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尽心章句上(3)
再说,怨天尤人就是迁怒。孔子说颜回的修养最高,“不迁怒,不二过”,他错了没有怪到别人身上。有人只是小的迁怒,例如有人正在生气的时候,别人有事找他,他就骂这人一顿,这也是很明显迁怒的一种形态。可是一般人反省不到,迁怒的结果往往会坏了大事,害己害人。有的夫妇之间,并无大的纠葛,然因迁怒而闹成反目成仇,竟而成为生离死别的悲剧。
其实人性都是善良的,做错了事,立刻会脸红一下,但不到两秒钟,就认为不是自己的错,错的都归之于他人。认为如果不是别人如何如何,自己就不会这样错,归根结底,总认为是别人的错。人就是这样既不会反省,又常会迁怒他人。真正的修养,在动心忍性之间,能够确实检查出自己的错误,然后“顺受其正”,所受的一切遭遇,不怨天不尤人,不迁怒不二过,这就是正命地活着,也就是佛法所说的八正道(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中的正命。
讲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宋代名儒朱敦儒这两首《西江月》的词,非常豁达,非常自在,和孟子“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很有关联。这是文学中的哲学,大家不妨记住,碰到烦恼的时候,朗诵一番,比求神拜佛的祈祷,或道家、密宗的符咒,更有妙处。
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
不须计较苦劳心 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 况逢一朵花新
片时欢笑且相亲 明日阴晴未定
日日深杯酒满 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 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 红尘多少奇才
不须计较苦安排 领取而今现在
孟子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真知道正命而活的人,不会站在岩墙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扩而大之是说明,知道是过分危险的地方,尽可能不去;过分危险的事情,尽可能不做;绝不故意斗狠逞强,去冒可能有意外丧命的风险。
但有一点,当国家民族有难,如果自己的牺牲,可以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拯救许多生灵,那就毫不犹豫毅然而去牺牲。这也是正命,是圣贤菩萨的用心,如文天祥、岳飞就是。但是不必要的危险,则不必去冒。年轻人喜欢做不必要的冒险性嬉游,就是“非正命而玩”。有一个人在花莲奇莱山堕岩死了,另有一人很不服气,说那个人差劲没出息,他也逞能去爬,结果也爬得不见踪影了。这种非正命而玩,就成了非正命而亡。
所以“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人生的责任尽到了,做完了,一切尽心了,寿命到了,顺其自然就去了,这是“正命”。因好勇、斗狠、赌气而死的,就是非“正命”而死。所以为国家民族而死于战场的,是“正命”,在中国历史上认为,那是为正义而亡。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这神并不是由什么皇帝封的,而是当时以及后世千秋万代,共同所敬仰的。
中华民族对于“正命”而亡者,有如此尊重!所以信奉宗教的人可以注意。“正命”也就是在儒家的《孝经》中引用孔子说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其实,儒、佛两家的精神是一样的,佛家说,人若无故损伤自己的身体,在自己身上割一刀,那就如同出佛身上的血一样,就是犯了菩萨戒。因为每人都是佛的身体,如果有一天悟道了,就成肉身佛,所以不可以随便糟蹋自己的身体。宋儒陆象山曾说过几句话,大意是“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真理只有一个,中国是这样说,印度是那样说,大家都是父母所生的血肉之躯,只是言语文字表达的不同而已。
孟子的性命之说,暂时到此为止,和佛家性命之说的思想,非常接近,几乎是一样;如果认为和道家所说的不同,那可并不尽然。下面再看。
