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与神谕
探子带回的情报让希腊人惊呆了,探子们甚至无法给出敌人数量的具体数字,因为敌人的数量太多,已经超出了他们能表述的范围。经过重新投票后,代表们决定向西西里的同胞们寻求援助。作为雅典的代表,提米斯托克利提出了必须派出一名雅典使者与斯巴达人同去的建议,显然,他并不那么信任斯巴达盟友。
很快,前往西西里的使者带回了糟糕的消息,迦太基人正在组织一场对西西里的入侵,他们的求援被拒绝了。前往其他地方的使者得到的回音也差不多,希腊人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抵抗薛西斯了。
作为雅典的代表,提米斯托克利可能是盟会中唯一一个对眼前的情况感到高兴的人了:他很清楚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他不过是雅典十个执政官中的一个,因为他的出身,他甚至还是影响力较小的那个;但在这个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成为雅典最有权力的人,他提出的任何方案事后都会被雅典的公民大会追认,因为没有人能拿出其他的办法来,这在雅典这样一个民主制的国家里是不可思议的。
提米斯托克利接下来的任务是使雅典成为联盟中的头羊,只有这样,他才可能成为希腊联军的最高指挥官。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夺取斯巴达人的领导地位。于是,提米斯托克利提议派出一支远征军前往位于希腊中部的坦佩峡谷迎击波斯人,因为那里地势狭窄;为了防止波斯人从海上绕过峡谷,还须同时派出一支舰队从海路迎击波斯海军。在这里,提米斯托克利耍了一个小手腕,他自告奋勇由雅典人的舰队担任海上迎击的任务,海军几乎为零的斯巴达人欣然接受了提米斯托克利的提议。如此一来,提米斯托克利本人就自然而然成了海军支队的头领,与指挥陆上支队的斯巴达人拥有了平等的地位。
希腊人的情报工作可以说非常糟糕,当迎击的军队抵达坦佩峡谷的时候,他们发现波斯人根本还在达达尼尔海峡的亚洲一边。更糟糕的是,联盟的将军们发现坦佩峡谷并非唯一进入中部希腊的道路,波斯军队完全可以从其他几个要隘迂回到希腊人的背后去。沮丧的希腊人不得不重新制订新的作战计划,他们将陆军防御的地点设置在德摩比利小道(即温泉关),舰队则部署在阿提密西安海峡。
希腊人白跑一趟的时候,薛西斯并没有浪费冬天的时间,他正在检阅自己庞大的舰队。他很清楚自己的舰队虽然数量庞大,却是一支乌合之众,他希望通过竞赛和检阅,将舰队整合起来,到来年开春的时候,踏上欧罗巴的土地。
一场意外的暴风撕碎了薛西斯的计划。一座浮桥的粗索被刮断了,这条珍贵的绳索沿着海流漂入了黑海。薛西斯用一种极富波斯特色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他砍掉了工头的脑袋,然后下令用鞭子抽打波涛汹涌的海水,作为触犯“王中之王”威严的惩罚。新的工头以惊人的速度修好了浮桥,庞大的波斯军队用了足足一个月才完全进入欧罗巴。
出现在薛西斯面前的是色雷斯的旷野。在当时,那里除了沿海的港湾或者富有的矿区外,只有不时出现的斯基泰人和色雷斯人。虽然在此之前,薛西斯已经派出军队征服了这里的许多部落,但大军庞大的补给和糟糕的道路还是为前进增加了巨大的困难,幸好海上与陆军平行的舰队承担了绝大部分补给的任务,沿途向波斯表示降服的希腊城市和马其顿国王也派来了辅助部队和船只。抵达德密(当时马其顿的一个沿海城市)的薛西斯下令让自己的军队休息,现在挡在他入侵希腊道路上的就只有雄伟的奥林匹亚山了。
得知波斯人的兵锋已经抵达马其顿的雅典人陷入了恐慌之中。在绝大部分民众看来,不久前的阻截行动的失败,标志着神灵已经抛弃了他们。投降派和逃走派正在煽动召开公民大会,重新讨论关于波斯战争的议题。面对这种困境,雅典的执政者们采用了一种古代社会统治阶层常用的狡猾伎俩——利用人民的迷信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派出使者前往德尔斐寻求阿波罗的神谕。在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除了是太阳神外,还兼有文艺、弓箭、预言等神职。德尔斐还被认为是“众神之母”盖亚的所在,从远古时代起,希腊的英雄们会在出发远征之前用丰厚的祭品从这里换取神谕。
■ 薛西斯的进军路线
■ 德尔菲预言女祭司
一个月后,两个雅典的使者来到了德尔斐。神坛设在一个地穴里,地穴里有一条不时喷出水蒸气的地缝,女祭司就坐在神秘地缝前的青铜三脚架上。获得神谕的方式很古老,这个女祭司事先服用了一种麻醉剂以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古希腊人认为这时神灵将借助她的躯壳说话。女祭司在听完了雅典人的问题后,就观察了一会儿从面前的地缝中喷出的水蒸气,随即用低沉的声音呵斥起雅典人:
不幸的人们,为什么你们还坐在这里?
