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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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于连那傲慢的心中,对德·莱纳夫人的爱情是越来越无望了;至于夫人呢,她钦佩他,尊敬他;然而她以前一度为此遭到过斥责呀。她借口弥补她无意中让他蒙受的屈辱,便允许自己把最温暖的关怀给予了他。这种态度的新奇感让她幸福了整整一个礼拜。结果,于连的部分愤怒得到了平复,然而他远没看到其中和个人间的好感有何相同。“看,”他心想,“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让一个人蒙受了侮辱,然后便以为装装样子就能弥补!”德·莱纳夫人本不想将心里话向丈夫倾吐但因她太幼稚,还是将于连拒绝收钱的事跟丈夫说了。“什么?”市长先生火气冲天地说,“您竟能容忍一个下人对你的拒绝!”由于德·莱纳夫人听见“下人”这个词时叫了起来,德·莱纳先生便说:“我要像故去的德·孔岱亲王那样,他在向新夫人介绍内侍们时说:‘他们全是我们的下人。’我曾为您读过博桑瓦尔著的《回忆录》中的这一段,这对我们的特权而言绝对重要。住在您家里的每一个人,如果不是绅士,并且接受薪酬,他就是您的下人。我去找这位于连先生说说,给他100法郎。”“啊,我的朋友!”德·莱纳夫人战栗地说,“切勿当着下人们的面呀!”“是的,他们会嫉妒的,而且有理由。”她的丈夫离去了,一边还在考虑这笔钱的数目是否太多了。德·莱纳夫人随即坐在椅子上,痛苦得眼看要晕过去了。

“他肯定会羞辱于连的,并且是因为我的错而引起的!”她讨厌自己的丈夫,用两手紧捂着脸,发誓从今以后一定不再向他说心里话。她再看见于连时,周身颤抖,胸口紧张地抽搐着,竟连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又羞又急地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握着。“没有事吧?我的朋友,”她终于说出话来,“我的丈夫没有伤害你吧?”

“我很高兴?”于连苦涩地笑了笑,“他给了我100法郎。”德·莱纳夫人看着他,心里没有把握地说“将您的胳膊伸给我。”她终于说出口了,那股勇敢劲儿于连从来没见过。她居然一直走进维里埃的书店,丝毫不在乎书店老板自由主义思想的可怕名声。她为儿子选购了10本路易的书。其实她清楚这都是于连想读的。她要求孩子们在书店里将于连的名字写在分给他们的书上。德·莱纳夫人大胆采用这种方式向于连道歉,并因此而觉得幸福,而于连却惊讶书店里竟会有如此多的书。他从来未敢来到这样一个世俗的地方,他的心在砰砰跳。他没去揣测德·莱纳夫人的内心活动,只专注地想,像他这样学神学的年轻人用什么办法能弄到几本书。最后他有了一个打算,有可能巧妙地使德·莱纳先生相信,应将出生在本省的著名贵族的历史为他的孩子们作为法文译拉丁文的练习材料。经过一个月的周密计划,他发现此想法告成了,甚至不久以后,他在跟德·莱纳先生谈话时,竟然敢提到一个对于高贵的市长而言十分困难的行动,即在书店里订阅书籍,尽管这无异于帮助一个自由党人发财。

德·莱纳先生也认为,他的大儿子日后进军校会碰上有人谈起某些著作,让他对这些著作感到“亲眼拜读”过,是不错的,然而于连也发现市长先生如何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他猜测其中必有不便说出的原因,然而他猜不透。“我一直觉得,先生,”有一天,于连对他说,“一位可敬的贵族,例如莱纳家的人,其名字出现在书商的肮脏的登记簿上,是很不合适的。”德·莱纳先生的额头舒展了。“对于一个学神学的穷学生而言,”于连继续说,口气也谦卑了些,“若是有那么一天人们发现他的名字在一个出租书籍的书商的登记簿上出现,这也将会是一个相当大的污点。那些自由党人会批评我借过最肮脏的书,谁能料定他们是否会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上这些邪恶的书名呢。”然而,于连错了。他看见市长的脸上又呈现出了困惑与发怒的神态。于连不言语了。他心里想:“这家伙被我控制了。”几天以后,最大的那个孩子当着德·莱纳先生的面,问于连《每日新闻》预告过的一本书。“为了让雅各宾党找不到任何值得得意的理由,”年轻的家庭教师说,“同时又使我能够回答阿道夫先生的问题,可以叫您家地位最低的下人到书店去登记。”“晤,这个想法倒很好。”德·莱纳先生说,显然愿意这样做。“然而应该明确规定,”于连说,那种严肃、近乎惋惜的神情对一个眼看着久已盼望的事情终于大功告成的人很是合适,“应明确规定这仆人不许借任何小说。这些书都很危险,府上的女仆会受到它们的毒害。”“您忘记了政治性的小册子。”德·莱纳先生傲慢地补充道。

