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尽心章句上(1)
十六字心传
现在我们讨论《孟子》最后一章《尽心》,这是孟子整个学术思想的中心,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孔孟心传,是构成中国文化中心思想之一。这一贯的中心思想,绝对是中国的,是远从五千年前,一直流传到现在的,没有丝毫外来的学说思想成分。所以后世特别提出,中国圣人之道就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心传。历史上有根据的记载,是在《尚书·大禹谟》上,其中有帝舜传给大禹的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一两千年之后,到了唐宋的阶段,就有所谓的“传心法要”;这是佛学进入中国之前的一千多年,儒道两家还没有分开时的思想。当时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因为得道;那时所谓道的中心,就是“心法”。
这十六字的心传,含义非常广泛。我国的文字,在古代非常简练,一个字一个音就是一个句子,代表了一个观念。外国文字,则往往是用好几个音拼成一个字或一个词句,表达一个观念。这只是语言、文字的表达方式不同,而不是好坏优劣的差异。
中国古代人读书,八岁开始读书识字,这样叫做“小学”,就是认字。例如“人”字,古文中怎样写?为什么要这样写?代表什么观念?如何读音?有时候,一个字代表了几种观念,也有几种不同的读音。所以中国的文字,任何学者、文豪,能认识二三千字以上的,已经是不得了啦!普通认得一两千字就够用了。外国文字则不然,每一新的事物,必须创造一个音、形皆不同的新字,所以现在外文的单字,以数十万计。过去“小学”的基本功课,是先认识单字的内涵,其中有所谓“六书”的意义。什么叫六书呢?就是“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这六种是中国传统文字内涵的重点。现在读书,已经不先研读“小学”六书了,不从文字所代表的思想、观念的含义打基础,对于小学的教学,完全不再下基本功夫了。
“人心惟危”的“惟”字,在这里是一个介词,它的作用,只是把“人心”与“危”上下两个词连接起来,而本身这个“惟”字,并不含其他意义。例如我们平时说话:“青的嗯……山脉”,这个拖长的“嗯……”并不具意义。至于下面的“危”字,是“危险”的意思,也有“正”的意思,如常说的“正襟危坐”的“危”,意思就是端正。而危险与端正,看起来好像相反,其实是一样的,端端正正地站在高处,是相当危险的。也因为如此,外国人认起中国字来,会觉得麻烦,但真正依六书的方法,以“小学”功夫去研究中国字的人,越研究越有趣。如上一代章太炎这类的大师们,就具备了这种基础功夫,钻进去就不肯退出来。现代人写的文章,不通的很多,连多音字都不懂,都用错了。
《尚书》里说“人心惟危”,就是说人的心思变化多端,往往恶念多于善念,非常可怕。那么如何把恶念变成善念,把邪念转成正念,把坏的念头转成好的念头呢?怎么样使“人心”变成“道心”呢?这一步学问的功夫是很微妙的,一般人很难自我反省观察清楚。如果能够观察清楚,就是圣贤学问之道,也就是真正够得上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所以道家称这种人为真人,《庄子》里经常用到真人这个名词;换言之,未得道的人,只是一个人的空架子而已。
人心转过来就是“道心”。“道心”又是什么样子呢?“道心惟微”,微妙得很,看不见,摸不着,无形象,在在处处都是。舜传给大禹修养道心的方法,就是“惟精惟一”,只有专精。舜所说的这个心法,一直流传下来,但并不像现在人说的要打坐,或佛家说修戒、定、慧,以及道家说炼气、炼丹修道那个样子。
