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斯特文集(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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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艺术品制造厂

〔一间库房般的雕塑室,从污秽不堪的大窗户透进微弱的光线,街灯的灯光在四壁上映出一种波纹状图案。除一字排开的三尊用布罩着的塑像外,室内几乎再看不见什么。随着钥匙在锁孔里的转动声,一道门被打开,托尼牵着布兰奇从黑洞洞的楼梯间进来。他丢掉燃尽的一根火柴,重新划燃一根。


托 尼 站在这儿别动,等我找到煤气灯。这儿就有一盏——我曾知道的最糟的一盏。(他划燃又一根火柴凑近墙头,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煤气灯喷嘴)

布兰奇 (见火苗成一根蓝色的火柱嘶嘶作响)哦,这不行!

托 尼 还没修好。灯罩也不见了。晚上从来没人用这地方。(他关小气阀使嘶嘶声减弱)

布兰奇 这儿真冷,托尼。

托 尼 那就把门关上。

布兰奇 我怕去关——那就看不见街上了。外边比里面还暖和些。(她还是关上了门)

托 尼 (打开散热器但不见有动静)不管用。没热气出来。我想除了该死的克赖尔,现在没人会睡在这幢楼里,他眼下是一文不名。你认识克赖尔。你当然认识。我都忘了。你替他那尊《守护基督遗体的马利亚》当过模特儿。

布兰奇 托尼!(她走向煤气灯喷嘴下靠墙的一把椅子)

托 尼 你还不得不让该死的皮斯利仰卧在你怀中,好让他的一根根肋骨突出。而皮斯利当时一边说话一边吸烟。

布兰奇 我讨厌那样。

托 尼 哈,这我们全都知道。但皮斯利并不讨厌那样。而且那几乎使你虔诚了一阵子。当时你天天都去望弥撒,酝酿创作情绪。

布兰奇 我总得想法子酝酿点情绪。但我讨厌那样。

托 尼 该死的是我现在还讨厌那样。该死。

布兰奇 我看你今晚对什么都特别讨厌。

托 尼 这你算说对了。至少我讨厌这种制造艺术品的方式。(他不停地来回走动,仿佛他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他和她之间隔着一道栅栏)

布兰奇 那你干吗拽着我走过半座城,深更半夜里来到这个鬼地方?

托 尼 为了让你拥有一段好时光呀,尽管我自己不能拥有。替别人的幸福着想是我的天性。

布兰奇 那么请你带我回家。

托 尼 等一会儿,布兰奇。(他走到三尊塑像中间那尊跟前揭开其罩布)

布兰奇 嘿,托尼,你犯什么毛病了?(她用力使他转过身来面对她)我可不愿再看见你这副模样。

托 尼 我没有毛病。

布兰奇 你生我的气了吗,就因为刚才我说模特儿应该得到所有荣誉?

托 尼 荣誉!算了吧,你以为我会在乎谁得到荣誉?

布兰奇 托尼,出了什么事?

托 尼 我还真有点想告诉你。

布兰奇 那就告诉我吧。

托 尼 你看上去很通晓事理。但这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

布兰奇 告诉我。

托 尼 不,我要让你自己想到这件事。你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其实我可能也想不明白。

布兰奇 那就带我回家。

托 尼 等我再最后看一眼我这尊《可知她的芳名》,趁她现在还属于我,趁坎贝尔还没来把她据为己有。让我再看她一眼,告诉她我对她怎样评价。

布兰奇 这么暗的光线你也看不清楚。

托 尼 (他往烟斗里填满烟丝并将其点燃,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尊塑像前面)布兰奇,我希望你也来看看——看我所看见的——趁它还没被抹去。过来呀,亲爱的。(她顺从地走到他身边)那个坎贝尔很快就会来,很快。那个坎贝尔就要来了——明天。他将穿上他的工作衫。他将站在她跟前,像一名拿着解剖刀的外科医生。他将把手伸向这堆黏土。稍稍修饰一下,于是她就将具有坎贝尔风格。她就将具有民族风格。她就将具有商品价值。她会变得身价百倍,以致她要是在运输途中受到损坏,坎贝尔就会要求赔偿并得到十倍于一条生命赔偿的赔偿金。这可真比皮格马利翁68还划算。她将被赋予浪漫色彩。她将会被丢失。今晚她是我的。是我创造了她。她真可爱。

布兰奇 我想她就是伊夫琳·戴斯吧。跟她做爱呀。我才不在乎哩。她都被美化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托 尼 她在某种程度上是被美化了。她被改变了。我就希望如此。她被塑造得比伊夫琳更真实——不是更漂亮。

布兰奇 哼,我早把这一切看透了。你们这种人的技巧,想证明你们对我们什么也不欠。

托 尼 哦,亲爱的,我们欠你们很多,但我们欠你们的不能具体到哪一件作品。

布兰奇 既然她这么可爱,你干吗不把她抱走,把她当成你自己的作品拿去展出?