你想得乐吗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这一段是孟子对于“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性命之理,所作的阐释。这是真学问、真修养,讲如何做工夫。
“求则得之”,当然最初要自己立志(发心)求道,道就在自己本身,诚心去求,就可以成道。“舍则失之”,如果不立志发心去求,就无道可得了。“求在我者也”,因为道是向自己内求的,只要活着就有命,有命当然就有灵性的存在,会思想,有感觉,就有心。有心、有性、又有命在,那么一切性命之理的大道就在自己这里,不必外求。
佛家主张无我,是不要另起一个妄心之我,而求真我。所以小乘的基本理论,讲的是苦、空、无常、无我;而释迦牟尼佛涅槃的时候,又翻转来讲了四个字:“常乐我净。”他刚生下来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就指明了人人自性本来有个天真的我,但这个我,不是另起妄念的我。佛在人世间几十年,在他将涅槃的时候,问他证得了什么,他说我已经证得本自寂灭“常乐我净”,那个天真的自我找到了。所以孟子也说“求在我者也”,等于同一道理。
孟子又说:“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求道是有方法的,但是想要得到这个道,则“有命”,要有正命,非正命不行。有的人修道,拼命注重任督二脉、奇经八脉的打通,结果往往不是高血压而死,就是得了或轻或重的神经分裂症。因为“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像这样的“向外驰求”,是没有益处的,不是穷理尽性的“内明”,只是把生理反应的境界、工夫,当做是道,没有找到真我,所以不能成道。其实那些感受并非坏事,那只是身体气脉变化的境界而已,境界是会变化的,是无常的。
所以孟子告诉我们“万物皆备于我矣”,人现在活着的自身,就和宇宙的功能一样,没有一点缺损。活着性命的本身,具备了下地狱的种性,也具备了上天堂的种性,更具备了成佛成圣人的本性,当然也具备了成畜牲的性能。孟子“万物皆备于我”这句话,相当严重,佛法也如此说,只是将“我”字换成“如来藏”,含藏了一切种性的功能,别名“真如自性”。
现在孟子告诉我们,求道怎么求,“万物皆备于我”,一切都在我自己这里,所以要向内自求。庄子也有“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概念,如何求法呢?只要“反身而诚”就到了。不过要注意,他不是说反心,不是佛法中说的观心,也不是看念头。“反身”,反哪一个身?怎么反?瑜珈术有倒立莲,头顶在地面,脚向上直伸,这不是孟子说的反身,那还是向外求;所谓“反身”,是要找出自己的真身本体来。孟子“万物皆备于我”这句话,在佛家的《心经》也说了,就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道理。平常我们把这个肉体的现存之身,看得很重要,因为它是表达生命存在的一个重要工具;如果没有这个工具,则在世间的应用上,这个存在的生命,是无法表达出来的。
但是我们仍然要去找到那个真身本体,那个永远存在的生命,把那个重要的东西找到而常存不变,这就是孔孟之道所讲的“诚”,那就“乐莫大焉”了,身心内外,充满了快乐。我们看到许多修道的人,面有菜色,或愁容满面,或一脸怨恨,或神秘兮兮,这都是非道。如果是“反身而诚”的,绝不是这种样子,而是慈、悲、喜、舍的形象,就像是“弥勒佛”一样,笑口常开,充满了喜乐,逗人们开心。他笑些什么?有一副对联说得好,“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这就是“乐莫大焉”的样子。
从前大寺庙的建筑,就是一个话头,具有深奥的含义。一到山门口,就看到哼、哈二将,一左一右,一个是鼻子哼气,一个是张嘴哈气,表示进入此门是呼吸间的事,要注意,呼吸是很重要的。再进内是四天王殿,两边是四大天王,又称四大金刚,一个手中弹琵琶,听声音,就是声闻;一个手执雨伞,发慈悲心,遮覆天下人;一个手拿宝剑,斩断一切情丝烦恼;一个用手执蛇(绳索),降伏群魔。这四大金刚的形象,就是告诉人们修养身心的方法,同时也代表了见、闻、觉、知的作用,所以着手用功的人,都没有离开见、闻、觉、知四个重点的转化。
天王殿中央供奉的是中国式的弥勒佛,转过来背面供着的是韦驮菩萨。这位护法天神站在那里,端庄、正直,手持降魔杵,有英雄大丈夫的气魄。如果是双手“合十”,作问讯状,降魔杵横搁在两手的臂弯处,这个寺庙便是“十方大丛林”,游方和尚可以在那里挂单;如果两掌压住降魔杵头,植地而立,则是“子孙丛林”,不大接待外来的游方和尚。据说韦驮菩萨本来是站在山门外的,因为他的职责是护法,出家和尚或在家学佛的人,有犯戒不对的,他看不下去,举起棍子就把人打死了。由于佛慈悲不忍,故而叫他对面而立,这叫做“不看僧面,看佛面”,所以后来韦驮菩萨是面对着佛。
