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两个哥哥从远处一条僻静的小道上走来,来不及躲开了。这两个粗俗的工人看见弟弟那一身扎眼的黑衣服、相当整洁的外貌,以及他对他们毫不掩饰的蔑视,不禁妒火攻心,竟将他痛揍了一顿,打得他满脸是血,人事不知。德·莱纳夫人与瓦勒诺先生一块儿散步,恰好来到这片小树林;她发现于连直挺挺地在地上躺着,还以为他死了。她那样的激动,都让瓦勒诺先生产生了嫉妒。瓦勒诺先生的担心似乎早了些。

于连觉得德·莱纳夫人挺漂亮,可是正是因为这漂亮,使他恨她;此系阻挡他扬名的第—块礁石,他险些撞上。他克制着自己尽可能地少和她说话,想叫她忘掉第一天他吻她的手的那种冲动。然而德·莱纳夫人的女仆爱丽莎很快地爱慕上了年轻的家庭教师,不断在女主人面前谈起他。

爱丽莎的爱慕为他招来一个男仆的嫉恨。一天,于连听到这个男仆对爱丽莎说:“自打这个脏兮兮的家庭教师来此之后,您就厌烦再跟我说话了!”于连是冤枉的,他并不肮脏,然而,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倒是愈加重视仪表了。还有瓦勒诺先生也更加嫉妒他。他公开说,一个年轻的教士这么爱打扮是不应该的。于连不穿黑袍子,他只穿套装。德·莱纳夫人发现于连与爱丽莎小姐话说得更勤了,她又得知这些谈话是于连的衣服不够穿而引发的。于连的内衣挺少,不得不经常送到外面去洗,办理这一类的琐事爱丽莎小姐对他很有帮助。

于连的极端贫穷,德·莱纳夫人未能想到,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她。她想送他些礼物,然而不敢,这种内心的矛盾是于连带给她的第一个痛苦。在此之前,对她而言于连这个名字,完全是一种纯精神性的快乐感觉的同义词。一想到于连的贫穷她就情绪低落,终于她向丈夫提出要送给于连一些内衣。“真蠢!”他说,“怎么搞的!给一个我们觉得满意、能尽心地为我们工作的人送礼?只有在他不好好干那天,才有必要刺激一下他的激情。”德·莱纳夫人觉得这种看问题的方式特令人羞愧,若不是于连这件事引起来,她原来并没注意到这一点。每当看见年轻神甫的特别清洁、但又特别简单的穿着,她都对自己说:“真是难为他了,这个可怜的孩子!”逐渐地,她对于连缺东少西的同情,不再觉得奇怪。有些外省女人,在相识的前半个月中完全可以将她们视为傻瓜,德·莱纳夫人即是如此。她对人生毫无经验,不善言词。命运将她抛进一群粗俗的人当中,可是她原本就有一颗敏感而高傲的心,人人与生俱来的那种追求幸福的本能使她大部分时间对那些人的行为浑然不觉。然而倘若她受过些教育,人们就会发现她那淳朴的天性与灵活的头脑。可是她,是由狂热崇拜“耶稣圣心”,对和耶稣会作对的法国人持有刻骨铭心仇恨的修女抚育成人的。

德·莱纳夫人绝不缺少理智,她将自己在修道院中学到的一切当成谬论,很快就忘掉了;然而她没能用别的东西来替代它们,结果变得什么都不明白。作为一笔巨大财产的继承人她过早地受到吹捧,还有她以宗教忠贞不二的信念,使她具有一种绝对内向性格的生活方式。她外表上特别随和,也善于将自己的意愿控制住,常被维里埃的丈夫们当成妻子们学习的楷模,德·莱纳先生以此为自豪,实际她这种习惯的精神状态无非是由一种最高傲的脾气所致。任何一位因为其骄傲而受到称颂的公主,对那些侍从贵族包围着她的作为给予的注意,也要较这个看来如此温柔、这样谦让的女人对自己丈夫的言行给予的关注不知要多出多少。在于连到来之前,她所关心的仅是她的那些孩子。疾病、痛苦,他们的小小欢乐,将这颗心全部占据了。她在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时,只爱过天主。曾经有一个孩子发烧,她急得就像这个孩子已死去了一样。