托 尼 而且把她卖掉,然后用那笔钱来结婚。

布兰奇 或是去巴黎寻找更理想的模特儿。

托 尼 可我真想卖她吗?她难道不是太……?

布兰奇 美——你说出来呀。

托 尼 对,美,要是你明白我用这个字眼的意思就好了。你会说“美即真”69,但美也可以就是美。世上既有真之美,也有美之美。

布兰奇 我倒想知道我有哪种美。

托 尼 后者是一种特殊的美,我们发现它独立于一般人在青春、健康、模特儿——

布兰奇 谢谢。

托 尼 珠宝、时装以及坎贝尔的雕塑中所见到的美。啊,坎贝尔总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而且总会得到。他代表着某种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东西。

布兰奇 我曾以为他是你们的业务经纪人——仅此而已——他把你们的灵感推向市场。你们创造出作品,他把作品卖掉。

托 尼 说到这点,我一直都表示同意那家伙的雕塑室计划。但是我撒谎了。我并不相信他所说的。我说我相信时其实我并不相信。凡是从这里出去的作品都令人绝望地变成了坎贝尔的,而我正是为这点不能原谅他。若照正常的出售方式,我毕竟可以卖掉我创作的任何作品。我不是个傻瓜,是吧?创作出作品让他来买是一回事,可创作出作品让他去倒卖却是另一回事!今晚之前我从没想到过这点。我想我是病了。

布兰奇 我倒觉得坎贝尔是在可怜你们。

托 尼 我猜他也是这么想的。他每天付我们十美元。与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年轻艺术家相比,我们倒是少一些陷入贫困的危险。他把这地方称为他的“天才收容所”,或叫作什么“无名艺术家之家”。

布兰奇 托尼,如果你允许我说的话,一个男人最值得夸耀的特权就是下地狱也走自己的路。你现在是一个被人豢养的奴隶。

托 尼 我知道我应该自己去闯一条新路。她应该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件作品。但我不知她是否会是最后一件。我将不得不采取某种行动,不然就必须保持沉默,不是吗?

布兰奇 她是你最好的作品吗,托尼?

托 尼 看,布兰奇。(他猛地转向煤气灯)我知道。(他从一个角落取出一堆报纸,开始把它们卷成纸柱并揉皱)

布兰奇 你想干什么?把她点燃?把她烧掉?

托 尼 (他在煤气灯上点燃一卷报纸,像举火炬似的举过头顶凑近那尊黏土还没干的塑像)她太完美了——我永远也做不出比她更好的塑像。

布兰奇 她旁边是什么?是别的什么人在这儿塑的什么吗?(她边问边揭开另一块罩布)

托 尼 那是件报废的作品。别揭开遮脸的罩布。回到这边来。(他从快燃尽的纸火炬上点燃另一卷报纸,把燃剩的那卷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布兰奇 我喜欢她,托尼。你管她叫什么?她是个女神吗?

托 尼 不。男子气概在不朽的神中达到其顶点,但女人味在凡女身上才表现得最充分。男神比男人强,但女人比女神好。这就是那些男神总不放过凡间女子的原因。她就是你。

布兰奇 再加上其他许多女人。

托 尼 哎,布兰奇,别事事都抬杠。如果女人在我们脑子里相混,我们会很遗憾。这尊塑像的可爱之处百分之百是你。

布兰奇 (急切地)坎贝尔会把她怎么样?

托 尼 以他那种魔鬼般的灵巧,他用不着做太多的修饰。他只消像国王治瘰疬一样轻轻触一下。70那轻轻一触就会使这塑像完全成为他的。但我想知道我能不能看出他的手会落在哪里。把那片嘴唇改动一下——你明白我说的哪里——这儿。对,我敢说就是这儿——一想到这我就害怕。或是改一改眼皮,让它们更相像。哦,我说不准。反正我留下的任何一点瑕疵,在他手下都会变得完美。一般说来,他会把你从塑像中完全抹掉。(他扔掉火炬,没有点燃另一支)

布兰奇 我们就没法阻止他吗?

