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之王

几乎是同时，在数千公里外的波斯古都苏萨，重新征服了埃及叛乱的波斯国王薛西斯一世刚刚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皇宫。这位“王中之王”征尘未洗，还没来得及亲近他无数的姬妾，就向他无数善于航海的腓尼基、爱奥尼亚与埃及臣民们发布了一个命令——建造舰队，为远征希腊、一雪数年前父亲马拉松战败之耻做好准备。

传说中，薛西斯一世为了让自己不忘记父亲的军队在马拉松被雅典人击败的耻辱，特意让一个侍者每天早上提醒自己还未曾向希腊人报仇雪耻。相信绝大多数中国人对于这个故事不会感到陌生。但如果将这些富有传奇性的油彩抹去，仔细研究当时的历史背景，就会发现波斯对希腊的征服绝非出自某个帝王的虚荣心，而有军事和政治上的必要性。

谈到希波战争的起因，还要往前追溯大约十余年，当时一群米利都的求援使者来到了雅典。作为爱奥尼亚沿岸希腊殖民地中最强大的一个，米利都使者来到雅典的目的，是向自己的同族兄弟请求支持，以反抗波斯人的统治。米利都的使者已经去过了希腊最强大的城邦斯巴达，但稳重的斯巴达人拒绝了他们的请求，除了对海外事务不感兴趣以外，可能还有着斯巴达人是多利安人、与爱奥尼亚人并非同族的因素。

面对同胞的恳求，雅典派出了一支由20艘战舰组成的舰队，船上有重甲步兵大约1000人。爱奥尼亚人的战争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攻占了波斯吕底亚行省的首府萨迪斯，每个雅典人都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在洗劫了城市之后，士兵们纵火焚毁了许多房屋，连带一起遭受祝融之灾的还有著名的“万物之母”库柏勒的神庙。

■ 薛西斯

行囊沉重的雅典士兵在归途中遭到了波斯援军的截击，几乎没有人能够活着回到船上，雅典舰队甚至凑不齐战舰的桨手。当舰队艰难地返回雅典后，见识到波斯帝国强大实力的雅典公民在大会上投票，不再参与爱琴海彼岸的战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得知神庙被焚的大流士一世发誓要向雅典人复仇。当然波斯国王这么做的原因更可能是在重新征服了爱奥尼亚沿岸的希腊城邦后，意识到由于爱琴海两岸同属一个民族，任何一次爱奥尼亚的动荡都会成为希腊人插手其中的良机。如果不想让这块领地成为帝国的溃疡，唯一的选择就是征服希腊，让亚得里亚海成为帝国的西部边境。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波斯帝国有能力征服希腊吗？

公元前5世纪初的波斯帝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帝国，在许多古代史书中对其君主统治的土地面积之广、军队之多的描述已经到了神话的地步。例如希罗多德在自己的《历史》书中一口咬定薛西斯一世为征服希腊一共征集了500万大军，这个数字显然是夸大的，因为当时的技术条件根本不可能维持一支如此庞大的军队的补给。但如果我们列举出波斯国王的财政能力，就可以知道雅典人即将面对一个何等可怕的庞然大物了。波斯国王每年可以从埃及行省获得700塔兰特白银的贡金，这还不包括12万蒲式耳（每蒲式耳为35.238升）的谷物以及各种亚麻布、纸草等其他物品，而埃及行省的赋税额在波斯所拥有的20个行省中排行不过第三；反观在击败了波斯之后由雅典建立的提洛同盟，它们从色雷斯、爱奥尼亚、黑海沿岸以及爱琴海上众多岛屿的上百个希腊城邦中获取的全部贡金不过才460塔兰特，这笔收入已经足以让雅典维持东地中海地区最强大的海上力量了，而这笔收入大概只等于波斯帝国一个行省贡金的三分之二，双方实力对比悬殊可见一斑。

当然，无论是今天还是古代世界，金钱的多少都并不能等价地换算为军事实力，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罗马如何能击败迦太基，蒙古如何能征服半个世界了。但毫无疑问，金钱的多寡即使在古代战争中如果不是最重要的要素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尤其是对于波斯未来对希腊的征服战争。因为古代希腊所在的巴尔干半岛南端地形崎岖，为数不多的平原被山脉和丘陵分割成许多不规则的小块，交通不便利。比起希腊人的抵抗，对于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波斯大军来说，补给的困难才是更需要考虑的因素，获取制海权成为征服希腊的一个必要条件。由于古代技术条件的限制，大宗货物的水运成本比陆运成本要低得多，只有确保海上补给线的畅通，征服和占领希腊才是可行的。如果说陆军的军费还可以通过无偿征召农民、士兵自备武器和口粮来组建，那么海军中战舰的制造、桨手与舵手的招募和训练都要耗费天文数字的金钱，在这个方面，波斯一方无疑有着绝对的优势。

■ 波斯帝国全盛时期版图

对于这一点，薛西斯一世是很清楚的。由于今天西方文明在世界所占据的重要地位，绝大部分记载那段历史的书籍都有意无意地站在希腊人一边，按照希腊人的口吻将波斯人称之为“野蛮人”。但如果我们深入地了解公元前5世纪的古代世界，就会知道，相比起波斯人控制的两河流域、小亚细亚、埃及等地，希腊才是文明的边缘地带。在外交策略、政治博弈、大规模战争的组织方面，波斯一方要远远胜过希腊。对于绝大部分希腊人来说，所谓战争只不过是两个城邦的数千名可以自备盔甲、长矛、盾牌的公民在农闲季节，聚集在一个双方约定好的平地上进行的一场特殊的体育比赛，胜利的一方赢得某个水源、几片橄榄林或者一块丰饶的谷地。谋略、金钱、技术在希腊人的战争里是没有什么地位的，起作用的只有勇气、团结、肌肉以及公民对城邦的忠诚。相比起爱琴海对岸的大陆上已经进行了数千年的战争来说，希腊人显得太过“诚实”了点，也无怪乎薛西斯一世的女婿笑话希腊人不会打仗。在希腊人中，唯有一人能在政治和战略上和薛西斯一世比肩——那就是提米斯托克利。