结婚头几年,为了倾诉衷肠促使她将这种痛苦讲给丈夫听,可是换来的总是一阵粗鲁的大笑,耸肩膀以及关于女人的傻想法的几句粗俗的语言。这类笑话,若是跟孩子们的病痛有关,就如同尖刀一般刺进她的心头。离开了伴随她少女时代的耶稣会修道院中那些殷勤的、甜得肉麻的吹捧。粗笨、对所有和金钱、地位与十字勋章无关的事情露骨的麻木,加上对所有让他们感到不如意的理论所持有的盲目憎恨,对她而言,这些事情对男人这个性别而言全是挺自然的,就好比穿靴戴帽一样。许久以后,德·莱纳夫人依旧对这些视财如命的人觉得不习惯,可是她还要生活在他们当中。于连这个小乡下人的成功就在于此。德·莱纳夫人对于连那颗高尚而骄傲的心灵充满了同情,从中获取了难以言喻的、充满着新鲜事物魅力的快乐。她很快就将于连的极端无知视为他又一个可爱之处,并能对他的粗俗举止加以修正。她觉得他的谈话竟然也值得一听,即使是一条狗横穿马路被农民急驶的大车轧死。这个残酷悲惨的场面令她的丈夫大笑,而于连呢,她见他那两道乌黑的、弯得很好看的眉毛紧锁了起来。

渐渐地,她发现宽厚、灵魂高尚、仁慈这诸多优点只存在于于连身上。她将这些美德在自己的高贵心灵中引起的同情甚至钦佩之情都送给了他一个人。在巴黎,德·莱纳夫人和于连的关系不久就会变得简单,因为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物。

年轻的家庭教师与他那腼腆的女主人,可在三四本爱情小说、甚至吉姆纳兹剧院的台词当中找到对于他们处境的说明。小说可以刻画出要他们扮演的角色,提出可供他们仿照的楷模,而这楷模,虚荣心迟早会驱使于连照着去做,尽管并无任何乐趣可言,甚至于还会觉得厌烦。在阿韦龙或比利牛斯的小城里,闷热的天气能使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变成一件具有决定性的大事。在较阴沉的天空下,一个穷困的年轻人只能充满野心,因为他那敏感细腻的心灵令他渴望体验一下花钱的享受。

他每天都在盯着一个30岁的漂亮女人,这女人本性循规蹈矩,全部心思都用在几个孩子身上,肯定不会到小说中去寻觉放肆的楷模。在外省,一切都缓慢地进行,所有的事都在逐渐中改变,这反而更自然。一想到于连的穷困,市长夫人便眼睛发酸,有一次于连还发现她在哭。

“啊,夫人,您怎么了?”“没怎么,我的朋友,”她答道,“去把孩子们唤来,我们散步去。”她挽起于连的胳膊,倚着他,那方式使于连感到奇怪。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我的朋友”。散步将要结束的时候,于连看见她的脸绯红。她脚步慢了下来。“大概有人对您说过,”她说,却并不看他,“我的姑妈很富有,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居住在贝藏松,常给我送许多东西……我的孩子们都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为表达我的感谢,我想送给您一个小小的礼物。不过是几个路易,您好用它来买些内衣。不过……”

她的脸变得更红,并且顿住了。“不过什么,夫人?”于连问。“就不必和我丈夫说了。”她说着把头低了下去。“我尽管出身卑微,夫人,可并不下贱,”于连说着止住了脚步,并且挺直身子,“您对这件事考虑得并非周全啊。倘若我不向德·莱纳先生说明有关我的钱的一切事情,那我就连一个下人都不如了。”德·莱纳夫人呆住了。“自从我来到这里,”于连继续说,“德·莱纳先生已付给我五次36法郎,我准备随时将我的账本给市长先生看,给随便哪个人看,甚至连憎恨我的瓦勒诺先生,我也让他看。”一通发泄之后,德·莱纳夫人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直到散步结束,两个人谁也没能找出个合适的话题使一度中断了的谈话恢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