再进去到了大雄宝殿,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的三身——法身、报身、化身,左边是迦叶,右面是阿难,两旁有十八罗汉。有的大丛林专门供有罗汉堂,五百尊罗汉形貌完全不同。大殿后面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就是入世行善,救苦救难,不求人知。这样的寺庙,就等于说明了全部的佛法。
这些道理,都在“反身而诚”一句语义之中,做到“反身而诚”,就发乐了。例如修止、修观、修定、修慧,都要“反身而诚”。又如修不净观、白骨观,以及安那般那(观出入息),也都是“反身而诚”的修法,工夫到了“乐莫大焉”,可以发暖得乐。读了孟子的这些话,也可见儒家亚圣的孟子,的确不同凡响,是有实际修养工夫的。
讲到行为,做工夫,行慈悲,要“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就是要勉强自己去做。人最会原谅自己,例如说修止静(打坐)的工夫,一天最好多坐几次,自己却会说忙得很,没有时间。所谓忙,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并不是真忙;其实是怕坐久了一身酸痛。这就要“强”迫一下,勉强自己去修正,对待自己不好的习性,不可太过放任,要带一点强迫性来自我转变。“恕”就是做人做事的时候,对别人要仁慈、宽大,饶恕别人,这是行愿的基本。换言之,“强恕”的两个要点,就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如果这样做去,“求仁莫近焉”,仁的境界就来了。仁是儒家所用的一个代名词,也就是佛家所说的“此心活泼泼的,空灵的,本来无一物的”那种境界。
谁有惭愧心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又说:“行之而不着焉”,大家的生命,本来都在道中,“习矣而不察焉”,因为被行为习惯所蒙蔽了,自己不知道,也就是《周易》所说的“百姓日用而不知”,我们天天在道中行,不知“道”在哪里。试想想看,我们能不能知道,早晨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无从自知。念头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都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言行举止,念头都在喜、怒、哀、乐的情绪中搅扰,所以就不知道自己“心性”本来清净的真相了。大家被无始以来的习气所左右,烦恼就来了,可怜得很。因此“终身由之而不知,众也”,所以一个人的生命本身有道,但没有反省自修,反而迷心逐物,向外驰求,这样就叫做平常人,也叫做凡夫、众生。
从这里我们看到,如果不这样深入去研究,而又随意批评孔孟只是教条,那只能说是自己没有彻底了解其中的内涵罢了。
上面这几段,如引各家的学说,来作详细的阐述,可以写成一部有关性命之学几百万言的专书了。但“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因为记问不是学问,只是知识的传播而已。例如韩愈所说的师道,是“传道、授业、解惑”,那就比较接近人师的榜样了。所谓“授业”,也不是传授技艺之业,而是立德、立命的基业。《孟子》中的这一段,内容广泛得很,为真学问之所在,我只是扼要地提出来一点点,大家须要再做深入的研究。
孟子接着说的,还是修养的道理。
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这“无耻”两个字,在现代人的观念中,好像变成一句骂人的话,不大好听,不容易被人们接受。所谓“耻”,换一个名词来说,就是惭愧心。我们常常会对人说:惭愧!惭愧!这就是“耻”,就是知耻;那件使你惭愧的事,往往是无耻之事。如果做人做事,不知随时随地反省检查自己过错的话,德行是不会有所进步的。如果能时时自我反省,发现自己的过错,那么这一天活着的生命,就是有耻,就是有惭愧心。假使犯了过错,不但不自我反省,反而自我辩护认为没有错,甚至推过于别人,那是“无耻之耻”,那就真正叫做“无耻矣”,也就是根本无惭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