他孩子的家庭教师提出的这个巧妙的折衷主意赢得了他的赞赏,然而他不想显露出来。于连的生活就这般由一连串细小的谈判构成,他很关注它们的成功,远胜于关注德·莱纳夫人对自己的关爱情感,此种情感,只要他愿意,便能从她的心里看出。他以前一直生活的那种精神状态,在维里埃的市长先生家里又得以延续,在这里跟在他父亲的锯木厂里一样,他从内心里瞧不起周围的人,而他们也讨厌自己。

专区区长、瓦勒诺先生以及市长家的其他朋友,每天都要对刚发生的事情谈论一番,于连从中发现他们的思想根本不实事求是。他认为应该赞扬的某些行为却恰恰受到他周围那些人的指责。

他心里总是如此评价他们:“怎样的一群坏蛋啊!”或“怎样的一伙蠢人啊!”有意思的是,他虽然如此地傲慢,却常常根本弄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活到今天,真心实意地交谈过的人只有老外科军医一个人而已;他仅有的那点见解,不是和拿破仑在意大利的战争有关,便是跟外科手术有关。他勇敢、年轻,喜欢听关于最痛苦的手术的详细叙述,他心想:“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德·莱纳夫人第一次试图跟他谈谈教育孩子之外的事情,他就大谈特谈外科手术,她吓得面无人色,不敢再听他说了。除此之外,于连什么都不知道。故而,他和德·莱纳夫人共同生活,每每遇到两人单独相处时,便会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沉默。

在客厅里,无论他的行为如何谦卑,在他的目光中她总能看出一种精神优越的成份,所有来她家里的人他都不屑一顾。若是她单独跟他在一起,哪怕短短的片刻功夫,她也会清楚地看出他在发窘。出于女人的天性,她觉得这种窘迫没有丝毫温情,因而她很不安。于连根据老外科军医对上流社会的描述,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根据这种想法,遇到跟女人在一起的场合,如果大家不交谈了,他就觉得不体面,好像这沉默全是他一人的过错。在两人单独交谈时,这种感觉更是令人痛苦万分。

关于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独处时应谈些什么,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只能在慌乱中为他提供一些使人不愿接受的主意。他的心灵堕入云雾里,然而他无法摆脱最使人丢脸的沉默。因此,在他与德·莱纳夫人及孩子们一起的散步时,本来严峻的神情由于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变得愈加严肃了。他十分看不起自己。假如他强迫自己说话,他就会说出最可笑的事情来。最不幸的是,他意识到并夸大了他的荒唐,可是他看不到他自己的表情;他的眼睛如此之美,显露出一颗无比热烈的灵魂,宛若那些好演员,它们经常给事物一种根本不存在的迷人的含义。德·莱纳夫人感到,他和她独处时,永远也说不出什么正经事来,除非有一件突发的事情将他的注意力分散开,他就不再想如何将一句恭维话说得更动听。由于她在来到她家的朋友们那里听不到什么新奇的、出色的想法,因而她能怀着极大的兴趣欣赏于连的不凡智慧。自波拿巴失败后,在外省已将向女人献殷勤的风俗清除掉了,严厉得不留一点痕迹。人人都担心失去自己的职位。骗子在圣会里寻找支持者。甚至伪善在自由党那里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烦恼郁闷日甚一日。德·莱纳夫人是姑妈的继承人,16岁时嫁给了一位可敬的绅士,一生中,连和爱情多少有点相似的情感都未曾经历过,也从未见过。

只听她忏悔的好心的本堂神甫谢朗曾针对瓦勒诺先生的追求和她说过爱情,并且向她描绘了一副令人反胃的景象,以至于爱情这个词汇在她的心里等同于最下流的淫荡。时而也有几本小说映入她的眼帘,她在那里面读到的爱情被认为是一种例外,甚至被看成是不正常的。正是这种无知,才导致德·莱纳夫人的幸福感,任何自责心理也没有,不停地关心于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