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审美文化
人生审美哲学论[1]
一
人生的发展历程与审美之间是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的,或者说,审美是人生不断提高境界、不断完善、趋向于理想化的必不可少的要素。审美化的存在,是人的存在的重要内核。就目前的时代要求而言,审美文化更是“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的主要内涵之一。所谓“先进文化”,从更为长远的目标来理解,实际上也就是指向人的本质的全面丰富化。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在人的生活节律变得愈来愈快、生存压力愈来愈大的时候,从审美哲学的角度来阐释人生意义,也许会使我们得到更为深远、更为丰富的理解。
审美活动是人类的基本活动之一,它是人们的生存所必不可少的。审美活动是人所独有的,体现着人的本质力量。审美活动区别于人的基本生存活动、科学认识活动和生产实践活动等,它“出于内心的一种欲望和兴趣;审美活动的过程也不是理智的、逻辑的,而是情感的、轻松的、愉快的”[2]。
人的发展有多种向度,比如科学知识的增长、理性思维能力的不断提高、伦理道德观念的成熟以及处理事务能力的加强等等;而审美素质的提高,更是人的发展中非常重要的因素。人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也就是不断完善、不断向上提升的过程。人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在于生命运动。人的生命运动不同于动物,需要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以求合乎人应有的发展,实现人的本性的完善化。德国著名诗人、美学家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将“游戏”作为审美活动的主要概念加以强调,在他看来,游戏冲动的对象是活的形象,也就是广义的美。游戏是感性与理性的高度和谐统一,这种统一使人性得以圆满完成,使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双重天性同时得到发挥,而人性的圆满完成就是美。他说:“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完全是人。”[3]指出了审美对于完全的人的绝对重要性。
人的审美活动,之所以对人的全面发展是不可或缺的,在相当的程度上是感官能力的丰富与提高。美学从其发端时起,就以“感性之学”而立足。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非常深刻地论述了感觉在人的生命活动中的重要意义,尤其是作为审美主体的人的感觉能力的重要性。在某种意义上,人的全面发展有赖于感觉能力的全面完善,人的全面发展,即是以人本身为目的,通过感性的形式得以实现的:
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产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觉、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占有对象。对人的现实性的占有,它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性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人的受动,因为按人的含义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4]
思维对人们来说固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人的本质的全面丰富与展开在另外的层面上则是在感觉方面,这一点,马克思作了相当深刻的论述。甚至,马克思还具体地分析了不同的感觉器官的独特本质,指出人的感性的丰富性是人的全面发展的前提。主体感官感受特定形式的对象的能力,是人的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五官感觉体现在审美主体的个别性差异上,却是充分社会化的产物。
二
在当代人的自我发展过程中,也即人的生成之中,审美能力、审美意识的增长和提高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人们在审美活动中完善着自我,诗意地生活。审美活动正是这种理想的、升华了的生命活动。人们在这个过程中,与对象相融为一,审美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物我两忘,主客不分,产生了其他类型的活动都无法取代的独特体验。恰如德国著名的美学家玛克斯·德索所说:“审美经验的过程包括一个客体,一个可以接纳的主体以及结果所产生的两者间主要的美感接触。一个特殊的对象和一个特殊的人相遇,从来愉悦都是如此的。”[5]由这种特殊的审美体验而不断地培养着人的各种能力,也可以说是人的发展所应具备的不可缺少的能力。无论是沿着何种向度发展,也无论是有什么样的人生选择,这样若干种能力都是应该具备和应予不断发展的。比如:情感的冲动与创造的欲望。审美活动首先是一种情感的活动,在这种活动中,情感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没有情感的冲动,就无以言及审美。在审美体验中,物我两忘,自失于情感的冲动之中。而人的任何一种创造,无论是自然科学的,还是艺术创作的,情感是第一动力。那种认为科学研究、科学发明不需要情感的论点是一种误区。其中的差别只是在于科学发现、创造的成果或产物,必须得到客观规律的验证,不能以情感作为结构方式和表现形态。但是在创造的过程中,是一直不能与情感分离的。有一种看法说情感只是存在于科学研究的外部作为一种动力,也许并不恰当。在科学创造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必须有情感作为支撑。艺术创造更是以情感作为动力与表现的对象。刘勰在《神思》篇中所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6],《情采》篇中说“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7],罗丹认为“艺术就是感情”,歌德认为“没有情感也就不存在真正的艺术”,都指出了情感在艺术创造中的重要地位。