逃离你们的家,你们那轮形城市高耸入云的卫城,
逃到大地的尽头去吧,
身躯和头同样不能安然无恙,
下面的脚、手以及中间的一切也都无济于事。
它们都要被毁灭掉。
因为火和凶猛的阿瑞斯(战神)飞快地驾驶着叙利亚的战车,要把这座城市毁灭掉。
他不仅仅要把你们,还有许多其他的城邦一同毁灭。
他还要把许多神灵的庙宇一同付之一炬;
人们站在那儿浑身战栗,
从(神殿的)房顶上有黑色的血流下来,预示着他们的无可避免的凶事。
因此我要你们离开神殿,拿出勇气来面对你们的不幸未来。
女祭司以阿波罗的口吻下令将雅典人赶出神坛。
不难想象这两位使者逃出神坛时的惊恐,对于两千多年前的绝大部分希腊人来说,神灵并非是书本里那些可笑的长胡子偶像,而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部分,就和家园的河流和山峰一样。正当两人绝望地准备返回雅典时,德尔斐人中身份最高的提蒙建议他们带着橄榄枝请求以庇护者的身份重新进入神殿,祈求一个新的神谕。在他们的坚持下,女祭司又念诵了一段颇为含糊的短诗。
用许多话来请求,用高明的意见来劝说,
帕拉斯(即雅典娜)都不能缓和宙斯的怒气,
然而我依然愿意向你们讲一句像金刚石一样坚硬的话:
在开克洛普斯圣城和神圣的奇泰隆谷地(开克洛普斯、奇泰隆都是雅典地名)里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的时候,
远见的宙斯将会给一座难攻不破的木墙,
来保卫你们和你们的子孙。
切莫安静地留在你们原先的地方,因为从大地的那一面来了一支骑兵和步兵的大军,
你们应当背对着他们(撤退);不过你们终当与他们交战。
神圣的萨拉米斯岛,在得墨忒耳(农业女神)播种或收割的时候,
你将会杀死许多妇女的孩子。
这两位使者小心地将神谕抄录好,虽然这次的听起来也不怎么样,但总比第一次的要好多了,他们回到雅典,将神谕提交给公民大会处理。
提米斯托克利赶回了雅典。在联盟里为雅典争取到与斯巴达几乎平等的地位后,现在他必须在公民大会里再一次赢得多数人的支持了。和他的敌人薛西斯比起来,提米斯托克利最大的劣势不是军队和物质的缺少,而是两者在己方势力内地位的差异。薛西斯是波斯帝国无可争辩的主宰,他的意志对于帝国内部最高贵的王公和最底层的奴隶来说都是最神圣的命令;而提米斯托克利不过是雅典的十个执政中的一个而已,他的权力并非来自身份和血统,而是公民大会的授权,要受到人民、贵族、习俗、宗教的重重限制,真正能够帮助提米斯托克利的并非那个小小的执政,而是超于众人之上的智慧和远见。
按照雅典的民主规则,在召开公民大会之前,这两条神谕都已经被公开,几乎所有的公民都在思考着神谕的含义。关于第一条没有什么争议,主要是第二条。与绝大多数德尔斐的神谕一样,第二条神谕充满了大量含糊和模棱两可的语句,在我们现代人看来,这不过是古代神棍的惯用伎俩,和中国古代算命先生那些半文不白的卦诗一回事。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后,争论集中在了对词语“木墙”的解释上。
年龄较大的公民们认为“木墙”代指雅典卫城,因为在古老的时候这座卫城的四周有一圈木栅栏。他们认为神谕是要求雅典人留下卫城,乘船离开雅典,去一个新的地方建立新城市,而卫城自然会有神灵保护。雅典人尤其要避开萨拉米斯岛,因为会有许多雅典人会在那里被杀。
而另外一批人,主要是支持提米斯托克利的一派,他们将“木墙”解释为三列桨战船的侧舷。他们认为神灵是要求他们驾驶着战舰迎击波斯人,交战的地点将是萨拉米斯岛,时间将是初夏或者秋天,在那儿将有许多波斯人被杀死。
作为旁观者,笔者觉得双方的解释都牵强附会,但提米斯托克利先下一城,公民大会通过了提米斯托克利对神谕的解释,几年前提米斯托克利要求将银矿的额外收入用来建造军舰所表现出来的远见无疑起了很大的作用。接着,提米斯托克利提出了两个提案:一是,所有的雅典公民都登上战舰,前往阿提密西安迎击波斯海军;二是,将妇女、老人、儿童以及便于携带的家产送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城邦特洛伊西纳,这个城邦传说是统一阿提卡半岛的著名雅典英雄忒修斯的出生地,特洛伊西纳人认为他们与雅典有着特殊的关系,因此邀请雅典人前往那里避难。
提米斯托克利的两个提案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一个。经过连续几年的投入,雅典海军已经拥有了大约两百艘三列桨战舰,按照每艘船需要170个桨手计算,这么大的一支舰队仅仅桨手就需要34000人,这个数量就几乎等于全雅典的公民数量。与许多电影、电视作品中描述的不一样,三列桨战舰的桨手并非由奴隶担任。划桨是一个非常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在海战中所有的桨手们必须按照舵手的手势和哨音,准确地按照统一的频率和方向划桨,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是很难承担这种工作的。而且在海战中,桨手就等于战士,在古代世界只有自由人才能成为战士。因此,假如雅典要将全部战舰投入战斗,就必须要把全部青壮年男性公民都投入到战舰上去(实际上还不够),根本就没有人力来防守雅典城。