托 尼 我们不能带着塑像逃走。它太笨重。我们有可能会被警察盯上。

布兰奇 我明天去找坎贝尔,我会主动地拜倒在他脚下,所以他不会以为我是去勾引他,我去这样向他请求:行行好吧,坎贝尔先生!

托 尼 此前我一直都很想去求他饶了我,可他也许看不出会有什么可饶恕的。

布兰奇 你应该认为一个杰出的人能够看出。

托 尼 坎贝尔能看出的只有美——在我看来是缺陷、是悲剧因素的地方。

布兰奇 你知道有人怎么说吗?

托 尼 谁说什么了?

布兰奇 嗯,朗福德说意大利到处都是坎贝尔可以雇到的这种工匠,虽然他们都比米开朗琪罗当年认为的好工匠更优秀,但他们却不了解更优秀的艺术家。

托 尼 布兰奇,你这是在乱弹琴。我知道朗福德是怎样说的,他说:只有艺术家才能看出艺术家与工匠之间的区别,而工匠却永远不能。朗福德此说当然是对的。

布兰奇 但这却有点难以解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托 尼 不。

布兰奇 它把艺术家的确定性与工匠的确定性相对。你怎么能确定哪种确定性是确定的呢?

托 尼 (打量了她好一阵)你能。

布兰奇 哈哈,就这些?

托 尼 就这些。(他专注地盯着那尊塑像)布兰奇,如果你的职业需要你知道个究竟,我可以告诉你怎样判断我是个真正的艺术家,而不只是一个工匠。你可以用所罗门国王判断谁是真正的母亲那个办法——威胁说要把孩子劈成两半。71如我觉得这塑像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血肉。莱文和罗布森之流可以站在一旁看人家随意处置他的作品。你损伤他们的作品不会使他们感到疼痛,就像你用剪刀剪他们的头发他们不觉得痛一样。但你会使我感到疼痛。所以你最好别告诉我该如何如何修改我的作品,更不用说你自己亲自动手。让你们的评判见鬼去吧!不管是你的还是其他任何人的。我创作出一件作品,你要么接受,要么走开。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全部交往,布兰奇。我不是一个工匠,这一点我是对的,而你错了。按我的行为方式我能断定你是错了。我从不按推理和感觉做出判断。我总是以自己的行为方式进行判断。

布兰奇 废话,亲爱的,你知道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可不愿像这样被你抛开。(她一边说一边往他身前凑,但他横移一步避开了)

托 尼 你几乎是自己把自己抛开了。这事我越想越确信你是错的。

布兰奇 别说了。

托 尼 为了因讨好别人而得到的好处,我情愿对自己抱有适当的怀疑,可到头来——

布兰奇 别说了!

托 尼 使你生气的是我对自己怀疑得还不够,还不足以满足你母亲般的关怀。

布兰奇 是的,托尼,你的确信心不足。刚才在街上时我难道没对你说,别带着你的怀疑来找我。那些怀疑是你的,不是我的。对,先生,我最知你的根底。在你相信你自己之前我就相信你了。

托 尼 哦,那我们在谈论什么?

布兰奇 我不知道,托尼。我想我俩都把先前的话题忘了,你说是不是?

托 尼 不,咱俩谁也没忘。你刚才正在说——

布兰奇 不,我没说。

托 尼 ——我的作品——

布兰奇 ——被认为不同于克劳森72的作品。(她揭起一块罩布)

托 尼 放下!我不允许你揭开那些罩布。让我们离开这些偶像吧。它们全都是偶像。这就是它们这类艺术品的定义,偶像崇拜——像异教徒似的机械地复制古老的艺术形式——生搬硬套地复制美的形式。但说到艺术性从何而来:坎贝尔认为来自他,你们模特儿认为来自你们,因为复制的是你们摆出的姿势——至于我——我认为这该死的一切都来自报纸。人们用星期日艺术专栏中那些艺术复制品和吹捧文章凭空虚构出艺术家及其艺术。(他用卡尺量量布兰奇又量量塑像,以验证塑像的比例)

布兰奇 我们摆姿势。你刚才可是亲口说这百分之百是我。

托 尼 (做了个认可的手势)你是我的贝雅特丽齐——我的安·拉特利奇。不过为此你就得消失或者死去。73

布兰奇 你会发现杀死我比爱我更容易些。

托 尼 啊,多么伤感!

布兰奇 托尼,人家说你身上还有一种外国佬的味道,可我偏偏为此而爱你。你说话用的字眼跟我们不同。而且你说话的意思也跟我们理解的不一样。有一次也在这间黑屋里,你跟我说坎贝尔是个罪犯。

托 尼 他是个开艺术品制造厂的罪犯。

布兰奇 哦,阴险的托尼!

