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为求新知,忍痛离乡(2)
白驹过隙,傅斯年三年的预科生涯,在努力地学习和各种校内活动中画上句号。1916年夏,傅斯年成为了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起初,他觉得“国学”(即后来的中国文学系)是学习的根本,能收获更多知识,故此而选,主攻传统国学文化。
傅斯年进入本科后,便开始着重学习各种古文经学,特别好读章太炎的作品。章太炎是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他不满于清朝的腐朽统治,反对“以孔教为国故”,并对袁世凯复辟深恶痛绝。是时,北大文科有许多老师都是他的学生,对其理论颇加推广,这也成为傅斯年选择国学门的一个原因。
傅斯年从预科时便开始追随章太炎,赞同他的“反孔教会”言论。升入本科后,他常随身带着一本章太炎的作品,随时阅读,即使在其他学科的课堂上,若觉得老师所讲之处不足以吸引他,也会拿出章太炎的书一边读,一边在空白处写下自己的理解和心得,同时以红笔批注出重点语句。
傅斯年有此“怪癖”,自然引得其他任课老师关注。有一节历史课上,老师见他一直低头看书,便不时将视线落到他身上,以作提醒,可傅斯年仍我行我素,毫不顾忌。
优秀的学生,在老师眼里常能获“特权”。对于傅斯年的我行我素,老师们并无过多干涉,毕竟他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且曾以平均94.6分的高分名列班级第一名。章太炎的学生们见傅斯年如此出类拔萃,都深感欣喜,他们努力培养傅斯年,希望他能继承章氏学统,成为推广章氏学说的传人。傅斯年也的确不负众望,很快成为章太炎的学生黄侃的得意门生。
那时,傅斯年的博学甚至超过了一些老师。据傅斯年的好友罗家伦讲述,傅斯年在北大就读期间,校内有一位教授名为朱蓬仙,负责讲授《文心雕龙》。朱教授也是章太炎的学生之一,可他对自己所教的课并不擅长,有时还会出现些许错误。学生们对此很无奈,却又没有办法为其指出。
傅斯年不比一般学生,他的鲜明个性及对待学术的认真,令其总能一语中的。当时,一位同学从朱教授那里借出讲义的全稿交给傅斯年。傅斯年一边翻阅,一边画出其中的错误并进行修改。仅用了一晚,他就看完了全部讲义,并将出现的三十几条错误一一改正了过来。
改好后,全班同学集体在讲义上签了名,然后将讲义送到了校长那里。校长一看这些修改,便知执笔之人造诣极深,他不相信这些出于学生之手,担心是其他教授指使学生所为,便对签名的学生们进行突然袭击,请他们去校长室进行问话。
同学们害怕被校长问到时露出马脚,又不想傅斯年一人承担擅改教授讲义的责任,便每人分了几条,牢牢记住,待校长提问时只说自己负责了这几条便是。此事告一段落,没有一人受到责备,这门功课也得到了调整。
傅斯年擅自修改了教授的讲义,并不是为了自显才学,而是出于对学术的责任心。其时,傅斯年已初步展现出狂放不羁、为求真理不怕得罪任何人的性格。这种性格在时间的雕刻下棱角鲜明,渐成为其独有的气质。
3.同窗挚友,和而不同
少年气盛,同窗情深。人们常说学生时代的情谊最为真切、深厚,最能在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此话不疑。傅斯年在北京大学的学习生涯中,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者,他们陪伴他走过了最有朝气的岁月,且时不时搅动着体内最澎湃的热血。
举凡志同道合者,皆不论家私、背景,只在乎品格、志趣。傅斯年在北大所交的好友中,顾颉刚是一个不得不提之人。顾颉刚是江苏人,从小热爱文学,进入北大预科后对戏剧产生兴趣,并沉迷其中。他与傅斯年在文学方面兴趣相投,对当代时局和历史问题的看法一致,两人相识不久后便成莫逆之交。
此外,两人的成长环境虽不同,但家世背景相似,且都自小经历过丧亲之痛,由祖父母抚养成人。
顾颉刚也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家族曾被康熙皇帝赐为“江南第一读书人家”。相比傅斯年,顾颉刚的古文基础略逊一筹,可这并不妨碍二人相处,而他也对古文古史怀有更浓烈的情感。