什么叫做“惟精惟一”?发挥起来就够多了。古人为了解释这几个字,就有十几万字的一本著作。简单说来,就是专一,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或“一心不乱”,乃至所说的戒、定、慧。这些都是专一来的,也都是修养的基本功夫。后来道家常用“精”、“一”两个字,不带宗教的色彩。“精”、“一”就是修道的境界,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这种“人心”,转化为“道心”;达到了精一的极点时,就可以体会到“道心”是什么,也就是天人合一之道。而这个“天”,是指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万有本能。
得了道以后,不能没有“用”。倘使得了道,只是两腿一盘,坐在那里打坐,纹风不动,那就是“惟坐惟腿”了。所以得道以后,还要起用,能够做人做事,而在做人做事上,就要“允执厥中”,取其中道。怎么样才算是“中道”呢?就是不着空不着有。这是一个大问题,在这里无法详细说明,只能做一个初步的简略介绍。
中国流传的道统文化,就是这十六字心传,尧传给舜,舜传给禹。后世所说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直到孔子的学生曾子、孔子的孙子子思,再到孟子,都是走这个道统的路线。以后讲思想学说,也都是这一方面。但不要忘记,这个道统路线,与世界其他各国民族文化是不同的。中国道统,是人道与形而上的天道合一,叫做天人合一,是入世与出世的合一,政教的合一,不能分开。出世是内圣之道,入世是外用,能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具体的事功贡献于社会人类,这就是圣人之用。所以上古的圣人伏羲、神农、黄帝,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祖,他们一路下来,都是走的“内圣外王”之道。
到了周文王、武王以后,“内圣外王”分开了,内圣之道就是师道,是传道的人,外用之道走入了君道。其实中国政治哲学思想,君道应该是“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的;等于说君王同时是全民的领导人、也是教化之主,更是全民的大家长,所以说是政教合一的。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尽心 动心 知性 忍性
《孟子》全书快研究完了,从前面各章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孟子始终没有出来做官,没有担任职务;他是以师道自居,指导当时的诸侯们走上王道的政教合一之路,以达到人文文化的最高点。由于历史的演变,人心的堕落,无可奈何,使他的这个愿望落空了。不过他个人并没有落空,他的光芒永存于千秋万代,和其他的教主一样,永不衰竭。
现在最后一章,是他在讲完外用之道以后,讲传心的心法。孟子之所以成为圣人,因为他有传心的心法,因此,《尽心》这一章书,非常重要。这一章以《尽心》为篇名,是以全章第一句话作题目,正是扼要点明重点之所在。
他一开头就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几句话,就非常重要了,认真研究起来,十几年也不能研究完,也许一辈子都钻在其中了。
我们先从文字上研究,什么叫做“尽心”?大家平常都会讲的一句话:对这件事已“尽心”了;就是说,一件事情做完以后,成败是另一问题,而去做的人,心总算尽到了。也就是用了所有的精神、心思去做,“尽”就是到底了、到尽头了。依这个观念来解释孟子的话,就是我们把自心的作用,已反省观察到底,然后可以发现人性是什么了。
后来佛学进到中国,禅宗提倡的“明心见性”,也同这里的“尽心知性”的观念有关。佛学的《楞严经》所说的“七处征心”、“八还辨见”,把明心与见性,分为两个层次来解说。乃至玄奘法师所弘扬的唯识法相的最高成就“遣相证性”,也是把心与性分做两个层次。孟子生活的时代,佛法还没有进到中国,佛法正式进入中国,是在孟子之后八九百年到千年之间。所以孟子是在佛法进来以前,就已经提出来先要“尽其心”,把自己心的根源找出来,然后才可以“知其性”。这是“明心见性”这个词句的根源,能够“尽其心”“知其性”,就可以“知天”。“天”,不是老太太们说“上天保佑”的天,也不是太空科学所研究的那个天象的天,而是包括了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万有作用;也等于佛法所说整体法界的代号,学问之道就在这里。
