都是唯心自造,既非因缘也非自然,其中奥妙,一般人实在很难理解。所以佛家有几句名言:

欲知前生事 今生受者是

欲知来生事 今生作者是

今生我们所受到的一切,都是前生的业力习性带来,很难改变;若问来生如何,就看今生做了些什么。在佛家的唯识学中,生命中带来的过去的业力,名为种子,“种子起现行”,由种子发起现在的行为;“现行熏种子”,由现在一生行为的结果,又成了未来的种子。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就是三世因缘生法的道理,是佛法的透彻之处,真是天衣无缝。我的理解也许还不到家,但我研究各宗教的哲学,都没有办法超越因缘所生法的原则。

但是,孟子所说的,只是现行的命,想要将我们这个现行的命改变,是可以做到的,不过必须行大善、至善,做到去恶为善,止于至善。这谈何容易啊?有的人在某件事情上,虽然出了钱或出了力,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不是真正行善;真正的行善,是不为人知的,也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了解,可能还被他人毁谤辱骂。对于这种情况,学佛的人就会想到《金刚经》上的话:“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就是说自我反省观察过去生所造的恶业,到这生余业未了,虽做好事,仍然得不到别人的首肯与赞赏。所以反而要感谢那些责骂、毁谤自己的人,因为他们的责骂与毁谤,使你的余业果报早些消除了断。

另有人怀疑,一件好事未做的人,还做了若干坏事,却生活得那么富裕康乐,这又是什么道理?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也曾提出一个疑点:“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又说:“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不过他写这篇文章,对这类的困惑不作答案,只提一个问题,让读他文章的人自己去思索。

佛家的答复很简单:某人现世是坏人,但他之所以有如此好的境遇,是因为他前生善业所得的善报还没有完;他现生所做的坏事,等到恶贯满盈时自会结算。在我个人的人生经验,佛法说的是对的,我看到许多人一生的经历,报应非常快,好像比计算机计算还要快。其实许多人就是现世报,但是受报的人自己并不明白。所以中国社会,普通流行的有四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这是大家都爱说的。

什么是正命

孟子这里所讲的是现世之命,一切都是命定,但我们要不怨天不尤人,“顺受其正”,就是正命地活着。世界上每个人对现实的人生,都是不满意的,当遭遇不好时,或者怨天或者尤人。孔子曾说过,人应该不怨天不尤人,这是最难做到的学问修养,有时明明自己错了而不知道,或反省不出来,于是就怨天尤人。信宗教的人也会说,我再也不信上帝,或者不信菩萨了。其实讲这样的话,已经是最大的怨天尤人了,因为在他心理上是认为自己没有错,错在上帝、菩萨或他人。再不然,正如现在报纸上说的,我没有错,这是社会问题,是社会的错。试问社会是谁的?社会只是一个名词,是人群结合在一起的大众,叫做社会。换言之,社会即是人群,自己也是社会的一份子呀!明明是自己个人的错,为什么推过给社会人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