读私塾时,顾颉刚因天资不够聪颖,吸收知识的能力略差,时常被老师和母亲责骂、体罚。顾颉刚的父亲也常年在外,可他的母亲过于苛刻,不容其犯一点错误,令顾颉刚畏惧不已。
母亲过世后,顾颉刚便与祖母相伴。祖母也是一个严厉之人,以致顾颉刚的童年充满了打骂和斥责,这多少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丝恐惧,思想中并存两种全然相反的极端性格。多数情况下,他为人温和、平易近人,而一旦触及自尊,或触碰了底线,他就会突然坚决起来,语气尖锐。
大学生活让顾颉刚如沐春风。在这期间,他流露出大多江南人特有的温润、矜持,傅斯年则不同,显出的是谁也不服的火爆脾气。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可二人相处甚欢。顾颉刚每每面对傅斯年时而冒出的火爆脾气和尖锐词语,往往淡然一笑,尽量忍让,但有时,也会孤独而自负,此可谓好友相处之真性情流露。
不同于今时大学校园里,学生们常成群结伴,一起吃饭、学习、游玩。当时的北大校园中,同学之间鲜有接触,即使同住一间宿舍,彼此之间少有交流,平日里吃饭、去图书馆、散步等,都是各行其是。在当时那种环境里,傅斯年与顾颉刚的关系能那般亲密,实在难得。
预科期间,傅斯年知晓章太炎的“反孔教会”论后,希望能在《劝学》上发表一篇与章太炎思想相关的、批判“孔教会”的文章。他找到顾颉刚,表其意图,顾颉刚略作沉思,便挥笔写下了《丧文论》一文,在文中指出当时担任“孔教会”会长的康有为那种“复古尊孔”思想是错误的,并对“孔教会”大力指责、批判。傅斯年读过《丧文论》后,连连叫好,称赞顾颉刚的这篇文章“可与章太炎的《驳建立孔教议》相媲美”。
顾颉刚面对傅斯年的夸奖连连自谦,说自己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傅斯年不表赞同,并与顾颉刚大谈当时文学界所具的毛病。在傅斯年看来,文言文并非没有优点,但它已是一种死去的语言,想要人进步,社会进步,必须大力推行白话文,只有白话文才能更清晰简明地传达意思。
傅斯年称,自古以来,中国文学最大的毛病是“面积唯求,深度却非常浅薄”,过于注重词句的排列形式和辞藻堆砌,而忽略了对内在层次的强化。他认为,西方的文法、词法、句法等非常值得中国人学习,顾颉刚对傅斯年的观点啧啧称赞,对其佩服之情更甚。
1917年,蔡元培回国后任北大校长,聘请了陈独秀为文科长、刘师培为《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讲师,之后又聘请了胡适、李大钊、刘文典等人入校教书,同时宣布,学生们可以随意听课,无论是本校学生、外校学生还是其他人员,只要在布告栏上看到感兴趣的课,就可以在指定时间去听。如此,北大校园内立刻呈现出一派新气象,有些教室里往往门庭若市,晚去的学生只好站在走廊里侧耳。
顾颉刚与傅斯年住在一个宿舍,所学专业却不同。顾颉刚选的是哲学系,一次,他在上新来的教授胡适的课时,见其讲课方式十分新颖,却不被学生们所接受,颇有担忧。当时,蔡元培规定,若哪一位教授不受学生欢迎,学生可集体提议,罢免这位老师。顾颉刚知道,凭借傅斯年在学生中的地位,只要他“才口一开”,学生们就不会继续与胡适作对,思及此,他决定叫上傅斯年一同去听课。
一日,傅斯年走进教室,看到满屋子都是学生,可这些学生却不全是来认真听课的。一些学生专门捣蛋,只要老师一开口,便在下面起哄,欲把胡适气走。再看站在讲台上的胡适,没有丝毫尴尬或犹豫,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面露微笑。傅斯年第一次见胡适,他看胡适如此年轻,却能淡定从容地面对挑刺的学生们,心中不由生出一番钦佩之意。
可以说,顾颉刚无意之间成了傅斯年与胡适之间的“媒人”,而傅斯年又一不小心成了胡适的“恩人”。
听罢胡适的课,傅斯年深感其学。他觉得胡适授课思路清晰,头脑灵活,且能以新颖的方式授课,将新的见解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足见其绝对是一名非常称职的教师。还有一个细节不能马虎,胡适虽留过洋,全身上下却无一丝奢华,也未曾有留洋之人那些令人不舒服的毛病,诸般点滴,都让傅斯年对胡适产生了好感。
傅斯年曾因被爱才惜才者看中,他又怎不知怀才不遇之苦?