想象与主动构形的能力。人的任何创造性活动,都离不开积极的、活跃的想象。而审美活动是对人的想象能力不断提高的最佳途径。在审美活动中,想象是必然的、普遍的因素。审美主体和客体在想象中融为一体,如李白诗中所说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辛弃疾词中的“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等等,都是想象的产物。刘勰《神思》篇中所说的“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8],是对艺术创作中的想象的绝妙描述。科学发明同样也须是以想象作为先导,任何一项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都首先是从想象开始。而审美活动是对想象力的最佳培养方式。主动构形能力是人的一种独特的、卓越的能力。有无这种能力,是人和动物的重要区别,这种能力的大小与高下则是人与人的重要区别之一。马克思提出的“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和“内在的尺度”其实都是人的主动构形的问题。古希腊柏拉图所说的“理念”,朱光潜先生译为“理式”,其实也就是人的头脑中的构形。任何创造都有主体的构形在先,这是有深刻道理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了“图型”的概念,将其归属于“纯粹悟性概念”之下,他说:“吾人将名之为概念之图型。在此类图型中悟性之进程,吾人将名之为纯粹悟性之图型说。图型自身常为想象力之所产。但因想象力之综合,其目的不在特殊之直观,而仅在感性规定中之统一,故图型应与心象有别。”[9]康德所说的“图型”(又译“图式”),其实也正是人的构形能力。而人的创造能力是与其主动构形能力关系甚大的。如果你要创造出未曾有过的东西,要突破前人的既成模式,就要先在自己头脑中建立新的图型,而审美活动是会使这种构型能力得到大大增强的。
审美活动使人对生活不断涌现新鲜感和生命激情。审美是人通过感性的渠道与对象世界的触摸碰撞中所生出的新鲜感。审美有时是对艺术作品欣赏,还有很多时候是与自然界的偶然触遇中所兴发的感受。在中国美学中,这就称为“兴”。宋人李仲蒙所谓的“触物以起情,谓之兴”[10],很能说明“兴”的性质。在审美主客体的偶然邂逅中触发的新鲜感、惊奇感和激动感,是审美活动中最基本的感受。在自然审美中,也处处是以惊奇感的产生为价值目标的。见惯不惊,熟视无睹,都无法引起审美的兴趣。惊奇本身就是一种审美发现。新鲜感、惊奇感的不断产生,审美经验的不断获得,使我们的心灵世界和精神天地,都经常葆有、充填着生命的激情,激活着我们的岁月。
审美以感觉的融合与理性达到自由的和谐,从而使人生境界得以不断超越。
审美活动是通过感觉的渠道来掌握世界的。视觉、听觉等感觉被看作最为重要的审美官能。马克思在《手稿》里确证了“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的重要作用。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明确提出了著名的精神生产中人类掌握世界的四种方式,其中包括艺术掌握,而艺术掌握也即审美掌握。审美掌握又是通过视觉、听觉等审美感官来实现的。关于视觉、听觉等感觉在审美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很多美学家都有深刻论述,如美国的著名美学家帕克所说:“尽管感觉在美中是无所不在的,而且有最高的价值,但并不是一切种类的感觉都同样适于参与经验。柏拉图就只谈到‘美的视象和声音’。自他的时代以来,视觉和听觉就一直被认为是具有优越的审美意义的感官。这些感官成为一切艺术的基础——声音成为音乐和诗歌的基础,视觉成为绘画、雕塑和建筑的基础。这两种感官所以特别适合,也是很有道理的。”[11]而在目前的审美生活中,由于电视这种大众传媒无可比拟地占有了主导地位,影像就成了主要的审美对象。有的学者认为,“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标志,那就是它正在转向一种视觉文化,或者一种影像文化。……我们有理由认为,中国文化的当代转变,一个非常明显的方面,就是它正在向视觉文化或者影像文化过渡”[12]。其实,在现在这样一个电子传媒时代,听觉的审美能力也得到极大的发展。电子媒介对声音的模拟与创造达到了从未有过的程度。而且,电视中的声画艺术与以往的视觉艺术与听觉艺术相比,使人们的感觉得到了划时代的解放,电子传媒的虚拟世界,无疑是人的本质力量在新层次上更大的实现。在这个时代的视听审美,对于人的想象力、创造力、直觉力的发展,都有不可低估的作用。
但是,审美的感性化并不意味着只是满足于浅表的感官享受。感性与理性并非对立的,而是可以兼容互通的。审美的愉悦与一般的快感有相当的差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把审美鉴赏的快感与“善”和“快适”作了区别,指出:“快适和善对于欲求能力都有关系,并且前者本身的存在就带着一种受感性制约(因刺激而生)的愉快,后者带着一种纯粹实践的愉快。”[13]而美国著名美学家桑塔亚那也指出:“一切快感都是固有的和积极的价值,但决不是一切快感都是美感。快感确实是美感的要素,但是显然在这特殊快感中掺杂了一种其他快感所没有的要素,而这要素就是我们所知所说的美感和其他快感之间的区别的根据,留意这种差异的程度,将是有益的。肉体的快感是离美感最远的快感。”[14]这都揭示了审美愉悦与一般的快感的区别。事实上,视觉与听觉这样一些感觉是涵容着、积淀着理性和思维的,美国的著名美学家阿恩海姆以格式塔心理学的方法反复论证了视觉中是包含着思维的。他明确说:“所谓视知觉,也就是视觉思维。”[15]审美其实是感性与理性的融合状态,处在一种和谐之中,单纯地以感官刺激来媚俗,低估了人作为审美主体的地位,也远远不能适应人的全面发展的需要。
个性化的人格培养,对于当代人的全面发展来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话题。在遵守整个社会规范和对他人、对社会具有积极的责任感的前提下,人的健康的个性能否得到正常的培育和全面的展开,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志。具有鲜明的、独特的个性,才能不断地有所开拓,有所创造,而非人云亦云,墨守成规,而是生气勃勃。审美活动是培养人的个性的最佳途径。从审美创造而言,无论是从事什么形式的审美创造,都以个性化为其首要前提。无论是画一幅画,还是写一首诗,无论是创作一个雕塑,还是设计一个建筑,能否具有充满生命感的个性,是其成功的关键;从鉴赏的方面来看,也同样是以个性化的审美体验为其进入审美天地的标志。“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讲的便是审美体验的个性化。中国古代文论家谢榛所说的“观则同于外,感则异于内”[16],王夫之所说的“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17]等,都指出了在鉴赏中的审美体验的个性特征。审美活动这种个性化特点,对于人的个性培养,是一个非常普遍的、有效的渠道。