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士兵专心杀敌,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老弱事先迁徙到安全的地方去。特洛伊西纳的邀请替提米斯托克利解决了一个难题,但又有了另一个难题:许多第二等级的年轻人拒绝下到阴暗的舱底和第四等级的穷人们坐在长凳上一起划桨,依照传统,他们是在军队中担任骑兵的,这些出身高贵的年轻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一位未来的英雄、马拉松战役的英雄米太亚德之子西蒙表现出了超越狭隘的身份观念的那份对祖国的挚爱。这位雅典最高贵的青年人带着一群朋友将他们的马笼头献给了阿西娜的祭坛,然后带头跳上战船,拿起长桨。其余的骑兵们也仿效了他们头领的举动。
■ 公元前436年的雅典卫城截面图,可以看到帕特农神庙、狄俄尼索斯的剧院和剧场等
■ 雅典卫城平面图
即使是这样,雅典依旧无法凑足人手驾驶200艘战舰:一艘战舰上除了桨手以外,还有舵手,一定数量的重甲步兵、弓箭手以及操纵其他投射器械的士兵。此时雅典人展现出了惊人的无私精神,他们将20艘空船交给了自己的邻居哈尔基思与布拉底人。须知在古希腊,很多战争的起因不过是几头走失的牛、一处水源、一片葡萄园,近邻就意味着仇敌。
通过了自己的提案后,提米斯托克利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伊斯特摩斯的盟军会议。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好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往返于雅典与伊斯特摩斯之间,在雅典说服公民们为联军作出牺牲,在伊斯特摩斯则说服盟友承认雅典在联军里的领导地位。与生为王者的薛西斯不同,提米斯托克利的权力完全来源于同胞与盟友们的承认,他必须不断地与希腊人的平等感和妒忌心作斗争,才能保持他的权力。
不过这一次提米斯托克利的努力失败了,斯巴达人的迟钝和顽固打败了提米斯托克利的聪慧,他们傲慢地答道:“斯巴达人很高兴得知雅典人将提供两百艘战舰,但赫拉克勒斯的子孙(即指斯巴达人)不会在雅典人的旗帜下作战!”
斯巴达人直截了当地否决了提米斯托克利成为海军舰队统帅的企图,虽然斯巴达的战舰在联军舰队里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但同为多利安人的伯罗奔尼撒诸邦却紧密地团结在斯巴达的周围。这倒不是说斯巴达人有多么讨人喜欢,实际上顽固、傲慢的斯巴达人可以说是全希腊最惹人厌恶的了,只是斯巴达人不执行扩张政策,又不会向盟友勒索财物——反正他们也不需要,他们对盟友唯一的要求就是必要时提供自带干粮的军队,而成为斯巴达的盟友意味着不会遭到外来的侵略,总体看来还是很划算的。
面对斯巴达人的否决,提米斯托克利只得作出让步,毕竟如果谈判破裂,斯巴达人大可和自己的盟邦退守科林斯地峡,而雅典唯一的出路就是移民意大利了。如此一来,雅典人必须提供三分之二的战舰给联军,而统帅却是斯巴达人。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联军依然在做乏味的争吵。其实争论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阻击波斯人的地点在哪里。斯巴达人和他的盟友们并不希望为其他城邦的安全流血,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希望在距离伯罗奔尼撒半岛最近的科林斯地峡与波斯人作战;而较北部的希腊诸邦和雅典人则坚决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意味着他们的土地将成为波斯人蹂躏的对象。结束这场争吵的是北方赶来的信使—波斯人出动了,他们的陆军将越过奥林匹亚山入侵希腊,而他们的海军也会沿着海岸南下。
面对依旧不肯让步的斯巴达人,提米斯托克利抛出了自己的王牌—他在会议上大声宣布:假如伯罗奔尼撒诸邦不肯在科林斯地峡更北的地方与波斯人交战,雅典人就将退出同盟,将全体公民装上舰队向西航行寻找新的土地。提米斯托克利的提议击中了斯巴达人的要害,失去了雅典的200艘战舰,联军根本不可能抵抗波斯的海军;而没有海军的协助,防守科林斯地峡根本没有意义——波斯完全可以用舰队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任何一个地点登陆,斯巴达人只有覆亡一途。斯巴达人只得作出让步,将与波斯人决战的地点确定在德摩比利,即温泉关。
提米斯托克利回到雅典后,在公民大会上告知了波斯人即将到来和斯巴达人拒绝放弃海军统帅权的消息,他劝说雅典人为了希腊人共同的事业和自由放弃私利。此时雅典人其实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不过斯巴达人的行为为反波斯同盟蒙上了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