在儒家的“尽心知性”学说中,孟子的修养工夫是“动心忍性”,这就是做人做事的修养。“尽心知性”也可以说是静定的境界,是整个修行的原则与工夫。例如遭受打击时,在修养中的人,能把受打击的痛苦和烦恼的心理摒除,这只是有一点修养,一点学问而已,还不算数;要把烦恼的心理净化了,不相干了,才算有一点修行工夫。在儒家来说,才算有一点学问修养的境界了。
什么是“动心”?遇到事故时,在动心起念之间所具有的定力、智慧,所到达的程度;“忍性”则是绝对的大定,借用佛学一个名词来说,就是“如来大定”。例如有一件事,碰到一个人太过分要求,自己恨不得一刀把他杀了,但该不该杀?可不可杀?能不能杀?这之间就看动心忍性的工夫了。他的行为该杀,但在我这方面,不该去杀他,他虽对我不起,但我要对他仁慈、要感化他;可是自己又无法感化他,这些都是动心忍性的真实工夫,并不只是空洞的理论而已。
所以前面孟子就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一个人要想修养到动心忍性,如果没有经过种种苦难的磨练,是做不到的。所以圣贤之学,不是轻易可以得来的。
青年人学佛修道,就想盘腿打坐,以为便能成道当圣人;那不是圣人而是“剩人”,剩下来多余的人,从人类中拣出来不要的人。连做一个普通的正人都很难够标准,何况成为那个“圣人”!因为我们在动心忍性之间,对于推己及人,仁民爱物,就像佛家所说的慈、悲、喜、舍,等等,而且不但要“仁民”——爱人、对人慈悲,还要爱一切万物,就像佛家的慈爱众生一样,是真正难做到的事。
动心忍性是道的用,道的体是“尽心知性”。后来佛法进入中国,叫做“明心见性”;到了汉朝以后儒道分家了,道家叫做“修心炼性”。性要锻炼,等于佛家禅宗所说的“就是这个”,得道是“这个”,跌倒是“这个”,爬起来也是“这个”。“这个”是什么?说是悟了,就像一块石头里面含有金子,也就是从金矿里挖出来的石头,里面可能有金子。可是几千亿万年,无数劫以来,金子被泥土裹住了,黄金和泥土混在一起,必须经过一番烈火的锻炼,才能把光亮的黄金从中取出来,而将泥土——这些习气,化为灰烬。所以道家说要“修心炼性”,先要修炼,在动心忍性或明心见性之间,不经过修炼是不行的。
儒家的修炼为“存心养性”,孟子这里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存的是什么心?存一个仁心、善良之心,一个纯净无瑕,犹如万里青天无片云的天理之心。而养性,把人性原来善良的一面,加以培养、扩大、成长。所以后世儒家阐述,在起心动用上,要做到“亲亲,仁民,爱物”,这是儒家和佛家各自表述不同的要点。
佛法儒化 儒学佛化
儒家和佛家,在这方面,曾经发生过有趣的辩论。佛家指儒家这样行仁道是不错的,不过如果说想要成佛成道,还差一大截路。
可是儒家不接受这个说法,主张圣人做到了就是佛,佛也不过是圣人。双方遂发生了辩论,实际上只是着手的工夫不同。儒家说,你们佛家,动辄讲空,空到没有捉摸处,下不了手,用不上力,只知道空;又没有办法使人类世界达到空,于是丢下这个世界不管,出家去了。这种只为一己修道,六亲不认的做法,是不对的。
儒家又说,你们虽然讲究慈悲,可是实施慈悲的下手方法也错误了。我们儒家则不然,我们讲究仁,我们的慈悲有三部曲,是以“亲亲”为先,首先对自己的父母尽到了孝道,对自己的儿女慈悲。这些都做到了,再慈悲朋友的父母子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慈悲的对象范围逐渐扩大到爱天下人,而成为“仁民”,视天下人都是自己的兄弟,都是同胞。这样推己及人的工夫都做到了,于是“民胞物与”。最后是“爱物”,爱世界一切万物,一步一步来。像你们这种慈悲,试问:假如释迦牟尼佛站在河边,孔子的母亲与他的母亲同时掉到河里去了,请问释迦牟尼先救谁?如果先将孔子的母亲救起来,那是不孝;如果先把自己的母亲救起来,照你们的说法,又是太不慈悲了,孔子的母亲也是母亲啊!
我们儒家的做法很简单,假如站在河边的是孔子,一定跳到河中,先救起自己的母亲,然后再返身跳下去,救起释迦牟尼的母亲。这是非常简单明了的事,也就是亲吾亲以及人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