如此,有了傅斯年的肯定,那些在课上起哄捣乱的学生们安静了下来,他们虽不认可胡适,却都认可傅斯年,于是一改之前的恶劣态度,安心听课,竟然也从胡适的课中觅得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和欢愉,对这位年轻教授的喜爱之心日甚。
在那之后,傅斯年又接连听了几堂胡适的课,对他的认可和崇敬之情愈浓,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喜好夸耀的人,所以从未对胡适提及此事。胡适虽曾诧异过学生们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变得乖巧,却从不得知其中原因,更不知自己能留下完全是傅斯年的功劳。直到多年后,胡适终于寻得根由,遂对傅斯年心存感激,且对这名学生的“为善不欲人知”的行为表示钦佩。
顾颉刚邀请傅斯年去听胡适的课,也并无太多想法,一是觉得这课讲得确实值得听,二是想知道傅斯年对胡适授课的看法。他万万料想不到,自己一时的无意之举,竟让好友成了胡适的忠实拥护者和保护者。
听过胡适的课,也与胡适有过几次交谈后,傅斯年的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胡适在国学方面不如傅斯年,但其所展现出的新思想、新觉悟,却是傅斯年不得见的,后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更令其对传统文化生了一些质疑。
接触过胡适的先进思想后,傅斯年开始觉悟,传统国学并不能真正让人开阔眼界、认识世界,它们可以作为学习初期的垫脚石,却不能作为建筑文化世界的全部材料。
如果说,胡适是带领傅斯年走入新文化的领路人,那么顾颉刚就是把傅斯年送到胡适身边的赶车人。在这一方面,傅斯年对顾颉刚心存感激。然而,虽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傅斯年与顾颉刚却也不是在所有问题上看法一致。在针对知识和政治的重要性进行讨论时,两人就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顾颉刚认为,知识的力量大于政治,傅斯年则恰好相反。或许,这种对政治和知识所占地位的不同看法,决定了他们二人日后关系的破裂。
大学期间的顾颉刚与傅斯年就像两只刺猬,彼此关系亲密,却又不能靠得太近。他们对彼此都产生过重要影响,无奈根本追求不同,最后还是分道扬镳。可尽管如此,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事,都是他们人生中不可抹去的回忆,也都是他们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傅斯年在北大还结识了许多同窗好友,如周炳琳、徐彦之、袁同礼、毛子水、沈雁冰等。这些人中的一些人,在后期与他一起参加了新文化运动,成了与他并列一个战壕的伙伴;一些人与他共同创办了《新潮》,号召文学革命;一些人在他的邀请下与他回到北京大学,教书育人;一些人在他研究史语期间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和帮助;一些人在他任职台湾大学时毅然接受他的邀请,与他并肩从事教育事业……
4.恩师授业,得益终生
岁月变迁,世事难料。谁也未曾想到,那个一心追随章太炎的傅斯年,那个视国学为知识之根本的傅斯年,那个被所有章氏门生视为衣钵传人的傅斯年,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转变为不再推崇章氏学说之人。
傅斯年的同学毛子水说:“傅先生最初亦是崇信章氏的一人,终因资性卓荤,不久就冲出章氏的樊笼;到后来提到章氏,有时不免有轻蔑的语气。与其说是辜负启蒙的恩德,毋宁说这是因为对于那种学派用力较深,所以对那种学派的弊病也看得清楚些,遂至憎恶也较深。”
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源自蔡元培就任了北京大学的校长。
蔡元培少年时博览群书,甲午战争后开始接触西方学说,曾先后两次出国留学。在国内,他曾担任过中国教育会的事务长、爱国女校及爱国学社的总理、光复会的会长、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担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时,他便主张废除旧式学习制度,建立资产阶级民主教育体制,后因袁世凯企图复辟,辞职离开。
1917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在这之前,全国的大学校园中仍然一派旧时的文化氛围:一些教师到这里教书,为的是有朝一日从政为官;还有一些教师本身就是北洋政府的官僚,他们扬扬自得地在学校里招摇过市,一旦有学生向他们请教问题,则一副为难嘴脸,简单搪塞几句或提前躲开。至于学校里的学生,有不少都是官僚子弟或纨绔之徒,平日不用功读书,吃喝玩乐却一样不差,只等着毕业后当官敛财。
这样的现状与蔡元培的就认初衷显然背道而驰。他旨在将北京大学打造成为培养国家高级人才的学府,而不是供官僚子弟混文凭的场所。他在就职后第一次演说中指出:“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
故此上任之后,他首先改变的是学校中的文化氛围。他先聘请了两位大师级人物,分别是学识渊博且善于灵活授课的刘师培和主张“为学务精”和“宏通严谨”的黄侃。他认为,校内真正将心思用在教书上的老师太少了,既然请,就一定要请真正有学问、会教学、能变通的。
在聘请教师时,他提倡海纳百川,无论保皇分子或思想激进人士,独善其身之人或随波逐流之人,只要有真才实学,对学生有好处,皆能入校施展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