托 尼 但我告诉你,你说我不是我作品的唯一创造者,这点你说错了。两个人不能生下同一个孩子是条不证自明的公理。

布兰奇 嘿,我还以为生孩子非两个人不行呢。

托 尼 母亲。我是说母亲。两个母亲不能生下同一个孩子。现在你给我听好。我得把这一点跟你讲讲清楚。

布兰奇 这没什么需要讲清楚的。

托 尼 你今晚说话一直露出破绽,好像你不知对一名艺术家该说些什么似的。这可是对一位社会名流下的定义——一个不知对艺术家该说些什么的人。只有一个人曾中肯地谈论过我的艺术——但那些话是我教他说的。有时候我出于任性想惩罚自己,我就教他说些不该说的话。听听从通用电气公司到通用汽车公司那些老板们是怎样谈论艺术的吧。你读到过他们中的一位在那所著名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是怎样说莎士比亚的吗?他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像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人自然会作为一个工业巨头取得成功,而不是作为一名诗人。他还说多亏现在的执政党使这个国家够富裕,所以才能追求一点精神价值。精神价值。

布兰奇 我读过那段话。当时他正在佛罗里达州为一座火箭发射塔举行落成仪式。有些字眼该获得版权保护,以免被居心不良的人滥用。我赞同你说的这些。

托 尼 唉,我真讨厌房地产经纪人用美这个字眼。

布兰奇 我们将不得不用法律来禁止他们使用,就像我们曾禁止他们喝酒那样。74

托 尼 他们每次使用这个字眼都是对缪斯的一次冒犯,至少是对美惠女神的冒犯。那帮该死的笨家伙。

布兰奇 你又说偏了。你在乎的并不是他们笨不笨,而是他们滥用那些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的字眼。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东西,可他们想伸过手来把我们的也拿去。

托 尼 美国的定义就是……

布兰奇 我看你今晚对什么都想下个定义。真正需要有个定义的是你自己。

托 尼 你给我下一个。你不能。

布兰奇 我总知道一点。我比你自己还清楚你到底怎么啦。

托 尼 你认为我怎么啦?

布兰奇 你觉得坎贝尔对作品的修饰是种盗窃行为。

托 尼 我试探着说这说那。我总得找某事或某人对我的痛苦负责。

布兰奇 要是我说出你怎么啦,你会给我什么呢?但你不会相信那是我的。

托 尼 是泳装美人说的。

布兰奇 让我猜两种可能。

托 尼 干吗要猜两种。

布兰奇 因为不止一种。首先,你对你作品过分的爱已到了尽头,你正在经受一种反应。这种耗精竭神的爱使你情绪低落。

托 尼 再猜。

布兰奇 其次,你太女人气了。这是你内心的情绪失控,产生于女性害怕被利用的心理障碍。你正在变得粗鲁,像一个要担负起丈夫职责的女人不得不变得粗鲁一样。你多少正在被人接受。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才刚刚开始让这个世界接受我们。有时我们必须要进一步的被接受。而这被认为是经受痛苦。

托 尼 听起来你一直在那篇小说中虚构的某种东西好像还真有指望似的。它怎样实现呢?

布兰奇 它正在实现。

托 尼 拿我当原型,就像我用你做模特儿。公平交易。嗯?但听我说,布兰奇,要是你愿意听忠告的话,在我看来,你的文学抱负没有多大希望。为了你好,我希望它落空。不过你怎么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

布兰奇 那是你说的。

托 尼 什么时候?

布兰奇 今晚和其他时候,甚至刚才。

托 尼 我没说过。

布兰奇 你等于是说了——因为你曾说你的毛病就是过分挑剔,难以讨好。你老记不住,你说的事情太多。我的任务就是注意听,等你说出正确的话,然后抓住你要你承认说过。你知道吗,我并不认为你恨坎贝尔是因为他真把你的作品改了多少。

托 尼 说他改我的作品纯粹是我的虚构。他几乎从来不碰这些塑像。可我为什么撒谎呢?为什么要编造故事呢?不错!我是想让我洗手不干了。

布兰奇 不管怎么说,与动你的作品相比,我注意到你更介意的是他那些话。他口口声声把这些塑像说成是他的。

托 尼 天哪,他什么时候会开始说这尊塑像也是他的呢?但说他那双手一无是处也没有用。真是全都拿去也不嫌多。

布兰奇 他拿去的方式就是剥夺你的所有权。

托 尼 不错,而且他这还仅仅是开始。我明白你刚才那番话了。一名艺术家需要被公众接受,公众越多越好。但他会因公众的误解而感到愤激。他得强忍住不要向公众表露他的怨愤。我会相信你这番话。我想我会的。

布兰奇 这是你的话。既然你明白这点就好了,不是吗?(她试图止住他不安地走动)

托 尼 天哪,我不知道。(他抬起一条弯曲的胳膊,仿佛示意什么似的)

布兰奇 托尼,你想说什么?