自我实现的“高峰体验”,对于人的发展来说是一个个重要的阶梯或契机。“自我实现”是美国著名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对于杰出人物价值认定的概念。在马斯洛看来,“自我实现”的人,是成功的人,是最具创造性的人。依马斯洛的研究,“自我实现者的创造性在许多方面很像完全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儿童般的创造性。它是自发的、不费力的、天真的、自如的,是一种摆脱了陈规陋习的自由”[18]。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高峰体验”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阶段,是人在创造过程中的巅峰状态。马斯洛这样描绘“高峰体验”:“这种体验可能是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敬畏情绪,也可能是转瞬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他们沉浸在一片纯净而完善的幸福之中,摆脱了一切怀疑、恐惧、压抑、紧张和怯懦。他们的自我意识也悄然消逝。他们不再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任何距离而相互隔绝,相反,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与世界紧紧相连融为一体。”[19]在这种“高峰体验”中,人最大限度地实现了自己的价值。真正的创造都是离不开高峰体验的。“自我实现”中的“高峰体验”,在审美体验中是最为明显的。在审美体验中物我两忘,兴会淋漓,达到极致。审美体验本身就是一种高峰体验,如马斯洛所形容的,“在高峰体验的时刻,表达和交流通常倾向于成为诗一般的、神秘的和狂喜的,似乎这是表现存在状态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语言”[20]。审美活动也使人有着自我实现的感觉。
审美需要是人的一种基本需要,审美需要的满足是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条件。人的本质要得到真正的复归,人要在更高的层次上得到全面的发展,审美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甚至可以说是超乎一切的。真、善、美集于一身的人格的造就与陶冶,是离不开审美这个主要渠道的。
[1] 本文刊于《社会科学辑刊》2005年第2期。
[2] 王旭晓:《美学通论》,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
[3] [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0页。
[4]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4页。
[5] [德]玛克斯·德索:《美学与艺术理论》,兰金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页。
[6]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93—494页。
[7]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38页。
[8]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93页。
[9] [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蓝公武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145页。
[10] (宋)胡寅:《斐然集》卷18《与李叔易书》,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86页。
[11] [美]H.帕克:《美学原理》,张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8页。
[12] 周宪:《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第123页。
[13] [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46页。
[14] [美]桑塔亚那:《美感》,缪灵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4页。
[15] [德]阿恩海姆:《视觉思维》,滕守尧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
[16] (明)谢榛:《四溟诗话》,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下,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0页。
[17]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第3页。
[18] [美]马斯洛:《人的潜能与价值》,林方等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246页。
[19] [美]马斯洛:《人的潜能与价值》,林方等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246页。
[20] [美]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湉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