薛西斯一世是一个很冷静的统帅，他很清楚战争只不过是解决自己帝国东部边疆隐患的手段，而并非发泄私愤的军事大游行。在许多小说和电影中，艺术家们将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帝王描绘成一个自尊心过剩的傻瓜，被一点小小的冒犯弄得暴跳如雷，做出愚蠢的决定，但事实上薛西斯一世的目的一直很有限，只要愿意放下武器对其表示臣服，他就宽赦其以前的罪行；对于在温泉关与其死战的斯巴达国王李奥尼达，他甚至许下了让其统治整个希腊的承诺。

公元前480年，也就是在提米斯托克利开始扩张海军运动三年后，薛西斯一世开始发起进攻了。波斯帝国各个行省的属民都受命派出了军队，这支军队是如此地庞大，以至于从波斯首都苏萨来到达达尼尔海峡亚洲一侧一共花了6个月的时间。薛西斯一世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首先，可以用这支庞大的军队来吓唬希腊人，以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其次，这些被征服民族的军队其实也是一种人质，可以降低自己不在国内时行省发生叛乱的可能性。

在海面上，漂浮着1200艘三列桨战舰，这还不包括无数担任后勤的其他船只。这些战舰主要由爱奥尼亚的希腊城邦、腓尼基、叙利亚、塞浦路斯、卡里亚、埃及提供，爱奥尼亚的希腊人和腓尼基人都是不逊于希腊人的优秀水手。当然这并非波斯人的所有海上力量，在遥远的墨西拿海峡，一支由迦太基提供的联合舰队正在组织着一场对西西里岛和南意大利的入侵，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牵制西西里岛和南意大利那些希腊城邦的实力，以免他们派出舰队去支持本土的母国。

而这些不是薛西斯在过去三年里努力的全部。在今天的达达尼尔海峡，成千上万的工匠们正在完成一件即使在今天也可以堪称是杰作的伟大工程：600艘以上的船只被用锚固定在海峡里，这些船只将被作为桥墩，在它们的上面将建成两座跨越达达尼尔海峡的浮桥，所有浮桥的缆绳都是用纸莎草和亚麻制成的，无数的波斯大军将通过这两座浮桥进入欧洲。另外，数万工人还在上次波斯舰队入侵希腊时遭遇风暴的海角挖掘一条运河，这样一来，庞大的波斯舰队就可以无须冒险绕过这个海角了。

作为这一切的主宰，薛西斯的行动十分迟缓，他本来可以乘坐战舰在很短的时间内抵达色雷斯的，但是他却选择了走陆路。按照波斯人的传统，国王的随员里包括妻妾、厨师、乐师、占星家以及一切能让薛西斯过上舒适生活的必需人员；另外还包括国王的所有男性亲属，因为当薛西斯离开首都后，这些理论上有王位继承权的人可能会成为某个野心家手中的工具。在薛西斯的身边还有一群希腊的流亡者，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被驱逐出自己城邦的国王和僭主，这些人都渴望着借助波斯人的力量来恢复自己的权力，重新成为城邦的主人。不难想象，这样一支队伍的行动一定是十分迟缓的，到了当年的冬天，薛西斯才抵达在小亚细亚的冬营。

在整个冬天里，薛西斯派出了许多的使者，这些使者的任务是向希腊城邦索要“水和土”，即要求他们向薛西斯表示臣服。当然，在绝大部分情况下，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因为波斯国王会将权力重新授予向自己臣服的城邦的统治者，除了极少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的城市以外，波斯人是不会派出驻军的。此时，薛西斯在前三年所付出的努力起到了效果：跨越两大洲的浮桥、挖开山的运河、像城市一样庞大的国王随员营地、超出整个希腊人口的军队，这一切都成为夸耀伟大的“众王之王”威力的工具。绝大部分的希腊城邦都答应了使者们的要求，只有德摩比利隘口以南的希腊城邦拒绝了要求，他们决定拿起武器，抵抗波斯人的入侵。

按照传统，斯巴达成了剩余反波斯联盟的领袖。这不光是因为斯巴达拥有整个希腊最强大的陆军，更重要的是，斯巴达在数百年来都是一个“内向型”的城邦，它虽然会出外征战，但它即不要求战败国割让领土也不向战败国勒索金钱，因为这两个要求都会破坏斯巴达特有的政体。一般来说，斯巴达只会赶走战败城邦的僭主，恢复贵族制度，然后与对方签订联盟条约，要求对方在需要的时候提供一定数量的士兵作为盟军。参与联盟的城邦代表们在伊斯特摩斯地峡召开，那里是著名的海神波塞冬的圣地所在。由于在未来抵抗波斯人的战争中希腊人急需海神的护佑，这次盟会在当地的波塞冬神庙中举行。会议中，代表们决议派出三个探子前往小亚细亚侦察波斯人军队的数量。

这三个勇敢的探子落入了波斯人的手中，本来他们将在被拷打后处死，但薛西斯决定让他们活着回去，好把他们所看到的告诉还存有幻想的希腊人。他让军官带着这三个希腊人参观了自己的军营和舰队，然后让人将其安全地送回了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