托 尼 我正在经历变化。(他猛然从她身边跑开。没燃火炬的时候,煤气灯光中他俩的身影模糊不清)

布兰奇 关于我?不!

托 尼 这就像蛇蜕皮——或像狼人重新变成人。(他打了个趔趄,单腿跪下)

布兰奇 托尼!

托 尼 我什么地方痛得厉害。

布兰奇 我爱你,托尼。

托 尼 这世上没人能像我这样意识到对我的爱。

布兰奇 托尼,你让我感到害怕。(她一边说一边移到他与门之间)你干吗带我来这儿?

托 尼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布兰奇 托尼,振作起来。我要使你振作……

托 尼 我在这儿还有什么没做的呢——除了在这儿杀掉你——或是让你看着我自杀——一切都过去了。我将不再会孤独。我被永远剥夺了。我已变得平庸。我的与众不同将不会再来烦扰我。只是对我的作品(他几乎是哭着说)得有人找到适当的话说——找到适当的事做——而且要快,不然我没法再忍受这种焦虑。不过刚才太可怕了。

布兰奇 刚才你哪儿痛?

托 尼 不是心痛——肯定不是。也不是头痛(他摸了摸头)我不知痛处在哪里,也许在这条胳膊。

布兰奇 我刚才对你说错什么话了?

托 尼 我不知道。

布兰奇 但现在好点了吗?

托 尼 我想是的。那是一种狂怒——一种无以复加的狂怒。刚才我拿你出气了吗?(她回到他身边,他站起来并让她拥抱,不过他两眼盯着那尊塑像,不愿完全转过身来)那不是冲你来的。

布兰奇 这我知道。

托 尼 (沉默好一阵之后)我觉得它还没完全平息。

布兰奇 你觉得它很可怕?

托 尼 我只想让你明白这点,布兰奇。

布兰奇 好啦,好啦。(他猛地离开她去点又一支火炬)亲爱的,依我看你只好放弃这尊塑像,但拿定主意不让这种事再发生。以后你创作的每一件作品我们都留给自己。谁都不能碰一碰,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托 尼 告诉你吧,这我不能容忍。如果这尊塑像不得不被毁掉,至少我可以在坎贝尔之前自己动手,难道不是?

布兰奇 可我还以为我们曾断定那不是坎贝尔。

托 尼 不,我们没有断定,是吧?

布兰奇 我认为断定了。托尼,等一等。

托 尼 等你一拐过那墙角,我就是一名整形大师。让我们把这儿弄得更亮些。(他点燃又一支纸火炬)你拿着。举高点。我就是那个替美容香皂美容手术做广告的人。我会修整招风耳和朝天鼻。免费咨询。我该把她弄成啥模样。快告诉我,趁我还没做出什么会使我懊悔的事情。我要不要给她加点风味,就像你们作家给名词加形容词一样?我给她加点爱尔兰风味好吗,就像乔治·穆尔的朋友们替他的散文加上那种风味一样?

布兰奇 别说了,托尼,你这个外国佬。

托 尼 她父母都是爱尔兰人,所以她也是爱尔兰人。

布兰奇 你已经做到这点了。你已经做到了。

托 尼 你的口气就好像我没能在一天内重建耶路撒冷挣下一天的工钱似的。天下没有不能修复的东西。(她扔掉快燃尽的火炬)当心你的裙子。再点上一支。(他点燃一支递给她)拿着,等我把这事干完。我就是那个为使女儿不被君王强暴而把她杀死的罗马父亲。(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插进那尊塑像的嘴里,然后猛地打掉布兰奇手中的火炬)来,快走!(他俩朝门外冲去,但托尼又转回来熄掉煤气灯。布兰奇跌跌撞撞地下楼梯,她鞋跟叩击台阶的声音伴随着她的尖叫声。出去关上门后,托尼又再次冲进屋里扑向那尊塑像,观众可听见湿黏土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大喊一声)谋杀。(然后开始往外跑,但在门边又气喘吁吁地转过身来,好像还会有更多的攻击和破坏似的)


剧 终